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一)

        开春的时候,老郭对全家说:”耕地需要牛,马上就要春耕了,今年得买头牛。”老爷子吃惊的说:“那得多少钱啊,过去只有地主家才能养得起牲口。”老郭的媳妇儿大名叫荆玉华,是一位性格直爽,干活泼辣的妇女,她接住话说:“这么多地光凭我们俩用镢头刨,是刨不过来的。这都是新社会了,应该买。再说把地深翻一下,产量还高。前几年,他爹在钻井队干活儿还挣了一些钱,买头牛够用的。”老人们在没有说什么。在这个家里,荆玉华才是实质的当家人,她不仅在地里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家里的一日三餐、缝补补全都靠她。关键是遇事能拿主意,其气魄和精干绝不亚于老爷们儿。前几年生产队的时候,海上的钻油井需要劳动力,县里经济计划委员会招收了一批青壮临时工,没想到郭常念去一干就是两年,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事故,老郭也许就成了工人。

        在十里外的乡镇大集上,老郭两口子选中了一头正值壮年的母牛,通过买卖的中介——“经家”在袖口里用掐指头的方式进行了讨价还价,终于用八百多元的大价钱买了下来。

        老郭牵着牛走进村里,惹得邻居们围上来观看,大家都啧啧称赞。这是村里买的第二头牛了,这比起原来生产队里那些瘸腿瞎眼的牲口强一百倍。老郭本家的一个弟弟在同辈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他郭老三,这个人心地还算不错,就是嘴皮子利索,经常说说调皮话,有时候还尖酸刻薄,所以不大受人待见。他凑上前来,扒开牛的嘴,看了看就一惊一乍的吆喝起来:“大哥,你就没看看这牙口?这牙口已经磨得不轻了!”。老郭瞅了他一眼,说:“这能不看?要是再好点儿的话,那就不是这个价钱了!”老三悻悻地呆向了旁边,嘴里咕囔着说了句,大家都哄笑起来,也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

        有了牛,老郭家的农活轻快了很多,两口子用结实的饲料把牛伺候得膘肥健壮,皮毛发亮。闲时老郭会摸摸他的头,笑眯眯地欣赏它,跟它自言自语的说了不少话,甚至用梳子给它梳理皮毛,老郭的媳妇荆玉华在一旁打趣的说:“你呀!这辈子还没给我梳回头呢!”接着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黄牛干活很卖力,半晌功夫就能耕一亩地,有时遇到土地板结得厉害,老郭就使劲往前推着犁子,荆玉华在犁上也拴着一根绳子,帮着拉犁。在他们辛勤的劳动下,日子也渐渐地有了起色。每年除了交公粮,还能余下不少粮食,不用说温饱,还能卖一些钱了。

      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在胶东大地全面施行。东明县是一个农业大县,虽然土地大多是丘岭,但这里受东南季风的影响,雨水还是挺勤的,靠天吃饭的农民自古至今,很少吃不上饭。很多的村子散落在沟沟壑壑里,一代生生不息。土地改革意味着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郭峪村每人分到一亩零五分土地。老实的郭常念家有六口人,分得了九亩地,老郭心里乐开了花,憋足了劲准备开春大干一场。这将会产出多少粮食啊!生产队那会儿多少土地都那么荒废了。很多人在那里磨洋工,每户分得的粮食都得精打细算才能度过青黄不接的时节。

