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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天气很热,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不记得那是自己接的第几单外卖,只记得为了避免超时,他将电摩的速度提到40迈,风驰电骋的感觉真好,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无我状态,车把支架上的手机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平台正在推送订单,他划开手机,轻点接单。他看了一眼推送的订单,我靠,这是四联单啊,都是K先生私房菜的单子,他心里一阵暗喜,这种单子最好了,一个地方取单,配送的地方也几乎在一条线上,取送方便,可以节约很多时间,看来今天的午高峰他又可以挣到100块了。他喜滋滋地低头看着屏幕上的配送地址,嘴角上扬,表情温和,正在得意之处,猛然间觉得迎面过来一个黑影,未及细看,整个人已经飞了起来,他看到箱子里的餐盒天女散花般撒得到处都是,那些米粒和汤汁飞扬在来往的车辆玻璃上和炙热的地面上,电摩已经脱离他的掌控,早已不知去向,他自己像一只鸟飞在了半空中,还做出了体操冠军刘璇一般的720度的自由转体,之后“嘭”一声,他砸向了地面。在意识清晰之际,他划开手机屏幕,进入联系人界面,他竟然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打给谁进行求救,他关上屏幕,意识逐渐模糊,视线陷入黑暗,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脑袋像是被铁锤砸过一般,沉闷且顿挫的疼感传遍全身,身体僵硬,他想抬起手来,发现手臂不听使唤;他想抬起腿来,发现双腿不听使唤;他想抬起头来,脖子软弱如泥,没有办法,他只好努力睁开眼睛,这下眼睛谦卑地回应了他,它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他看到了白色的墙壁和挂满吊瓶的支架,他翻起眼皮,窗外的夜色汹涌而至,夜色里包含了明亮的广告牌、流动的汽车灯以及明晃晃的半个月亮。他没有感觉到风,只感觉到了炎热,他的额头上油乎乎地冒出来细密的汗珠,身体也极度不舒服,衣服和皮肤粘合的感觉让他焦躁不安,他想要寻求帮助,但是身体完全不受他控制。过了一会,他觉得口干舌燥,随之他的听觉开始复苏,他听到了一些人的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说,真命大,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主要是戴了头盔,再一个是年轻,第一个女人说,这倒是,让我一把老骨头早就见阎王了。他边听着她们的对话,边活动着厚重的眼皮,可能是麻药刚过,潜意识的深度睡眠到完全唤醒需要一个恰当的时间,他的眼睛一会睁开,一会合上,眼前一会变白,一会变黑。变白的时候他就努力回想,变黑的时候他就停下思考,几个回合之后,他终于想明白两件事:第一,他是在医院;第二,他出了车祸。同时,有一个问题开始困扰他:谁送他来的医院?他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记得他划开了手机屏幕,想要拨打电话,但是并未成功。在这个城市,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做着一份简单而无趣的工作,他是一名外卖员,服务于中国最大的外卖平台,靠着自己的辛苦付出,挣着一份姑且可以养活自己的工资,每天除了上班,很少出门,几乎不与陌生人打交道,他像这个城市的寄生虫,默默地隐于黑暗,悄无声息地生存着。然而,他现在出了车祸,躺在了医院里,但是他想不明白他怎么来的医院,谁缴得住院费?他将认识的所有人翻来覆去倒腾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做出如此壮举。正在他绞尽脑汁,想到快要世界末日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顺着耳道传来,他说,你醒了?
他看到一颗硕大的脑袋杵在眼前,将光线全部遮挡,视力的作用丧失,好像唤醒了一些其他的作用,他竟然开口说,水!
然后他又说,我的订单?
