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悲歌一曲千古风情
记得几个月前游览郴州苏仙岭时,驻足三绝碑前,良久不思离去,于秦少游的塑像前细细端详,感叹这位900多年前的高邮才子,何以漂泊到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郴州,想象着他一路凄惶行走在崎岖山路,孤身寄居偏僻阴冷的郴州旅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但转念一想,若不是他仕途艰难人生漂泊寄情悲歌,今天的我们能欣赏到这么清丽纤细情牵梦萦的秦词吗?幸亦或不幸,个人永远被时代的潮流所裹挟。然而金子总会闪光,美曲注定传唱。秦观的一曲《踏莎行·郴州旅舍》在当时就牵动了许多人的心弦。后世更被人推崇,将它视作秦观一生的悲鸣曲。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首词,写尽了一个屡遭贬谪的失意者凄迷怅惘的心境,前途渺茫归程无期,寄居在阴冷潮湿的孤馆,多少落寞多少凄惶,无人知晓也无人会意。今天我们反复吟诵这首词,也能体会到飘零者那颗破碎的心在颤抖。难怪词评家王国维要说,“少游词境最凄婉”。
秦观在写下这首词的第三年就客死藤州,噩耗传来,苏轼痛心疾首,扼腕叹息:“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意为秦观已逝太可惜,即便世上万人也不及他一人的价值啊!)
秦观是苏轼最怜惜的弟子,两人亦师亦友情同家人,他是最能读懂秦观的,对那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诘问,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以至于老泪纵横泣涕不止。他提笔将“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几个字挥洒在自己最喜欢的扇子上,以示对秦观永志不忘的纪念。
米芾是北宋大书法家,也是两人的挚友,他将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与苏轼的题跋书写下来留作纪念。南宋年间,郴州知军邹恭命人将秦词、苏跋和米书一并摹刻在白鹿洞附近的石壁上,此摩崖石碑乃称“三绝碑”。感谢这位知军的眼光与胸怀,为后人留下弥足珍贵的纪念碑。
(二)世间无情淮海梦断
秦观(1049-1100)字太虚,又字少游,别号邗沟居士,世称淮海先生,祖籍高邮。他出生于底层仕宦人家,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屡试不中,直至30岁遇到苏东坡。苏轼看了他的诗文辞赋大为赞赏,收入门下成为“苏门四学士”。他赞叹秦观“有屈、宋之才”,是“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还极力向王安石推荐,称秦观“才敏过人”,“志于忠义”,诗词格高,且“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王安石后来也赞扬秦观:“其诗清新妩媚,鲍、谢似之。”(《宋史》)北宋是中国文化繁荣致盛的时期,唐宋八大家有六家在北宋,那是文坛群星闪烁巨擘频出的时代。但正如狄更斯所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纵观北宋历史,新旧党争不断,多少文人墨客达官贵人在这种政治漩涡中几经挣扎命途多舛,大文豪苏轼就是最突出的范例,秦观因与苏轼过从甚密,两人“同升而并黜”。短短几年的官宦生涯换来无尽期的罢黜迁徙,乃至最后客死他乡。
秦观曾经是热血青年,满怀“治国、理政,平天下”之志,他的《策论》三十篇有极高的价值,军事论文几乎可为将帅参谋之用。他本是年轻有为的政治才俊,却成了新旧两党激烈斗争的牺牲品。官场不顺时运不济让秦观的满腹才情在诗词创作上大放异彩,他一生作词无数,被后世尊为婉约派词宗。
(三)“山抹微云”词名满天下
宋代经济繁荣交通发达,茶楼酒肆比比皆是,生意红火热闹非凡,歌妓中有名望与人气的不在少数,很多歌女以求得秦观词为自己的荣耀,民间流传着秦观与多位名妓的欢爱故事,秦观自己在词里也留下了红艳旧事的点滴印迹。
据《艺苑雌黄》记载,有一次秦观路过绍兴,当地太尉在府里摆下酒宴盛情款待,并让一歌妓相陪。该女子素闻秦观大名,非常仰慕其才华,今日一见果然英俊潇洒名不虚传,便倾心于他,而秦观也被她的美貌神情与悠然琴声所打动,两人眉目传情,兴之所至,欢愉而灵动,一段恋情随之而来,那一年秦观31岁。欢情只是短暂的,秦观要去探望因乌台诗案入狱的老师苏轼。分手之际,他写下了这首《满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词的开篇描写了一幅极目天涯暮霭苍茫的惨淡景象,离别之际暗殇魂,满眼是萧瑟悲凉之气,往事如烟,空回首。下片将记叙描绘和用典融汇一起,表现丰富的感情生活,曾经的欢恋与销魂就这么一挥而过,从今往后又将孤身一人浪迹天涯,怎不叫人痛心。“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昏黄”。这真是情到深处方知离别之悲伤。
当代词学大家周汝昌老先生坦言,他年轻时读这首词就被深深的迷住了,“调美,音美,境美,笔美,神驰情往,词人的心情十分痛苦,却将它写成了一种绝美的境界,令人称奇叫绝,这大约就是大诗人大词人的灵心慧性、绝艳惊才”吧。
相传,当年苏轼读了这首词就给秦观起了一个别号:“山抹微云君”,后来它竟然成为秦观的金字招牌。一次他的女婿范温参加一场官宴,报上名字时大家都冷漠的摇头不予理睬,他情急中说自己是“山抹微云君”的女婿,顿时满座皆喜,气氛呼啦呼啦起来,可见秦观的词名之盛。有词评家断言,仅这开端对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八个字,就足以流芳词史了。
(四)爱情词的绝唱《鹊桥仙》
