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和奶奶在家造了一个月球

2020.02.28 波士顿

那些记者们真的很令人头大,他们总是抓住最小的细节不放过,在任何紧迫的欢快的,尤其是我当我想要在一家咖啡厅里过一个没有人和我讲话的午后时,用那些不合逻辑的问题来质问我。“请问你的新书要什么时候出版呢,有改编成电影的打算吗?”, “上一卷你写的书被人质疑是抄袭 xx先生的xxx,请问您要怎么解释呢”,“请问您跟安妮小姐的事情是真的吗?您上次在台北街头有被拍到…”

我实在是烦恼这些有的没的问题,他们关乎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搞得我完全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我只想当一个平凡的小作家,有灵感就写一写,没灵感就骑车到附近的桥上,吹吹风,也会是不错的一天。我有时候喜欢到附近敬老院的老年人食堂打一碗饭,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份米饭,一份芹菜肉丝,和一碗冬瓜汤是我的标配,而这些饭菜也只有每周二才会提供。有一次我还看到了我的小学老师,她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 也是,那么多年都过去了,老师脑子估计也不好使了。

曾经也有人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了,已经很有名了,还住在这个如今已经破败不堪的小区里。 这个破旧的小区,说实话也没什么好的,除了房租便宜一点。每个月除去水电费大概只要5000块钱,在城中心的地带算是相当好的了。刚搬进来的时候,屋子里面的墙壁都因为时间太长被刷上了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像是用炭笔画上的一样,脏兮兮的。家具也多半老旧。我请了搞设计的朋友帮我设计了一套简洁日式的布局。虽然房子只有70平米,但足够我一个人住了。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会有空荡荡的感觉。而这地方刚刚好。前年三月,刚搬进来的时候,用了好几个下午把屋子里面好好打扫了一番。之后有重新刷漆,布置,买了很有现代感的莫兰迪色家具。朋友来的时候说,还不错嘛,就是屋子里的布局有种酒店的感觉。可外面的小区可不像酒店的环境。这个小区在二十年前算是很高档的,但如今走在路上都怕头顶上的空调突然掉下来。窄窄的小区里停满了车,到处都是。因为二十年前没人想到会有这么多车。是的,我曾经住在这里过,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奶奶家就在这个小区里。

奶奶的屋子就在离我不远的六单元五层。奶奶去世以后,那个屋子里就再也没有人住了。妈妈想把房子卖掉,虽然老旧,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但是我尽力阻止,那房子我去过太多次,里面墙都是一般绿色一般白色的。 我之所以没直接住在那里,是不想破坏里面的布局,老照片暖水壶,就连柜子里的毛主席像和胸针都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星期六下午,我写东西没灵感,又去那里转转,无意间翻出了床底下的东西。那里有一个很多年没打开的箱子,是一箱子玩具,看来是被我玩完扔下的。有四五台四驱车,其中就有奥迪双钻的猎豹型号,那车引擎马力相当充足,一旦撒手就会飞出去直到撞到马路牙子坏掉。还有棋盘,多啦a梦布娃娃。最后有一个白色的布球让我很惊讶,我不知道它居然被放在了这里。

说起这个布球,其实它是个月亮。

这大概是我刚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会儿午后特别长,那段时光对小孩子来说也是最无聊的。大人们都睡了。和我一同住的奶奶也睡了。有一天我实在无聊,到餐厅里把盘子叠了起来,像是建楼一样,一个接一个,白花花的盘子和碗,上面印着蓝绿色的雕花装饰,还有像是麻将牌上的小鸟。盘子叠的够高了,就很难立住,我就打翻了那叠盘子,于是碎了一地。 我感觉自己闯了大祸,奶奶从睡觉里惊醒,闻声走了过来,看到厨房一地碎碗和坐在地上的我,她叫我跑出去,一边责骂着我,一遍拿起扫帚开始清理地面。我说我实在没得玩,小伙伴们也都在家睡午觉。

我跑到客厅的茶几旁坐着,过会儿,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拿出了针线,几块布,一些棉花,放在了桌上。她说没事儿就做点手工吧,学校光教你怎么读书了。我于是很喜悦,因为平时没事就把那些毛线团拿来玩,每次都挨骂,因为原本用来织毛衣的线团被我扯得不成样子,最后只剩下很少的线奶奶做了个帽子。我想了半天做点什么呢,我想做个大白兔包装纸上的大白兔的样子,但好像很困难。想了半天,最后奶奶说,就做他个月亮吧。

“好啊,但月亮怎么做呢?”