对方回复,都这迷术(太原方言,样子),还想着订单。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回复,反倒是很奇怪自己开口第一句说的不是谁,而是水?看来在生命垂危、濒临死亡的时候,本能的欲望才是最大的欲望,他说完水,果然在眼前出现了一杯水,杯子是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的内壁上雾气朦胧,看来是一杯热水。他感觉到身下的床板正在缓缓升起,他的身子也正了起来,他终于得以看清楚所在环境的全貌,这是一间三人位的病房,他位于最里面的这支,对面有电视机,电视机黑屏,尚未打开,视线回到玻璃杯,他看到一只白皙的手臂,看到一张男人的脸,脸庞棱角分明,戴着一个黑框眼镜,眉目清秀,显出几分俊朗,似曾相识,却又无法想起他的名字。看着玻璃杯中蒸腾的雾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本能的欲望开始发挥作用——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喝水,管他谁谁谁。他探了探头,伸长脖子,示意对面这个男人能够将玻璃杯送到他的嘴边,这家伙看懂了他的意思,却无动于衷,而且还满脸堆笑,洁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他有些气坏败急,心想:你妈的,不想给老子喝水,就不要倒。他惊讶地听到了这句话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声音很大,惹得病房里其他人看向了他,然而眼前这家伙却并未生气,他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依然端着水不说话。
他只好接过水杯,大口地喝了起来。由于喝得太猛烈,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杯中溅落出一些水滴在病床上,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再次问道,我的订单呢?
这次男人给了他回复,该退的退了,该扔的扔了。
他说,你怎么能扔了?
那人说,不扔了,难道要爬在地上舔吗?
听到这话,他觉得面红耳赤,他说,也是哈。
那人说,让你送个快递,你倒好,给送到了大马路上了。不是我打电话催问,得等到猴年马月。
那人又说,过个马路不小心,还被撞车,撞车也就算了,还被吓晕,吓晕也就算了,居然晕在了正当路,要不是有人接了电话,告我你晕在了当路,估计你这会说不定真的被车轧了。
听完这句话,他的脑海里才一点点开始回想发生的事情,他越想,事情越清晰——是接了几个单子,正在赶往汾河明珠,然后又来了几个单子,然后他接单的时候与迎面而来的车发生了剐蹭,然后他摔了车,然后他就晕了。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庆幸起来,幸好没事,不然自己受了重伤,孤家寡人可怎么办?谁给掏住院费,谁来伺候,谁会管他?他一个人只身来到太原闯荡,原本以为远离了东湖村的贫困,却发现陷入了另一种困境,至少在东湖村还有些小伙伴可以一起玩耍,来了太原,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这个城市一点都不好。这是他给太原下的结论。他边想,眉头皱了起来。
那人突然说,你行不行了,你的胳膀还是你的胳膀,你的腿还是你的腿,车祸是出了,你顶多就是擦破个皮,这苦大仇深的,咋了?
他说,你放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撞个车试试?他奇怪自己的力气竟然如此之大,竟然可以发出宏亮的声音。
他说,真牛逼,见过撞车送命的,没见过摔车吓晕的。
他说,吓晕?
那人说,是!
听到这话,他一脸懵逼,眼睛瞪得滚圆,完全不相信眼前这家伙的言辞,看着他圆润的脸庞,以及脸庞上架着那个黑框眼镜,他突然相信了他的话,他开始羞涩起来,脸红耳赤地无地自容,恨不得现在钻到床板底下,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他立马就镇定了下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那人听到这话,笑得更加出奇,竟然出现了捧腹大笑的场景,这怪异的场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巡视四周,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两名女性坐在靠门那支病床旁边,此刻正在捂嘴大笑,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大笑他还可以忍受,但是两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性大笑却让他异常难堪。他如坐针毡,毛孔极度收缩,甚至出现了鸡皮疙瘩,大约此刻逃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他心里盘算着隐匿的场所,眼角看到了门口敞开的卫生间门,对,去卫生间。心之所想,身体便给出了反应,他迅速地跳下地,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卫生间门口,闪身进入其间,用力地关上了门。