秦观在迁徙途中结识了不少歌女艺伎,其中不乏真爱钟情女子,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吧,他的许多词作都表现男欢女爱之缠绵与离别伤感之痛苦,但秦观的吟唱柔美而不艳,清丽而细腻,将失意文人的风月情怀抒发得真切自然迷离朦胧而有魅力。爱情在秦观的笔端写出了另一种美丽高雅的风格,《鹊桥仙》就是一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词。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是一首以“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神话故事为题材的词作。轻柔多姿的云彩,流转闪烁的星星,一年一次,漫长的等待中瞬息的一相逢,这个流传千古的美丽神话曾引发多少诗人的感叹与吟诵,然秦观的这首词从传统的慨叹遗憾怨恨中翻出新意,“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对久别的情侣在美丽的“金风玉露”之夜,相会于妙蔓的银河之中,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天上的一次短暂相逢,胜却人间无数,这是对冰清玉洁的爱情最崇高的礼赞!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似梦似幻的情景”,依依惜别无限留恋,于缱绻之际翻出一个新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凌空惊起,如金石掷地,爱情的至高境界用自由流畅的句子,哲理性的解说,把这首词的思想内涵与艺术魅力推向了一个绝对的高度。近千年来一直被人们传颂着,成为爱情词中的绝唱。
(五)佳人心中的情歌王子
秦观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颠沛流离的迁徙途中度过的,时代对他极其不公,命运之神不断的玩弄他,他刚刚被贬为杭州通判,新党又在皇帝面前谗言,说他在重修《神宗实录》时诋毁先帝。宋哲宗大怒,一道圣旨把他贬到处州(今浙江丽水)做微不足道的监酒税官。秦观十分失落,他写道“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于是他开始念佛谈禅,为僧人抄写佛经,来打发无聊的生活,释放愁绪。
但这样的状况也被新党派出的暗探告发了,不久,又有旨意下达,“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所谓“削秩”,就是割去他所有的官职俸禄,还将他发配到湖南郴州,这是对秦观最严酷最无情的惩罚了。词人对天长啸,“回首。回首。绕岸夕阳疏柳”、“断肠。断肠。人共楚天俱远”,“身有恨,恨无穷。星河沈晓空”、“人人道尽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秦观无限悲哀的踏上了南去的路。
如果秦观知道在湖南长沙,有一位妙龄歌女正在到处打听他的踪影,痴痴的等候着他的出现,那他的脚步就不会那么滞重了吧。
那歌女酷爱秦观的词,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每得一词便抄写下来反复吟唱,她到处打听秦观的消息,每次演出前都要祈求台下的观众,哪天在江湖上遇见她的梦中情人秦观,请告诉他,她想得到一首为她写的歌,人们都把她的痴狂当作笑话来传。
正巧秦观南迁至长沙,友人告诉他痴女之事,落魄中的秦观十分感动,他寻访到歌女,歌女大惊,喜极而泣,秦观亦百感交集,这漂泊途中意外降临的真情是上苍的馈赠啊!秦观在此期间写下了《减字木兰花》、《临江仙》、《如梦令》等好几首词,歌女愿得秦郎一词的愿望实现了。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日深,姑娘愿托终身,秦观因在贬中无法带她相随,女子遂约定从此闭门谢客,等秦观北还再相聚。
这一去就是四年。一日,女子做梦见有人抬着灵柩,她有一种不祥预感,心上人一定是遭遇了不幸,于是打点行李一路南下寻访,至藤州方知秦观不日前已离世,女子悲痛欲绝,呼天喊地气绝而亡(也有说她自己溺水而亡),故事真假不论,民间同情秦观的大有人在,人们热爱这位词人,为他的不幸遭遇而悲伤。南宋洪迈《夷坚志·义倡传》记载了这段情缘。
(六)一代词宗的传奇落幕
1096年秋,秦观与长沙歌女告别后迁徙郴州,他寄居在清冷的孤馆旅舍,写下了著名的《踏莎行·雾失楼台》,悲吟的唱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歌词,意为山水亦不能随其意愿,被不知的力量裹挟着改道离境,人又能如何呢!
1098年春,他又被迁徙到横州,仅隔一年再迁雷州,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在频繁的迁徙中流逝。1100年4月,朝廷大赦,他与老师苏轼在海康相会,师徒俩相隔多年得以小聚,相顾无言,老泪纵横,一代宗师人物竟落得如此悲惨地步,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短暂的相会,师徒互嘱保重,期待回京再聚。此时的秦观已看淡一切,他一年前就为自己写了一首《挽辞》:“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他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宋史文苑传》记载,1100年宋徽宗继位天下大赦,秦观复任宣德郎,放还横州。秦观走到藤州时,与人游览华光寺,对陪同他的人说起昨晚梦中作的词。他感到累了,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想要喝水,村人立马取来,他看着那碗水,喝着,苦笑一声,离开了这让他痛苦而心碎的世界,这一年他52岁。
大词人秦观就这样孤独凄凉的走了,留下他的《淮海集》与《淮海长短句》,人们唱着那些美丽的歌词,纪念着这位才华出众的词坛豪杰。
清初大学者王士祯感叹曰:“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吟诵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优美词句时,会想起他的潇洒风流性情与孤苦飘零的身世吗?
文章的最后,放上郴州旅舍的照片,心中默默吟诵:“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想起词人生前的种种坎坷,他经受的所有苦难与不幸,就为铸就他词坛的成就?掀开文艺女神美丽的面纱,我不由得感慨:
孤鸿一片几多愁,满庭芬芳词人秀。
浪迹天涯寄情怀,千古绝唱秦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