        老郭的父母已上了岁数,农田里的活干不了了,老爷子只是帮衬一下。老母亲年小时缠过脚,如今年纪大了,也干不了多少家务活儿。两个儿子这一年都上了初中,令他满意的是他们学习都很好,不会再像他一样,说不定他们这一代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郭大林和郭二林在邻村读初中,他们学习成绩突出,一二名从没有别人的份。周围的十里八村都渐渐地知道这两个孩子学习好。虽然农村人对教育没有多大的重视,但还是由衷地羡慕他们这一家子人。大林老实肯学,二林聪明伶俐,在学习上他们相互帮助,经常比一比谁背得更准,谁错得更少。兄弟两人相处得很好,一起干活,一起玩耍,大林总是护着二林,他们跟祖辈和父辈对他们都疼爱有加。长辈当中,只有荆玉华对他们严厉一些,当他们闹腾大了的时候,或者做错了事,总会挨上娘一顿臭骂,甚至是一顿打。但是他们的学习在以后很多年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的小学六年级语文老师一直念念不忘一件事,有一次带学生去南山春游时,老师随口说了句:大林二林,你们望着这南山,做个口头作文。二林思维敏捷,他就像照着书本念一样娓娓道来:《看山人》——我和哥哥去山里刨药材的时候,来到了看山人住的石屋,只见石墙上缝隙里的泥土大部分已经被雨水冲掉了,周身都是张着口的石头缝,估计烟筒由于年久失修,做饭的炊烟从很多石缝里冒出来,缝隙被熏黑了,望着可怕。屋前同样是石砌的地面,同样的凹凸不平。稍稍靠南边有一株高大的柿树,像一把大伞,带来了大片的阴凉,每当骄阳炙热起来,我们就来到树下乘凉,坐在石墩上看云霭渐渐散去,一串串光环从树叶的间隙里斜射下来,未挂住的柿子像铜钱一般大,落在了光滑的青石板上,像一幅美丽的画。此时,沟壑里的流水明亮了起来,山石渐渐泛白,一簇芦苇在欢快地向上拔着节,青翠欲滴。鸟儿婉转的歌声不紧不慢的一次次响起。左手边是一片菜园,种着一些蔬菜,菜园的南端,那里有一眼山泉,泉水清冽,我们经常用芋头叶汲水喝。这里是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

        看山人是一个个子高大的人,从脸的轮廓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应该很英俊。此刻,他不再修边幅,头发黏着,错乱地停在头上,胡子稀稀拉拉的,牙齿已经让旱烟熏得黑黄。他和农村里很多大伯、爷爷一样,在我们眼里引不起半点的诧异。然而,他却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听说他以前在军队里是个团长,由于脑子受了刺激,就从军队退役了,这让我们对他产生了敬畏。他背后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想必有一场不凡的经历吧。他有时就沉默地坐在柿树下乘凉,有时候就无端得骂鸡和狗。这时,他神情亢奋起来了,声音也高了,面部表情开始夸张,眼睛瞪大了,鼻孔张了起来,嘴角慢慢地泛起了白沫。虽然这样,我们还是经常来到他的小屋前坐一坐,因为,他从没对我们带来什么威胁和恐吓,我们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朴实和善良。

二林停了下来,老师和同学们都为他鼓起掌来,大家继续往前走着,大林也开始随口作文:《拾草》——秋天悄然而至,山风渐劲,草木泛黄,人们开始准备过冬的柴草。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齐上阵,拿着镰刀,带着绳子,扛着扁担向南山进发,草虽然不深,但是山毕竟是山,足以满足大家的需求。大家正挥动镰刀割草,忽然草层里蹦出一只野兔,引来一阵喧闹,兔子一溜烟就跑掉了,有的时候兔子跑得慢,竟会被逮住。《诗经》曰: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逮住兔子的农家,晚饭时必将快乐一番。

        用绳子把柴草锁成一个草球,一根扁担挑起两个,一步步往山下捱去,我们小孩挑得少,下得山来,腿脚早已不听使唤,放下担子喘口气,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望望村庄,还那么遥远,这是多么漫长的回家的路!母亲总是走在我们的前面,有时候也停下来歇口气,渐渐地我们越落越远,这就是一种无声的督促和激励,我和弟弟默默地咬住牙继续往前迈步。要知道,母亲的那一担柴草有一百多斤,我曾经试着去担,却怎么也担不起来!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替母亲分担更多的重量。

这次以后,老师和同学就不仅仅知道他们有骄人的分数,还知道他们很有才。

当然, 他们也有顽皮的少年时代。那年初夏,天热得比以往厉害,雨水也少了许多,他们俩中午吃完饭后,稍稍歇了歇,就一起往学校走去。在邻村外有一个大口井,一群同学已在那里驻足,二林兴奋地对大林说:“哥,快走!咱们去看看。”大林的胆子小一些,他们村里的大口井曾经淹死过一个人,他每次去井边挑水时,头皮都发麻,水里倒影着自己的影子,猛然一见,仿佛是那个人正在瞅着自己,瞬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林不情愿地被弟弟拖到了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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