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娘们儿

我五岁上下,就卷得一手好烟。

怎么个卷法呢?我学着老太太们惯有的盘腿打坐模样,把干脆的烟叶掰成小块,搓成碎渣儿,捏一搓儿不多不少的渣渣儿均匀地散在裁好的一扎长两指宽的草纸上,这草纸上写着些鬼画符的字码我也全不在意,谁去理他李白杜甫xy,再把头里一拧,屁股处拿手轻轻搓拢,末了,伸长舌头用口水浸润下支棱的纸角儿算是齐活儿。拿现在的育儿科学来看我算个专注力挺强的小孩儿,卷起烟来我能盘腿打坐半上午。这时,主人家往往就往我的馋嘴里怼上一勺白糖,其实她不知道我是冲着锅里头给狗烀的猪肺子使劲。人也还是不能妄自菲薄,就拿我这么个毛孩子来说,我从手挫的烟叶子卷到现成的烟丝,从草纸卷到现成的卷烟小本儿,从旱烟卷到一块五一盒的蝙蝠香烟,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的成长史就是中国北方农村烟草事业的进化史,它进化的差不多了,而我,还在成长!扯远。我可并不为着一口白糖干这卷烟的行当,我喜欢这抽烟的主儿。

我喊她大娘,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她充当了我顶好的玩伴儿:粘年糕儿,打娘娘,鸡毛信……我爸妈可是实在过分,私下里总唤她后院娘们儿,这也不太怪他们,毕竟隔着道行。我爹我妈都是恨活儿的庄稼人,我爹是鸡都没叫就下地干活的手儿,我妈更不用说,一早上的光景能洗一线条衣服做一锅好饭外加喂鸡喂狗喂我,叫大娘“娘们”可并没什么坏心思,只看不惯她干活磨蹭。她也真慢,说话慢慢悠悠,走路稳稳当当,抽起烟来绝对心无旁骛。她总逗我,叫我大学生儿。一次放学回来寻不着我妈就跑去她家找,锅台边儿一排洗菜切菜的妇女,她家亲家来相门户,她拿着根胡萝卜举到我眼前,“说出叫啥名给你吃”,按惯例我是不会掉她陷阱的,不巧那天我老叔刚因为一道小白兔小黑兔运胡萝卜的应用题骂我,我张口就来:hú luó bo。她抿着嘴说:瞧瞧,瞧瞧,大学生净说文词儿,人家可不说hú lòu bèi!大伙儿都朝我笑,管我叫大学生,我羞红了脸,直往我妈大襟里钻。

可我有时也不敢往她家钻,一个冬天下好大的雪,我因为磨人,躺地下打滚儿被我妈推出去插到门外,我也不求饶,蹲在院子里团雪球儿,就听后院扑隆隆直响,顺着我家的木门缝儿瞧去,看见大娘家的小哥光着膀子跪在雪地里,大爷抡起拳头脑袋屁股也不分的就是一顿好打,我怕极了,直拍着门喊“妈”,我妈以为我知错了,开门又是一顿好训:再作人看我不削你!我也不敢作声,不知怎的,就觉得那雪地里的小哥像个光不出溜的冰猴。

听我奶说,她家的大爷是个没人性的,打起媳妇和捶牲口别无二致,拳打脚踢算好的,有时还上钳子的酷刑,把肉皮当螺丝拧,登时就是个冒着血津儿的紫疙瘩。是什么深仇大恨,奶说:女人,不好看是错,太好看还是错。不说不觉得,她还真是个标志的美人,只是,我不明白,一个本本分分的美人被人多看一眼为什么就该惨遭暴行,反而风流成性的美人,贪慕虚荣的美人反倒捧上天的叫祖宗?

肝硬化转成的癌症,大娘死了,瘦成一团干尸,谢天谢地,她,再不是美人儿,只是临死时嘱咐儿子们:照顾好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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