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当时眉黛颦

      元嘉元年，是我登基的第一个年头，一月，雪仍旧覆盖着帝阙，殿外飞雪，殿内生着炉火，倒也和暖。内侍传来消息，母后病倒了，自父皇西去，她一直忧思过度，身子日渐虚弱。我放下笔，自堆叠的奏折中探出身子来，向身边的人吩咐起驾荣安殿。路上时不时见到扫雪的宫人，不停将堆积的雪移开，供帝王行走的宫中主路已经被打理好了，却还很滑，几个抬轿的宫监在瑟瑟寒风中紧着心神，朝后宫中走去。

　　外面冰寒，荣安殿里头生着火，到是和暖极了，我走进寝殿中，宫人们纷纷向我行李，我抬手示意她们噤声，从一旁的宫女手中接过药碗，寝帐中传来几声咳嗽，我上前掀开纱帐：“母后，喝药吧”她睁开眼睛凄楚地看向我，那曾经美丽的光华流转的眉目不复存在，只留下憔悴沧桑的神情，宫人将她扶起，她勉强喝了几口，便不愿再用了

　　“母后可觉得是太苦。”

　　“一个人若是心苦，便不会觉察世间其它的苦了”她扯出一抹微笑，恍惚柔婉如初，“你才刚登基，诸事繁忙，母亲不过是偶感风寒，你不必如此担忧。”我放下碗，静默地看着她，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心苦。大昭的后宫，无数粉黛红颜，母亲是其中的翘楚，父皇宠妃不多，多年来，也只有我母后一人，外界传母后盛宠，其实，母后的落寞，只有自己看得懂。幼时，我与两位皇姐甚少见到父皇，相见时，也不过是说几句请安的话，对我这个唯一的皇子更是极为严厉，尽管生下了唯一的皇子，母后也没有被父皇封为皇后。父皇的嫡妻，在我出生前便已去世，听说父皇深恶于她，以至于那年宫变，是故意搭上皇后的，体面总是要的，她的陵墓多年来孤独地立于京郊，父皇也从未想与她合葬。帝王之所爱者，权利也，而阻遏权利者，就此下场。她在史书上的痕迹就是寥寥几笔，也只有宫中的老人，才知道这位皇后原是位出身高贵的宗室女子，而她的谥号，孝懿柔皇后，懿柔二字，念起来不像是谥号，反倒像是唤名字一样，如同呢喃爱人的名字一样，父皇为什么要给这样的皇后这般缱绻的谥号呢。新皇登基，给前朝妃嫔加封是常事，我将这位逝去多年的嫡后的谥号改为了孝肃思皇后，慎思而思，此情为念。这是帝王该懂的道理，是帝王复杂的心思。

　　王权的生活，是掌握着至高的权柄和孤寂的。我开始习惯于应付群臣和繁多的政务。帝阙的雪渐渐化了，皇宫中的盛世花颜也渐渐绽放。我偶然一日路过了凤阙的旧宫，见到了宫中庭院里，繁盛的桃花已经压过了宫墙。那原是先皇后所居之地，是原有的凤阙宫，它的一半毁于前朝的那一场动荡的宫变，另一半也封存于人世的死寂和孤独中，我起身下撵，走进那垂下了大半桃花的宫墙，“陛下，那是凤阙的旧宫，是先皇后的寝宫，那座台子是障风台，那台子前面就是原来的朝鸾殿。”总领太监在我身旁说道，讲到先皇后时略带了点含糊，那是父皇的禁忌，是先朝后宫的禁忌。

　　我自顾地走进了皇后的故殿中，那座宫殿已经空了多年，踏着满地的落花，一步步走上已衰败多时的障风台，我命随身太监在外候着，自己踏着台阶走了上去。此殿虽空置多年，但庭中处处，都可见当年的精致和盛势，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之孙，那一度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势力，父皇一定很讨厌那个女人，那个令他时时想起压迫的皇后。