他褪下斑马裤,坐到马桶上,思维一下就正常了,他惊讶于自己行动的敏捷,更惊讶于自己的果敢,这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出了严重车祸的病人的表现,反倒更像一个极度焦躁不安的精神病患者,靠,那两个美女(不对,年纪好像有些大,不过再大年纪叫美女,她也不会生气吧)不会真把他当成精神病患者了吧!这于他来说,可不是多么好的事情,有损他一贯在女性面前的优良表现,他虽然长相平凡,甚至略有瑕疵(他小时候被狼叼走过,脖颈处留有明显伤疤)。从他懂事起,只要是面对女性,他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己最优异的一面表现出来,以博得好感,来弥补自己长期处于自卑的童年和少年,他父亲因为相貌平凡、家境贫穷,一生未娶,他庆幸自己可以收养他,他时刻教育他,一个人要努力娶媳妇,要努力生儿子,才是最大的功德。父亲几年前因病去世,留他一人飘荡在这个芸芸世界。所以遵照父亲的愿望,他平时喜欢读书,从书本里学习知识,不断武装自己,争取以最佳形态展现给世人,尤其是女性。今天出现这样的失态,他的内心懊悔不已,为自己的胆怯而懊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出了车祸,身体并未受到较大伤害,而是直接吓晕过去。外面那家伙是谁,他怎么可以如此简单直接地戳穿他的卑微,他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羞辱,他越想越来气,身体也发出了紧张的信号,一股劲,他顺畅地放了一个响屁,然后又顺畅地解决了大便,他站起来冲了水,心情竟然好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红润的脸庞,飘扬的头发,发光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病号,甚至说成略显潇洒也不为过,他洗了手,沾着水捋了捋头发,站直身子,端详良久,然后气定神闲地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即将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惊醒,和他说话的这个家伙是谁?他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常常送去汾河明珠三号楼二单元18楼的那个家伙吗?想到的同时,他坐回到马桶盖上。这家伙每次接电话都有气无力的,像是饿了好几顿的样子(后来了解到他真的是饿了好几顿,实在忍不住才下单点外卖),电话里他说,你穿什么衣服?他没好气地说,送个外卖还管我穿啥衣服。他并不急,继续问,什么颜色?他说,白色短袖,黑色短裤。他说,那就好,摘掉头盔,气定神闲地往里走,不要乱看,进了小区第三个花圃往左拐,走五十米,看到一幢高楼,门上写着1字,推门进入,按电梯17,下楼右拐上一层,出楼梯门,左手边第一家,敲门,即可,他说完径自挂了电话。他听得一脸懵逼,他说这他妈是送外卖还是地下党碰头,搞得这么神秘,心情一阵郁闷,在思考着要不要按他说得来,汾河明珠的保安很阁僚(太原方言,难说话的意思),不让外卖员进入,经常还会发生争吵,保安员人多势众,每次都是外卖员受制,因为这他们很多同事都不愿意接汾河明珠的单子,这么大一个小区,很多顾客走出来都得十来分钟,遇上个磨磨蹭蹭的,半个小时也不在话下,这么算下来,剩余的订单势必会超时,那还玩个屁,一单就挣得三五块钱,超时还会罚款,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一般不接汾河明珠的单子,宁愿承担拒单的罚款,也不愿意接单。他也是因为没细看配送地址,才接了这一单,临到配速的时候看到是汾河明珠,只好自认倒霉,本想着到了小区门口,打个电话让顾客出来取,等他十分钟,十分钟不来,就给他丢在门口算求,没成想来了这么个货。他懵懂了一分钟,手机嗡嗡响了两下,来了一条短信,他点开一看:想都别想,我不会出去,你不送进来,我会一直投诉你。他骂道,靠。骂归骂,活还得干,为了他的房租,为了他的外债,没办法,该妥协的时候还是要妥协。既然人家给了方案,那他就按他说得来,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他赶忙停好电摩,将头盔摘下来放在脚踏上,整了整衣服,对着后视镜把头发薅了几下,让它们整齐地立正起来,然后打开餐箱,拿出外卖,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入口。为了让自己表现得镇定自若,他还哼起了小调,在别人打开门的一瞬间,快速跨入院内。走了几十米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巡视着周身,看是否有保安跟来,他没有看到保安,只看到了院子里大朵盛开的各种鲜花和随处可见的绿草地以及粗壮的大树和它们投在地上的影子,这一晃神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进入小区前行多少米来,右拐有个花圃,花圃边有个高楼,看到高楼进入,上楼,几层来着,然后出门,左还是右……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如何下脚,他开始慌乱起来,身体摇摆不定,不知道该迈左脚还是该迈右脚,他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他,身上便冒出来一层汗,前胸后背湿了个通透。