“做个正月十五的月亮吧,咱把这个棉花揉成球,然后拿白布给缝好了,这不就是一个大圆月亮吗?” 我觉得那更像一个皮球,没准可以和小伙伴们到操场上踢来踢去。或许更像是一个小包,拿起来会很好玩。

于是奶奶掏出一块棉花,让我把棉花揉顺了,我抓起一大把棉花,撒的哪里都是。那种扯棉花的感觉,就像是去逛超市把手伸进大米里搅和一样。她也不骂我,就在一旁的布料上比划。

“要做一个球的话,那就从这个布上这么划拉一下,再这样把两边对折就缝在一起了。或者是做成几个面,然后再把边给缝上。” 奶奶想了很多方案去缝这个月亮。对于我来说,是无差的,只要是个圆圆的抱起来舒服的,就可以了。

“去把剪刀给我拿来,别划到自己哈”。我于是去厨房的抽屉里够那把生锈的老剪刀。我认真地盯着奶奶带着她的老花镜仔细地在布上剪出来一个个神奇的椭圆的不规则形状。她每剪完一片就把那片布递给我,我小心地接过来轻轻按照形状分类放在在茶几上。期间还不忘吃几块碗里放着的大白兔奶糖。不一会,奶奶就一脸自信地说,“可以了”。

她清理了下桌子上留下的碎步的形状,然后把那些不规则的布条拿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些东西要怎么拼成一个球,更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月亮出来。

我渐渐开始感觉到困意,窗子是开的,盛夏的午后是难熬的,而且有种类似于永恒一样的宁静。我深深的感受着燥热,一动不动,像是被热的空气环抱了起来。我很确定窗外的街上没有人,尽管我在五楼。窗台上装着铁网,上面被摆满了各种花。茉莉花绝对是夏日里花香最强的。窗外的小风把茉莉花香给吹来,我也陷入了裹着花香的大白兔奶糖味儿的梦里。

再睁开眼的时候,奶奶已经缝好了一个球的形状。我很惊讶,那球看起来真的好圆,而且很平滑。她给那球留了一个口,是塞棉花用的。我把先前准备好的棉花往里面塞,直到这个球摸起来很瓷实了。她教我把留下的口给缝上。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用针线。“先从这里穿过去,再出来,然后把线扯一下就好了”。我认认真真沿着几块布的边穿起线来,就怕搞错一点。但是我的线远不如她的那样整齐,在两片月亮之中留下了很不规则的线头。最后被我一把扯掉。她笑了,“看你手笨的,我来吧”。

她随即又帮我缝补了几下,这样一个月亮就做出来了。是几块白布缠绕在一起的,不细看是看不到接口处的线的。远处看就以为这是一个纯白色的球体,好像在晚上就能发光一样。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抱着我的月亮入睡。直到小学结束,匆忙搬到了国外的父母那里,那月亮同其他玩具一样被装到了一个盒子里。

我看着这个都已经泛黄的月亮,想起那个午后的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小时候的午后才有那种无限寂寥的感觉。好像把周围的世界泡在了一种淡淡的黄色药水里,时光的流速也变得很慢,能清晰的听到蝉鸣,像是坐在了上个世纪长途汽车引擎旁听到嗡嗡的震动声声音,稍弱不留神,就会被睡意彻底击败,这时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而现在的午后,假如打开了空调,空气就会变得很柔顺,像是空调里有什么神奇的添加剂一样。窗外只有汽车的轰鸣声,小区毕竟太小,开进来一辆车左右都不足十公分。在这种情况下,好像一旦有外来人闯入,那声音就变得格外明显。

这个小月球上有几处线开了,我试图把它再缝好,拿出了家里的针线,但仍然手法太拙劣,缝了几下就放弃了。我到了沙发上躺下,翻起了一本有褶皱的时尚杂志。 我是个如此懒得人,懒得出门,懒得去参加那些声色犬马的活动,三里屯也没去过几次,除非是万不得已,我更不会抽烟喝酒。

我至今还是搞不懂奶奶为什么会想做个月亮,而月亮对于奶奶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月亮也许只是一盏圆形的灯,奶奶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月球长什么样子呢?她也一定不会喜欢月亮上面坑坑洼洼的表面。真实的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玉兔,没有任何神话故事,连植物也不会生长。而这件物品的意义是充满神话色彩的,是奶奶抬头仰望一生的寄托,是在文革时候片草不生的大西北的乡村里唯一的路灯。我那天看到NASA一个关于月球的纪录片,他们在月球表面插着美国国旗,用太空探索的机器人拍下一段段清晰地视频。而这些的存在真真实实冰冷地否认了我脑海中的神话,也否认了奶奶的信仰。这一定不会是她所喜欢的月亮吧。

我认为我所写的东西也是一样的,那些肆意评论我作品的人他们并不懂我心里的那种月亮,那些烦人的记者们也只关注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比如我写的那本《清晨语录》的时候,他们并不懂清晨对于我来说的含义,那种露珠还在树叶上的时刻,空气里都夹杂着草的味道的一段时光,对于他们来说,只有喧嚣的地铁和拥挤的人群。

说着说着,我突然想从这个旧院子里搬出去了。我在这里已经够久了,快三年了,也够了。正好那天安妮打来电话说为我在市郊找了套房子,她已经亲自去看过房间了,朝阳,正正方方的空间还不错。我有点想离开这里了,当然也要带着奶奶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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