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冬月二十三冬至,这一天素有食饺子的习俗,而苏家上下更是忙里忙外。
蒋沐凝老早就叫镇上最好的裁缝铺子来给府上的各房量了身,再去自家的锦绣绸缎庄里选上几匹中意的料子,大人小孩一人一身新衣,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只因苏府的大少爷是冬至这一天出生,也是老爷最疼爱的长子,所以每逢冬至他生辰的这一天,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个个喜笑颜开。虽然如今大少爷苏致远被老爷送去国外读书了,但是规矩还是没有变,全府上下都是沾了大少爷的喜气,个个都有新衣穿,个个都有彩头讨。所谓的彩头也不过是太太给各房每人发一份碎银子,数量不多,倒也图个好彩头。
这是苏致远出国读书的第三年,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着孩子了,不知孩子是瘦了还是胖了,太太在家真的是日日挂念,虽然今年夏天孩子放假回来过一趟,但在家呆的日子也短,孩子大了自然是要飞的。
各房的姨太太都带着孩子来大房给蒋沐凝请安,然后一行人按照惯例又去后院的祠堂给苏家的列祖列宗上香、叩拜,除了有孕在身的四姨太伊若蓝不能进祠堂。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等拜完了祖先再回到大房的时候,最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哭闹了,那是三姨太李惜颜的三小姐,是个才十个多月的婴儿,生来就是只管吃睡和哭闹的,李惜颜怕孩子哭闹恼了太太,赶紧命奶妈抱了回房睡去了。
太太神色黯然的进了里间,拿起儿子在家时拍的照片,黑白的相片上立着一位少年,着白衬衫及卡其布长裤,星宇剑眉,笑容灿烂,眉眼间颇有些像他舅舅蒋沐亭。
蒋沐凝用手轻轻抚摸着相片上的少年,心下难过,这时伊若蓝走进来,拉着她的手说:“表姐,今天是致远的生辰,应该高兴才对,如果是致远在家他也一定不希望见到你不开心的。”
此时外头大厅里乌泱泱的一屋子人正等着太太出来开席呢,将沐凝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便重又换上笑脸,对伊若蓝道:“蓝儿,表姐在你面前失礼了,你先出去,我换了衣裳就来。”
这时有下人前来禀报,说是太太娘家府上的大小姐来了,这时蒋沐凝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姑姑,我来看你了!”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人正是蒋府的大小姐蒋娉婷,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风华正茂,一身鹅黄色的洋装连衣裙越发衬得青春逼人,见着蒋沐凝迎出来,忙飞快地跑过去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的娇笑个不停,“姑姑,我可想死你了!”
“咳咳,”蒋沐凝被她搂得喘不过气,蒋娉婷才松开手,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你这个丫头,自己说说有多久没来看姑姑啦?”蒋沐凝拉着她的手,微笑的望着眼前的少女,眼睛里全是满满的宠溺。
“我这不是来了嘛,最近忙得很呐。”蒋娉婷娇俏的应着。
“来,快进来,要开席了,我不知道你今日要来。但我还是叫厨房做了清蒸狮子头,记得你跟致远都爱吃极了。”说着便拉了蒋娉婷的手走进了大门。
一进大门,苏府所有的人都一列排开,恭恭敬敬的一齐喊:“恭候蒋小姐大驾光临!”这一喊可把蒋娉婷给吓到了,前几年她也是出国读了几年书,受的是新式教育,自然也是新式思想,虽然她的父亲在国民政府里任职,可她却还是反感这样的旧式习俗。
当下拉了脸也不应,直往里边走,蒋沐凝见着她不高兴,便对着他们那一行人摆了摆手,也就散了。
大红绸缎的桌布铺在大圆桌上,苏府的太太、姨太太们带着各自的孩子都入席了,依次是太太蒋沐凝,旁边坐着她的侄女蒋娉婷,然后再就是按着大小尊卑的秩序就坐,二姨太杨雪照,次子苏书远,长女苏玉瑶,三姨太李惜颜,三子苏思远,次女苏梦瑶刚刚睡醒,奶妈抱着站在旁边,和四姨太伊若蓝,大大小小围了满满一桌,大圆桌子,本是寓意团团圆圆的,可是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主角却不在,苏府的男主人也不在,蒋沐凝的心里有些伤感的情愫。
桌子正中间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盘松鼠桂鱼,四周众星拱月般的菜肴分别是:碧螺虾仁、蜜汁火方、樱桃肉、母油船鸭、黄焖栗子鸡、莼菜银鱼汤、蟹黄豆腐、清炖狮子头、桂花糯米藕、凤尾虾、雪花蟹汁。
因着苏致远不在家的缘故,自然是没有亲朋好友上门做客的,只是都派人送来了贺礼,以贺生辰。大厅里的红木长案几上一字排开,都是用红布裹着的礼物,也无非是些好茶好酒,翡翠玉石之类。
一个蓝色的大锦盒引起了蒋沐凝的注意,她命人拆开,蒋娉婷见了,不觉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锦盒打开来,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底座是一个木头做的四方盒子,盒子上面一个薄薄的圆盘,木头盒子连接着一根支架,而最新奇的是支架上方支撑着一个管状的大喇叭,那喇叭就像是一朵盛开的大朵牵牛花。对着这么一个新奇的玩意,不止是大太太充满了好奇心,在场的每个人自然也是都充满了好奇:这个玩意究竟是用来干嘛的呢?