果不其然,他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只能轻挪脚步,一点点地往前蹭。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他吓得赶忙摒住呼吸,从鼻子里长长地往出呼吸,一口气还未出完,一个身影从他的身边快速通过,他抬眼望去,才看到是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趿拉着一双凉拖鞋,虽然只是背影,足可以看出来她的玲珑身材,前臀后翘无疑,他一下激动不已,鼻腔里感觉到粘稠的液体在涌动,心跳得像是滚开的水一样,躁动不安。他早就忘了手里的外卖,也忘了处境的危险,三步并作两步追向她。在即将到达楼门口的时候,他及时刹了车,他假模假样地说,搞什么,这家伙为啥不接电话?他说完转头随意地观察左右,其实内心里是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看清楚的那一刻,他呆在了当地,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俊俏?灵秀?还是清纯可人?她的长睫毛,她的白皮肤,她高耸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粗重的眉毛,绯红的脸蛋,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她表情疏淡,正欲伸手推门。他赶忙抢先一步,用力推开厚重的单元门,闪身到一边,为她让出女王一般的通道,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那一眼差点要了他的命,将他的魂魄打散,他浑身哆嗦着跟在她的身后,快步走到电梯间,伸手按下了上键。不知为何汾河明珠的电梯间用得是声控灯,没一会便陷入黑暗,他赶忙跺脚,灯亮了,电梯迟迟不到,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开口,眼看着电梯停在了17层一动不动,他开始倒计时,15,14,13,12,11,10……他数到7 的时候,电梯终于动了起来,行进的速度很快,他还未来得及开口,电梯门便豁然打开,出来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他闪身进入电梯,悄悄地伸手按着开门键,等待她的进入,她进来,站到与他对立的角落,他松开手的瞬间问道,小姐姐去几层?女孩清脆的声音传来,17。他说,哦。气氛一下尴尬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只手挡住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门,貌似刚才出去的那个人进来了。那人背他而站,未与任何人打招呼,他猜想他也不认识这女孩,他问他,去几层?那人像是没听到一般,没看他一眼。他讨了无趣,默不作声地等着电梯快速上升,没多久,电梯停下,那人竟然先行出去,他再次按住开门键,要眼神的余光示意她先出,她很大方,迈着细长的步子走了出去,他跟在她后面也出去了。他看到先下去的那人右拐进入了消防楼梯,他看到她也右拐进入了消防楼梯,他默不作声地跟着也进了消防楼梯。那人向上走,她也向上走,他也跟着向上走。那人出了楼梯门,她也出了楼梯门,他也跟着出了楼梯门。他看到他走到左手边第一家,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入,然后“啪”一声将他和她关在了外面。她竟然也走到了那个门边,她停了下来,沉入思考,想要敲门,他见此情景,便抢先一步敲门,说道,你好外卖。他说完以后,女孩盯着他看了一眼,异样的眼神中充满了很多话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低着头等待开门。
大约三十秒的时间,门打开了,他把外卖盒拿到胸前问,你是不吃蚂蚱的跳蚤?对方白了他一眼,还是没出声,伸手就要接外卖盒。看到这样的情况,他的一根筋性格上了头,他把外卖盒闪到侧面,继续问,你的手机尾号是多少?那家伙又白他一眼说,既然都找上门了,还问啥?他的脾气彻底上头了,他说,麻烦配合一下,手机尾号是多少?他乜斜了他一眼,额头上的三道纹竖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3,6,8,7,可以了吧?他没搭理他,继续问,你是不吃蚂蚱的跳蚤?他说,是。他继续问,你点的是什么餐?这下他火了,他说岳明楼的红烧茄子盖饭,鱿鱼汤,两个大馒头。他心里暗喜,你火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谁让你对我爱答不理的,即便我是一个送外卖的,你也得尊重我不是?他得意之后,说,下次请保持手机畅通。他把外卖递给他,转身离去。在经过她的时候,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正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他一下不知所措,赶忙闪身从她的旁边经过,匆匆地走向楼梯间。