　　障风台上，袭袭白纱翻飞舞动，虽已多年，还是能看出是上供来的质地极好的锦缎，在微风中飘摇，宛如美人的霓裳。我拨开拂动的纱帐，朝那纱帐掩映的深处走去，那是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身着宝蓝色的皇后翟衣，戴着精致的凤冠，颜色已旧，仍掩不住画中人眼角眉梢的倾国倾城，那女子便是先皇后吧，坐拥天下女人都想要的宝座，出身高贵的皇族，却在后来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几乎湮没于前朝的往事中。拥有如斯美貌，却在眼角眉梢积攒着这么多的哀愁，又与我母妃多年来的境况如此相似。我走上前，细看那副画像，画中人虽着皇后正装，但很明显，这幅画并不是出自宫廷画师之手，也并不是打算供在南熏殿供后嗣瞻仰的帝后像的画法，而其下竟盖着东宫的印，我当了多年的东宫太子，那印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伸出手，想摸一摸那人的含情眉目，又想起这画年岁已久，终究只是将它收了下来，放回了帝阙殿我寝宫的暗格里。

　　我派了得力的宫监去打听先皇后的事，得知她是在江南行宫中长大的，年方及笄，便已惊为天人。江南出美人，我有时静默，对着那画像，恍惚间，会错将她当成真人，便遣花鸟使往江南寻访美人。母后听说了，将我叫到荣安殿问话，其实我当太子时是有可心的侍妾的，如今后宫中，也有几位妃嫔，出身名门，温婉端庄。母后与我说了几句话，便叹了口气道“你父皇未给你立正妃，原是想将你正妃的位子给西燕的公主，这联姻是早就定下的，不想拖了这么久，你，意下如何呢？”父皇的凉皇贵妃是西燕睿宗唯一的孩子，我幼时曾见过她，是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可惜红颜薄命，她早逝后没有孩子，父皇怜爱她，就将她归葬西燕，如今西燕国力渐盛，联姻又是早已定下，确实不宜反悔。

　　“如此，便就着凉皇贵妃的例子，将西燕公主封为凉妃吧，日后再提为皇贵妃也不迟。”

　　母后见我提及旧人，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说道“凉皇贵妃虽是西燕睿宗唯一的孩子，可她的生母是大昭女子，那时，睿宗已经崩逝，她在西燕孤苦无依，你父皇那时因元后方逝，不忍寻立新后，因而只封为妃，如今境况，可不比当时。”

　　母后竟在我面前提及了那个女子，那个已成为禁忌多年的女子，父皇不仅以这个理由回避了立西燕公主为后的要求，也以这个理由，断绝了后宫众多女子的念想，终父皇一朝，那个女人都是唯一的皇后，唯一被承认的大昭帝王的正妻。我眸色微暗，深思片刻，才又说道：“那便吩咐礼部，册立西燕公主为后吧。”

　　坐在回宫的轿撵上，我的心绪一阵烦乱，又时值夏末，宫中落花纷飞，惹得我又想起障风台那的景致，便吩咐道新后不必居凤阙宫，只挑别的宫室给她。

　　元嘉元年的千秋节，我的生辰很快就到了，作为我登基后的第一个生辰，自然是要重视的，母后的身子渐渐好转了，我心下也就放心了。

　　那日在建极宫，群臣举杯庆寿，更有舞姬助兴，我终究是得了这无上的权柄，享了这无上的荣华，不再是父皇面前谨小慎微的皇子了，一杯杯酒下肚，我已微醺，坐在宝座上，看着庭中舞姬飞动的薄纱不禁恍惚，缓歌慢舞，丝竹缥缈，曲调骤变，台上的舞姬都退了下去，只有一位身着红衣，踏着乐声上来，轻纱飞舞，肤如凝脂，纤腰款款，回首间，可见那皓腕如霜雪般，好一个身姿曼妙的佳人呀，她莲步轻移，踩着不同寻常的舞步，又应和着乐声道