正在众人疑惑间,一直站在旁边的蒋娉婷径直走过去,从之前的蓝色锦盒里拿出一张黑胶唱片,把它放在唱盘上,然后拿下唱头上的唱头保护套,将唱臂解锁,再将留声机的唱针缓缓的放到唱片上,唱片开始旋转,并发出悦耳的声音,正是戏曲《牡丹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
这一唱可把众人都给吓了一跳,蒋沐凝道:“婷儿,怎的是这小盒子里藏了一个唱戏的人吗?”
“哎呀,我的姑姑呀,”这一问可把蒋娉婷给逗乐了,“这里面可没有藏着一个唱戏的人,是把戏曲先录制在这张黑胶唱片上,然后再用留声机给放出来,就是我们听到的声音。”
“你说这个东西叫留声机?”蒋沐凝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这个东西真的是好神奇!”
“对,它就叫留声机,顾名思义就是把声音留住,再播放出来。”蒋娉婷耐心的解释。
“婷儿,还是你最懂得姑姑的心思,知道我喜欢听戏,特意送一个这么神奇的东西来给姑姑,真不愧是我疼爱的婷儿!”
“我知道姑姑没有什么爱好,平时就喜欢听听戏曲,所以我托在国外的朋友帮我买了再用货轮带回来,给你解解闷,我知道姑父要去外地做生意经常不在家,而表哥也在国外读书不能在你身边陪着你。所以特意赶在今天表哥生日这一天寄到,是婷儿送给姑姑的礼物,今天不只是表哥的生日,更是姑姑的受难日,表哥不在家,就让我代替表哥给姑姑尽一尽孝心吧。我自小没有母亲,但我却从不觉得我失去了母爱,因为从小到大姑姑对我的疼爱就像亲生母亲一样,而在我的心里,你不仅是我的姑姑,更是我的母亲。”
蒋娉婷说的这一番话及她的心意,让蒋沐凝的心里不禁动容。
蒋沐凝道:“大家也都站了半天,开饭吧。”
很快,苏府大大小小围满一桌子,大人小孩都拿起了筷子,下人不停地布菜、斟酒,圆圆满满的一桌子,席间自然是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今天这样高兴的日子,大家都喝了点酒,只有怀有身孕的四姨太伊若蓝不能沾酒。这个平日里嚣喧惯了的主儿,今日里话倒是少了,只是闷头吃菜,三姨太李惜颜见了,不免要调侃她一番。
“四妹妹,你今日里怎么不说话,只顾着闷头吃呢?是不是昨日里特意没吃饱,留着肚子就等着今日这个机会大快朵颐呢?”说完就拿手帕子捂着嘴笑。
“好你个三姐姐,就知道取笑人家,人家只是太饿了嘛。我不吃可以,可肚子里的娃娃总不能不吃吧。”伊若蓝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似受了委屈似的。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呀,平时里嬉笑惯了,今日婷儿来了,你们就收起伶牙俐齿,好生的吃一顿饭吧。”蒋沐凝道。
“太太,真是让娉婷小姐见笑了,我在这里给娉婷小姐赔罪了。”李惜颜说罢,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伊若蓝见了,便也端起茶杯,说:“娉婷小姐,我就以茶代酒向您赔罪了。”正准备喝的时候,李惜颜却道:“四妹妹,赔罪可是要有赔罪的诚意呀,你这以茶代酒可就说不过去了呀。”说完就从她的手里拿走茶杯。
“三姐姐,你这样说我可就不明白了,我不以茶代酒,难道还真的用酒来赔罪吗?我可是有身孕的人。”伊若蓝脸色不悦道。
“对呀,蓝儿的身子哪里能沾酒呢?惜颜你快别胡闹了。”蒋沐凝急忙制止这场口舌之战。
“太太,您忘了吗?之前二姐一直忙着酿制果子酒。她从春分起就开始忙着用米酿醋,再采来新鲜的果子,用米醋和冰糖浸泡,要泡足足三个月才好呢。每回去她屋子里总能闻见一股果子酒香醇的味道,可她这个吝啬鬼,却独独留着自己品尝,舍不得拿出来让大家尝尝鲜哩。今日里府上来了贵客,二姐姐你总得拿出来给大家尝尝吧。”李惜颜道。
“对,的确是我的不是,我这就让翠竹去取。”一直没做声的杨雪照道。
“二姐姐,对不住了,我也只是想跟你讨一口酒喝,今日你就让我这个酒鬼解解馋吧。”李惜颜娇笑道。
正说着,翠竹已经去抱了酒坛子来,揭开盖子,顿时一股醇厚的果香便弥散开来。
因着冬日天寒的缘故,便倒了果酒在酒壶里,放在炉子上热一热,温度升高,酒香愈发浓厚,众人都眼巴巴的等着。
终于温好了酒,摆上酒盅,再把犹如琥珀般的果子酒一一满上,众人便迫不及待的端杯畅饮,温热的果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酒香,在舌尖缠绕,让人沉醉其中。
“二姨太,你酿的果子酒真不错,比我在国外喝过的葡萄酒还要好。”蒋娉婷一杯酒下肚,对杨雪照的赞扬脱口而出。
“多谢娉婷小姐谬赞,您的夸奖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杨雪照脸颊绯红,不知是受了夸奖的缘故,还是喝了酒的缘故。
“二姨太不用谦虚,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果子酒的味道确实香醇,众人也都因着今日高兴,都不觉贪杯,就连怀有身孕的伊若蓝也多喝了好几杯。
冬日天黑得早,很快便暗下来,就像是谁的黑袍子遮住了天幕,宴席很快就散了,各人也都回到自己的院里去了,一切都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