在关上楼门的时候,他听到她清脆的声音说:“马志远,我是乔璐的朋友,李青青。”
马志远,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
想起这个名字的同时,他也想到一些其他的事情。他赶忙从马桶上站起来,刚走两步,小腿麻到失去了知觉,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听到“咔嚓”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当地,他觉得眼前有红星冒出,后脑勺一阵疼痛,有黏湿的液体缓慢流出,他一只手托着地,一只手摸向后脑勺,手指湿滑,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分明闻到了腥甜的味道,果然,当他把手指伸到眼前的时候,他看到了鲜红的血,那血液张牙舞爪地从他的眼角进入,将触角伸向了他脑海中的任意部位,他感觉到脑海空白,鼻子里的空气停滞下来,嘴巴里的空气也停滞了下来,他看到卫生间的门被猛然撞开,有一个黑影冲了进来,他未及看清眼前的一切,便再次陷入了眩晕状态。
隐隐约约他感觉有人把他从地上拉起,有人抱着他的头检查伤情,有人呼喊着他名字,他被大家一顿折腾,慢慢的舒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脸蛋上浓密的眉毛,闪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他听到似曾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醒了醒了。他听到他问,你咋了?接着还是他的声音,真怂,竟然晕血。晕血?他想着这个词,鲜红的血液开始在眼前流淌,它们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粘稠而腥臭,他一阵恶心,感觉有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果然有东西从喉咙里冲了出来,眼前的她未及躲闪,污秽物喷溅到她的脸上和衣服上,她赶忙移开身体,站到他的侧面,用力拍着他的后背。他完全无法估计她的感受,胃里翻江倒海起来,感觉比他喝了一斤白酒的后劲都大,白酒喝多的感觉是整个人飘在空中、踩在云上,然而此刻他的感觉更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无规则的翻滚把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搅和在了一起,他的眼睛出现了重影,重影里马志远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拉着他来到洗手池旁边,把他的头按低,打开水龙头,先是给他洗了脸,然后是给他洗掉了胸前的秽物,然后扶着他走出卫生间。他用眼睛瞟着她,他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背影,那背影长发飘飘,一袭白裙,煞是好看,他说,李青青。马志远听到他在嘟噜,问他,你说啥?他没理他,也没心情和精力理他,马志远得不到回应,自顾拖着他走向病床的位置,把他放上病床,让他靠着摇起来的床铺坐下来,并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键,联系了护士。在护士到达之前,他为他倒了水,还亲自喂他喝水,放下水杯以后,马志远按着他的头,拨开头发,查看的伤情,看完以后嬉皮笑脸地对他说,真牛逼,见过喝酒晕菜的,没见过磕头出血晕倒的,你真人才呀。他本来想对骂一句,但是胃里依然不适,有些许食物在蠕动,一股浓郁的酸气直往上涌,他赶忙闭紧嘴巴,他可不想再喷他一身,这家伙如此刻薄,他糟蹋了他,还不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倒是好看的李青青倒了大霉,不知道精致的脸蛋上和好看的白裙子上沾满他的呕吐物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她会不会因此而嫌弃他,甚至憎恨他?他越想心里越难过,心里越难过,眼泪就越要往出涌,他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这下把马志远惊住了。马志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他的后脑勺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马志远再次按响呼叫铃,大声地说,快来医生,快来医生,他从呼叫铃里听到了护士的呼喊声和跑动的声音,他边哭边在想着李青青好看的脸庞。他听了护士气喘呼呼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怎么了,怎么了?马志远说,他刚才上厕所磕到脑袋了,现在哭得厉害,是不是伤得比较重?护士没出声,按下他的头查看伤口,她的手指有些凉,滑过他的头皮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体验着她的温柔,她慢慢地拨开他的头发,仔细地查看着,边看边说,没啥大问题呀,就是磕破了头皮,伤口也不深呀,不至于哭成这样呀。她这么一说,他就开始叫起疼了,不管她的手指放到哪里,他都喊疼,他这么无理取闹,弄得她惊慌失措,赶忙将手从他的头皮上拿开,她对着旁边站着的人说,看着是有点严重,等下医生就来了。说完以后,她站起来,离开病床很远,像是怕他讹诈她一般,在医生进门之前,她一直沉默着,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他并不想看她这个样子,他想看的是李青青的白裙子和长发飘飘,可是她怎么还不出来呀,即便是洗个澡,也该出来了吧。他边想边叫喊着,边叫喊着疼边哭着,哭声抽抽噎噎,在病房里四处飘荡。
