一位从江苏嫁到重庆山区媳妇的返乡见闻录

一:必须返乡

我出生在苏北的农村,看厌了一马平川的平原生活,从小我就渴望山,尤其是读了一些问人墨客潘越山峰类的文章后,让我对山有莫名的向往,于是,我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嫁给了大学学长----他的家在重庆秀山清溪场镇四家城。

这是什么地方呢?三省交界处,自古以来土匪横行的地方。

到底多乱呢?听婆家人说,晚上最好不要出去,吸毒的,偷盗的,抢劫的,穷凶极恶的赌徒……随处可见。

最惊悚的是大概09年,他们家附近一处枪支制造窝点被武警官兵连夜短掉,他们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哦,对了,是重庆市直接来的武警,县领导也是在被端了之后知道的。

那时候我和老公已经谈了两年朋友,可见,我多么执着于山,因为老公跟我说他的家后面就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山,一到四五月份漫山遍野的野果子,什么野草莓,树莓,浆果……我就是那么没出息,活在文学作品夸张的描写里,幻想自己在山花山果的包围中开心地笑。

然而,如今我才明白,我混淆了山和山区的概念。

那又能怎么办呢?我的老公是个极其孝顺又传统的男人,过年回他家是必须必的。(他的理论是我家近,暑假,十一随时可以回。我是老师,他工作请假好请。)

对他来讲,家乡总有他牵挂的人和事,那人和事就像是有魔力的吸铁石,每年都吸引他兴师动众地抢票,买票,回家。

我观察而言,老公并不属于那种感慨故土回不去的人。相反,我觉得他挺爱回去的。一方面是想家,想父母家人,还有一方面,我觉得家乡给他莫大的尊严,或者讲,在故土,甚至在整个县城,他都能强烈地感觉自己是个人物。

‌老公从高一开始,每次大小测试,从来没考过第二名,一直第一名,而且是狂甩第二名很多分的那种。整个高中时代,他一直是被作为清华北大苗子来培养的,因而得到了太多的特殊关爱。比如,他自己一个宿舍,不用交学费,每个月学校还给500块生活费,01-03年,500块对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里的学生来讲,绝对是一笔巨款。因为他,他的弟弟,表弟,堂弟都和他住在一个宿舍,而不用花住宿费,可想而知,他们县多少年没出过清华北大生了,他又背负多少人的期待。

‌高考,他如愿以偿考取全县第一,也超过了清华北大的分数线,但是在选报大学时,他并没有选清华北大,因为他们是先选报学校再参加考试,他怕万一考不上,毕竟,他们县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过大学生了。

‌即使如此,他们学校的简介中他都占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整个县城本来就不大,谁不知道秀山一中有个可以读清华北大的学霸。就连公婆出去买东西还价时,只要七拐八绕到他们是某某状元的爸妈,就一定能占到一些便宜。

‌这绝不是夸张,绝不是。

‌老公在上海的工作也算是中等偏上了,可是社会并不只看你的学历,它看中的东西更多,更复杂。他在单位里并没有多少自信,或者说,没有骄傲的资本。他辛辛苦苦积攒一年的薪水,可能也只够某个同事一辆宝马摩托车的钱,别人动辄数千万的豪宅在谈论时竟可以毫不敬意,就像在说刚买了一件几百块的衣服一样自然,而老公,除了当年耀眼的成绩毫无谈资。总不能再跟别人谈成绩吧?他在单位里一直都是话不多闷头干活的人,他的家庭情况太差了,父母是农民,还是山区里的农民。

‌钱,绝对是让人有自信的春药。

‌但是,在老家就不一样了,他是在上海年收入数十万的工程师,在那里安了家,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

‌所以,他渴望每年一次的回家大迁徙。他会买很多所谓的特产带回去,会给每个人准备式样繁多的礼物,会声势浩荡地完成一次壮观的旅行。

‌婆婆会从他买到票那天开始就在村里闲聊间不经意透露信息,我估计,村里人从那天开始就开始等待状元回家,因为每次走到村头的时候,那里总是聚集很多人,然后老公一一寒暄,那么短的一段路,竟然可以走半个小时。

‌显然,老公是兴奋的,是话多的,是自信的。

‌这种是个人物的自信上海给不了他。而人是需要这种被仰视的自信的,所以,我们要回家,必须。

‌二、底层绝望的达观

回家婆婆跟我讲了一个八卦,村里有个人35岁就当了奶奶,今年刚当上奶奶,这让54岁才抱上孙女的婆婆语气里多了些羡慕,羡慕别人年纪轻轻就可以及早完成看孩子的“义务”。

因这个话头,我借机了解了下村里的成员及状态。村子挺大的,在当地算是比较富裕的村了,毕竟交通还算可以。

过年时候是村里人最多的时候,荒凉了一年的村子又活过来了,打工的小年轻,中青年纷纷回乡,各种漂亮的三层甚至四层小楼平地拔起,罗马柱子,意大利狮子头……各种风格构筑于一屋,很是有意思。

麻将桌,黄十八在村里随处可见,而且大家堵得也很大,动辄输赢几千块。胆子大的甚至数万元,可以将一年打工挣的钱输个一干二净。邻居家媳妇在我嫁到婆家的第二年离婚跑了,听婆婆说男方输光了钱款并且将城里价值40几万的房子也输掉了,和婆婆对面的这个老宅院子也输掉了,因为没有希望,所以选择了离婚。