　　昔出帝京门，妾为长安女

　　仙肌娇如玉，眉目绘江山

　　纤腰缓如佩，微蕴姑射情

　　眉黛柔如画，尝忆潇湘子

　　问君何所思，愿结连理情

　　遥问蓬莱客，何可佩仙子

　　。。。。。。

　　那女子一曲惊鸿舞罢 ，遥遥行礼，含情美目只盈盈一瞥就退下了，我迷着醉眼，只觉着这眉黛颇为熟悉，便像身旁的宫监使了个眼色。

　　楚王殿下精心送来的礼物在千秋节上得到了年轻帝王的喜爱，那女子自宴席后便得了召幸，如今是这宫中最得宠爱的妃子，也就没有人去深究她在宫宴上所跳的舞，所唱的歌是多么不合时宜了。

　　西燕的公主被迎立为大昭的皇后，那女子虽算得上是凉皇贵妃的侄女，却远没有皇贵妃那样的美貌，甚至有些木讷骄纵，自然不得君王喜欢，她也没有被允许居住在皇后所应居住的凤阙，与帝王鸾凤合鸣，妃子们到她那请安，也只是面上恭敬。

　　好在她性子还算和顺，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母后对我宠爱那善舞貌美的月美人颇不放心，楚王如今虽年纪大了，但当年可是坐拥南境，手腕高明，心思缜密的一代权臣，他论辈分比我父皇还要大，若是存了什么心思，我必是防不住的。“月美人在宴上唱的那首歌出自前朝那位名满江南的文士之手，他写的《红颜赋》是奉了建炎帝的旨意为他最喜爱的女儿所做的，一直为人传颂，还有一首《丽人赋》便是为孝肃思皇后所做，反倒是成了禁文，楚王的心思，太幽深难测了，何况你如今也有了皇后，就是不喜，也得面子上过得去，端妃、和妃是京中的高门贵女，也切不可冷落了。”

　　我想想近日也实在是太着了那画像的道，“母亲教训的是，帝王可以喜欢，但不可以痴迷。”母亲只是怅然的点点头，自古皇家，就没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到是宠妃如流水一般，丰富了野史。

　　我也时而去看看其他的妃子，久对着月美人的秋水美目，渐渐觉得她与画中女子越来越不像了，我不知道楚王存了什么心思，他德高望重，该安享晚年了，不应再有什么别的奢望了。

　　京中的雪又落了下来，簌簌地落在鸳鸯瓦上，到是好听，内侍匆忙地进了暖阁中回话，只提及了皇后，月美人。我放下笔，叹了口气，这后宫，终究是不可能平静呀。

　　月美人在皇宫的寝宫中跪着，泪眼迷离，梨花带雨，皇后正襟危坐，冷冷看着她，我走了进来，众人跪拜，看着她那双含着眼泪的美目，我鬼使神差般地温柔拂去她的眼泪，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朗声说道：“月美人冲撞皇后，既已罚过，这事便算了，日后宫中谁在生事端，就自己到上阳宫待着去。”我边提醒着他们，眼神边在四周逡巡，皇后面色气急，端妃脸色也不忿。只是，那含着哀愁的眉黛，我不能拒绝。

　　我事后自然又要给母亲一个交代了，她只把我晾在一旁，半晌不说话，然后命宫人拿出了一幅卷轴，赫然就是我藏在寝宫暗格中的画，“先皇后是前朝的禁忌，就让她一直当一个禁忌吧。”她说着，将这画放到一旁的暖炉中烧了，我看着那承载着前朝的秘密的画卷，慢慢与火焰融为一体，母亲的女官走了进来，说月美人没了。我平静地听了这个消息，行礼像母亲道安便离去了。

　　帝王之于女人的宠爱，就是宠而不爱，不宠不爱这两种，到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有一种，是爱极而宠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