医生果然来了,先是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护士小姐,然后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人,再用略微惊愕的眼神盯着他看,他没有开口,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闹够了没有?他忽然觉得有些害臊,把眼神从医生脸上移开,他说,就是疼,疼得厉害。他瞥见医生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出现了淡定,医生站到他面前,按住他的头,拨开他的头发,他再次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沁入头皮,医生说,没事呀,就是破了个皮,没多大碍的,说完医生转头看向护士,说,去拿碘酒棉棒给他消毒。说完医生将手指从他的头上拿开,还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到医生洁白的大褂上赫然有一个不起眼的污点,那个污点苍蝇一般地黏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伸手去抓住它,果然他就伸了手,他捏住了苍蝇,把正欲离开的医生拽了回来。医生无奈地转回身体,问道,还有事吗?他被问得有些懵,赶忙说没事。医生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这下好了,刚才笑话他的那个家伙又兴高采烈起来,你真牛逼。他没好气地说,马志远你就会这一句吗?那家伙惊讶地说,啊呀,我还以为你摔傻了,原来你晓得我啊?他说,当然,我就是化成灰也认得你是谁?说完以后,他隐约觉得这句话有问题,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有问题。他看到马志远再次出现了捧腹大笑的迹象,但是他好像忍住了,他用手轻抚肚皮,喃喃地说,脑壳有些疼。他还听到旁边传来甜丝丝的笑声。他甚至听到了身旁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朝着笑声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李青青站在那里,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一下子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便顺势躺在床上,拉起床单把自己盖了个严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在掀起他的被子,果然就有人掀起他的被子,她说,毕正,你没事吧?
是李青青。他说,没事。
她说,饿了没,你想吃啥?我去买?
他说,随便,都可以,你看着买吧,最好是来个汉堡。他急促地说完,赶忙抬起头来查看李青青,然而看到的却是护士小姐的一张胖脸,她说,坐起来,给你消一下毒。他坐起来,低下头。她拨开他的头发说,不好弄,得把周围的头发剃掉。他问,你说的是剃而不是剪?他还没说完,马志远就接话道,当然是剃,t-i-ti四声,听明白了吗?他说,关你屁事,不剃行不行,他转头朝向护士小姐说。也不是不行,就是天热怕感染。那……还是剃了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不一会,他就听到了电推子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先是有种拔苗助长的感觉,后来就是拦腰斩断的感觉,最后是釜底抽薪的感觉,他感觉到电推子贴在头皮上摩擦前行的感觉。突然,电流的声音停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从头皮上传来,随之是针刺的疼,他“哎吆”地叫了起来,头不自然地往后缩。护士小姐按住他的头说,别乱动。马志远也按住他的头说,别乱动。他的头被按住不能动,他只好吸溜着牙齿,忍住。大概三四遍的样子,他感觉到棉棒擦过头皮,留下了雁过有声的感觉。擦完碘酒,护士小姐气呼呼地走了。留下了马志远和李青青,他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两人看着他,大家都不说话,到底是马志远和李青青没有忍住,噗呲地笑出了声。他恼羞成怒地说,笑屁。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李青青手里拎着的汉堡套餐和一大杯冰镇的百事可乐。这可是他的最爱。
他接过套餐,狼吞虎咽地搞定以后,打着饱嗝在床上躺了下来,正打算以舒服的姿势入睡,却听到马志远说,靠,真是啥人都有,这是吃饱喝足了,开始躺平了,你当我们是空气吗?
