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微信上给李燕发消息,李燕低头回他,王先生接过话头问小王先生:“小李呢?小李没和老刘一起去接他女朋友?”
“小李也去了,但是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你们这一路上都聊什么了?”
“主要是刘姐在说话,她不停地跟我们说她的博导赵医生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有见识,都不怎么让李哥说话。对了,你们最近少出门,听刘姐说,武汉那边出了传染病,特别厉害,她老师都被吓得不轻。”
“我得出去一下。”李燕冷不丁地打断了对话,放下手机,起身准备离开饭桌。
“你就不能留下来把饭吃完吗?儿子今天才回来。你像个客人一样。”王先生愤懑地对李燕说。
“不能,怎么,你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主人啦?我告诉你,你才是客,别想反客为主。”撂下这句话李燕就走了。
剩下的时间爷俩都没说话,沉默着埋头吃饭。
饭吃完了,小王先生负责洗碗,洗完碗洗漱,洗漱完他就上床了。
在床上小王先生开始和他女朋友林天在微信上聊天,向她倾诉。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和安慰者,她的怀抱温暖,她的秀发清香,他离开她十来个钟头,就忍不住想要钻到她的怀里。
“抱抱。”小王先生给她发消息。
“怎么了宝宝?”林天秒回了,他喜欢林天叫他宝宝。
“等会说,我爸进来了。”
王先生端着杯热牛奶走进了小王先生的房间,他把热牛奶放在了床头柜上,坐到小王先生的床边。
他对小王先生说:“喝杯热牛奶,帮助睡眠。”
“好的。”小王先生端起牛奶喝了一口,热得刚刚好,再热一会就烫,少热一会就凉,这种温度叫做温暖,和王先生这时看着小王先生的目光一样。这种温暖把小王先生感动得差点就要哭了,刚才想要向林天倾诉的难过现在都在热牛奶散发的热气当中一扫而空。
但他终究没有哭,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那种温情。果然,王先生从兜里掏出刚才李燕忘记带走的手机,熟练地用小王先生的生日解开了密码,点开了文件管理,打开视频,点击第一个印有FBI字样的视频。
那里面是一群黑人和一个娇小的白人女子。
“你说,你妈怎么会看这种东西?”王先生痛心疾首地说,搞得小王先生以为他都要哭出来了,“肯定是哪个野男人给她下的,她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弄这种东西?唉,平时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今天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唉!儿啊,你劝劝你妈吧,不然这个家就要没了。”
没等小王先生回复,王先生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王先生爆发出了尿毒症晚期患者所不可能有的耐力,一秒不停地向小王先生控诉李燕。生养小王先生的母亲,在这一个小时里,被她托付一生的人,刻画成了万人骑的婊子、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没有素质的农民、难以忍受的更年期妇女、大手大脚花钱的暴发户、摆杀汉子的潘金莲、嚼舌头的长舌妇、吃得多拉得少的猪,一个不属于这个家的客人。
小王先生没有生气,既没有对他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母亲生气也没有对喋喋不休他的父亲生气,他只是听得困了,厌倦了,在热牛奶的帮助之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连王先生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具温暖成熟的肉体的包裹当中,一双和他的眼睛同样疲惫,但是多了一分慈爱的眼睛正盯着他。那双眼睛像一对蒙尘的宝石,虽然不再光鲜,但却多了一份沉甸。看着这双不再年轻的眼睛,小王先生感觉自己回到了永不回返的童年,那童年化作泪水,从小王先生的眼眶里滴落。
“我们一起睡,就像你爸爸以前不回家那时候一样。一起睡,一起睡,一起睡,”李燕抱小王先生越抱越紧了,那种温暖的感觉慢慢转变成了燥热,如果开着灯的话,小王先生会看见一张潮红的脸,“妈妈会保护你的,老王那个负心的不回来,妈妈保护你,妈妈只有你——”
李燕把头埋在小王先生已经变得宽阔的胸膛里痛哭起来。
“爸爸不要我们,妈妈保护你。”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这句话里面有哀愁,决心,愤怒,慈爱,占有,母性,怨恨这些复杂的感情,要是王先生在这里的话,他会多么吃惊啊。
但这句话里面,那双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小王先生的眼睛里面所蕴藏的最重要的,只有小王先生能读懂的情感,却是恐惧。她被她托付终身的人抛弃了,孤独地过了那么多年,在天地之间只有她去保护的,而没有保护她的,恐惧一刻不停地侵袭着她,雕刻出皱纹,昏花了双眼。她需要的不是去保护自己的儿子,而是等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让他来保护自己。
小王先生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痛哭的母亲。
惨叫从父亲房间传来,他又难受了。李燕赶紧起身跑到那边,小王先生也想起来,李燕按住他,对他说:“你坐了那么久飞机,今天好好休息。另外,我不想你像我一样,可怜你爸,你要恨他,他就是个人渣。”
人渣,在男女关系当中,这个词只有女人才能说出口,你只能听到女人骂一个男人人渣,但你却从来没听到过一个男人骂一个女人人渣。这是为什么呢?这个词是骂人的词里面程度最高的,被骂的人虽然还是人,但他已经成为了一堆渣滓,所以他实际上处于人和非人之间。再进一步,就不算骂人了。女人能说出这个词,是因为相比于男人恨女人,总是女人恨男人要多一点,这种憎恨大概在贞子和伽椰子的怨气之间。当然,女人往往也比男人要爱得更多一点,但这是另外一回事。这个词把小王先生刚刚升起的保护欲消灭掉了,一个男人会可怜贞子和伽椰子,但他不可能会想要保护这两个女人,面对这两个女人,男人只想被保护。
小王先生拿出手机,在微信上找到林天。
他告诉她,自己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家,父母可能需要他,但这并不能成为让他回家的理由,因为他父母对他的需要,只是为了向他告彼此的状,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让他和自己一起仇视对方而已。要是他不回来,两个人形同陌路,要是他回来,两个人就仇深似海。
“这个家,说实在的,需要我,只是因为这个家需要我去撕裂它。”
“你可以来找我,”林天秒回小王先生,“我给你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