看村里人打牌下注,你会有一种本地人很有钱的错觉,分分钟数百数千的输赢实在是挑战我这种穷人的神经,毕竟我的工资在上海这种大城市不过数千一个月,又有教育孩子赡养老人的压力压着,不得不紧衣缩食,小心度日,于此感觉,别人一个月数千工资却活出一个月数万的高质量生活,这让我不得不反思活着到底是生命有限,只争朝夕,还是生命有限,细水长流?后来我才明白,因为人生前途清晰,有工作的下班沉迷于打牌,一夜输赢上万,这次输了下次会赢,输完了下个月工资又到了。没工作的输完继续去打工,反正留城是没希望的,外面挣钱,回家花,比着花,就好像今年挣了很多万似的挥霍。

我想,对于大多数的这类人,因为对上升阶层的绝望倒反而开出极其通透乐观的花。

但是有一个特别奇特的现象,我和老公都是定居上海的,买了房落了户,可是,村里的那些常年在江苏一带打工的人一定也要把我们归为是打工族,大概是一种咱们一样的心态吧。与我而言,到底只是媳妇,永远和这里有着隔阂,别人所说的一切都不愿意探讨,仅仅就是礼貌的笑笑。

三、攀比为上的亲戚往来

我已经连续五年在重庆过年了,每年吃年夜饭,我公公都很不开心。因为以前落魄的二伯现在“发达”了,二伯身上具备典型的“一朝得势”的特质,公公婆婆都只是普通的农民,也就早年开厂积累了一些钱财,当年公公“发达”时,没少帮衬二伯小叔一家,可是三十年河东,现在公婆老了,厂子老早就不开了,也没有任何养老金,还养了两个儿子,二儿子不仅没工作,三十一了还一直没对象,公公处处不如意,关键二伯每年过年还非要把公公的痛处点一遍。一般都是说:你说现在你是不是过得不如我了?我大女儿挣多少多少,儿子多厉害,养老金多少多少,公公每年的家庭聚餐都吃得难以下咽。

平时两人也是纷争不断,心里早就结下芥蒂,都觉得对方就是不想让自己过好,对方做的很多事情就是故意与自己为敌。比自己,比孩子,大半辈子也没比完,亲人感情冷淡了很多。大家不想聚一起,可是又不得不聚一起。

年轻人之间也是各种攀比,敬意的不经意的,开什么车,换什么房,工作年薪,升职前景……有出息的自然身份最贵了几分,不管你辈分大小,只要有钱有前途,大人小孩跟你说话的感觉立刻与其他人不一样。阶层意识在中国这块土壤上真是根深蒂固,超越长幼尊卑。这让我不得不想起,元春省亲回贾府,贾府人人跪拜的场景。

最让我痛心的还是大量留守儿童的几乎无人教育的悲哀。孩子满月或者两三个月,小夫妻双方都出去打工,感情好的还会一起回来,感情不好的很快分手(基本都不到结婚的法定年龄),孩子一般归父亲,有一家,甚至“娶了”三个老婆,生下四个孩子,那个最小的女孩天天来我婆家玩,头发蓬乱,衣服上油渍,灰土等脏得不得了,脸皴得不像话,给她东西吃,就立刻抢过去,没人关心管教的孩子真是可怜。对她的家人来讲,养孩子就是给口饭吃,活着就行。在这里,大家对读书并不热衷,甚至盛行“读书无用论”的观点。我公婆还是那个年代的高中生,他们也经常会说,读书好有什么用人家谁谁谁小学没毕业,现在超市就开几个了,还有谁谁谁初中被开除了现在成老板了,年薪几百万……他们总是用极端个例来作为读书无用的论据,从来看不到绝大多数的人是沦为打工者(这还是结局不错的),听公婆说,附近有一个村子,那些留守儿童全是扒手,爷爷奶奶管不了,一到3号.8号赶集,这二十几个扒手就开始工作了,前年奶奶去赶集,孩子孝顺她的八百块钱全被偷得一干二净,公公去该村找,因为有个小扒手和公公有点亲戚关系,最后要回来400。这些无人教管的留守儿童出现这样那样的行为问题,吸毒的,打架斗殴的,偷盗的,强奸的。甚至脾气暴虐的与人因口角之争捅死人的都有。

年轻的父母放不下城市的灯光陆离,虽然那和他们其实并没有关系,在不知道何为责任的时候将孩子生下来,又等同于抛弃一样的丢给父母,每年回来一次,在攀攀比比中结束一年,然后再一次抛弃。孩子心里想什么,有多少心理问题,行为问题,根本不是他们关注的点。确实没钱不行,但是我公婆所在的秀山县,清溪场镇并不是说经济落后到过不了日子。如果吃得了苦,就摆摊烧烤平常日子净赚4000多,过节月入数万根本不是事,昨天晚上我和老公去吃夜宵,我们从9:35一直吃到12:45,人满为患,根本难得一位,价格是平时的近两倍,这还只是一个县城下面的一个镇子而已。当然,他们宁愿去大城市打工也不愿意做这份工作,毕竟这个太辛苦,太辛苦了。

科学技术越来越发达,这些早早失学的孩子不管是知识水平还是认知能力还是行为规范都无法和其他孩子比拼,而以后的世界对人的要求又非常高,当机器人真得发展到一些工作(比如快递员)足矣替代人工的时候,这些孩子该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呢?可悲的不是贫穷,可悲的是习惯并认可了自己的阶层,再也不愿意试着为下一代打拼,助他们摆脱现在的阶层,人不往上走就一定会下沉,而下沉的速度又非常之快。

陪伴,管教才能给孩子健全的人格。没有健全的人格,何谈以后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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