他心想坏了,我这是吃得多么投入啊,竟然把两个大活人给忘了,刚刚我那难看的吃相不会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吧,果然,他听到李青青说,吃得真难看,她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又说,走吧,马志远,让这货休息吧。马志远说,那不行,他屁事没有,住这里还花我的钱,你在这看好这个弱智,我去办出院手续。看着马志远的背影出了病房门,他心里竟然开始不自在起来,这种不自在来自两个原因,一是他被马志远说成了弱智,这还可以接受,马志远说话本身就没遮没拦,每次给他送外卖都会被刁难半天,不是米饭稀了,就是面条的颜色不对,或者烤肉搞不清是烤的鸡肉还是羊肉,总之他老觉得马志远在戏弄他,包括这次;另一个原因是,现在他和李青青单独在一起,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懊恼自己怎么能把李青青忘记,这车撞的,把人撞傻了不成,此刻他躺在床上,头脑逐渐清晰起来,关于李青青的一切事情慢慢浮上了脑海,不,关于李青青的一切一直都在。
那天他从十七楼下到地面,两手空空,器宇轩昂地迈着大步从小区保安面前走过,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坦荡,他心想,保安怎么了,你敢拦我?你看我哪一点不像这个小区的业主。他心旗荡漾起来,走近保安的时候,故意放慢了步伐,眼神里透出了一些高傲的神情,那意思是,你看看我,我“是”汾河明珠的业主,你只配当个保安,他想以这种犀利来一洗之前胆颤的心惊。保安也确实被他的眼神看得显出了不自在,扭头看向了别处。恰不逢时,此刻,他的手机骤响,一条声音传出:“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处理。”声音循环三次,他被惊到的同时,停下了脚步,条件反射般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查看信息。保安却异常灵敏,原本卑微的心绪瞬间得到了提升,一把将他揪住,大声质问,谁让你进小区的?不知道送外卖的不能进小区吗?被保安一问,他呆住了,心神慌乱起来,他其实是很害怕遇到这样的事情,因为太突然,所以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的脸开始通红起来,双腿甚至出现了颤抖的现象,口齿不清地说,马志远让我上去的。马志远是谁?保安问。他说,二单元18楼右手边那家。保安说,不认识。他说,他点的岳明楼的红烧茄子盖饭,鱿鱼汤,两个大馒头。保安噗呲笑了,说,答非所问。他一下就窘迫起来了,胸前的红点又开始发出些许瘙痒,热汗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眼见着保安并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开始急了,拿在手里的手机开始提醒他有订单就要超时了,他左右为难,不知所以,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快速脱困,便伸手想要拨开保安的手,他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保安,保安拽得更紧了。两人正在拉扯之际,他听到有个好听的声音说,是我让他进去的。两人听到声音,停下手来,转头看向声音的发源地。
李青青走到他的身旁,对着保安说,这是我朋友,我让他进去的。保安大概也被李青青的靓丽所吸引,竟然语气和缓下来问,确定?那当然。你朋友送外卖?怎么了?不可以吗?谁规定我朋友就不能送外卖了?什么道理?李青青说完,竟然拉起他的手臂往出走。他从保安手里扯回衣袖,既感谢又惊讶地出了小区,走到拐弯处,李青青很自然地将手放下,他竟然害羞了,脸色绯红一片,头都快抵到胸脯了,这大概是第一个女孩子拉他的手臂吧,应该是,他极尽脑海搜寻除此之外的第二人,脑海空白,脸烫得很厉害。他混乱的过程中,其实李青青一直站在旁边等待,见半天不抬头,只好说,不用说声谢谢吗?他这才觉出了自己的窘迫,赶忙抬起头来,不料眼神瞬间撞上了李青青,这下坏了,脸庞彻底烧了起来。语无伦次,我,你。更多的话还未从嘴里吐出,就看到李青青转头离去,那个让他心动的背影再次展露无遗,他才慌忙说,谢谢。李青青头也没回说,没诚意。他本想追上去,但是手机里订单超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赶忙划开手机,看到下一个订单还有五分钟时间,他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下路程,从汾河明珠到香菊苑走双塔街,上管道桥,下桥转滨河路,也不远,电摩骑得快,应该能在超时前到达目的地,只要到地方,先点送达,再打电话,这样客户也不会投诉,自己也不会被罚款。他想了几十秒,车子早已启动。这个电摩是经过改装的,他把电池全部换成了锂电池,车速可以达到50迈,续航可以到达150公里,脚踏板和后椅上都放了保温箱,整个车身也贴成黄色,远看十分耀眼,完全是为送外卖的天花板用车而定制。果然在还剩10秒的时候,他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小区门口,点了确认送达,打了电话。在一路小跑冲向楼道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李青青。有几个词突然冒出来,如影随形,阴魂不散,貌合神离,优柔寡断,这都哪跟哪啊,他咬牙切齿地恨自己。李青青拉开的楼门又是他要去的单元。这也太巧了吧,这比天上掉馅饼还概率高。他赶忙追上去,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闪进了楼道里。眼前一片黑漆,他感觉自己撞到了什么,还是绊到了什么,总之他整个人爬在了地上,门牙杵到了地板,脸庞也杵到了地板,鼻梁也杵到了地板,他感觉到了疼。他听到李青青说,这物业整天就知道收钱,也不说把地面修一下。她拉着他的手臂,扶他起来,他抬起头,她惊讶地笑了,她说,是你啊?跑得真快。你没事吧?不要紧吧?他本想咬牙切齿地疼一番,此刻却止住了表情,他说,你到底住哪里?她依然笑着,牙齿很白,笑容很美,她说,汾河明珠是我妈家,香菊苑是我自己家,两边我都住,今天去找马志远是因为她是我朋友乔璐的男朋友,我朋友乔璐让我给找房子,我就找了我们小区的房子,这样进出方便,还可以蹭个饭,谁知道那家伙懒得要命,乔璐不在家,自己就点外卖。她自顾说了半天,他自顾疼了半天,她说完了,他也疼完了。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说,今天你两次救我,我应该感谢你。李青青就继续笑,李青青说,怎么感谢?他说,请你吃饭可以吗?李青青思虑片刻说,今天不行,改天吧。他说,也行。她问,你送几楼的外卖?他说,十二楼501。李青青说,汪老师家啊?他家太忙,一个人在家看文件,顾不上吃饭,几乎每顿都点外卖,我给你捎上去。他说,那就麻烦你了,我正好有其他订单又快超时了。他把餐盒递给李青青,自己喜滋滋地离开了小区,他开始想象一个昏黄,微风拂面,明月朗照,他和李青青吃完饭,走在汾河岸边,好幸福的感觉。他边想边扭动电摩钥匙,一只腿刚跨上去,电摩就窜出了三米。
临近午夜的时候,他终于在马志远和李青青的陪同下办理了出院手续,站在亲贤街的大街上,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看着通宵达旦的熙攘人群,看着一辆辆比亚迪出租车排队等在0351大街门口,他突然想了撸串小啤酒,夏天不就是撸串小啤酒的日子吗?既然他身体没有啥毛病,既然他头脑清醒,医生都说了,就是擦破个皮,破个皮算个啥,他小的时候还被狼叼走过,男子汉大丈夫,怕个鬼啊,大不过头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心里做好了建设,扭头看马志远,说,啤酒,去不?马志远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听错吧?这前脚刚出院,后脚就要去放纵,你不怕死吗?他说,怕个鬼,今天已经捡了一条命,怎么活都是赚。马志远说,你这么说,好像有道理,去哪?他边思考边问李青青,喝酒去不去?李青青面无表情,想是没有听到一样,她站在马志远旁边,或者说,她站在马志远的阴影里,从他的角度来看,他看不清李青青的脸,那种曾经让他痴迷的脸,让他无法释怀的脸。他正正嗓音,大声地说,体育场的露天烤串,不醉不归。
体育场就这点好,馆子一家挨一家,你可以点张三家的腰子,点李四家的拌汤,点王五家的油饼,然后凑到一块吃,一桌尝尽全部,正好每家的特色都吃到,而且还不用来回跑,老板都是亲自送上桌的。要不说,人类的终极目标依然是衣食住行,衣且不说,光这个食就能让人产生无限的向往,酸甜苦辣咸,蒸煮爆煎炖,但凡你能想到的,都能吃到,但凡你想不到的,也能吃到。他每次来体育场势必会点傲娇家的小龙虾、佩姐家的涮牛肚、赵老太太家的大腰子、沁疆家的大鲜啤,其他人不会这么吃,他之所以这样搭配,是因为他在送外卖的过程中,和不同的顾客交流所得,顾客总是会给予不同的反馈,吃的多了,都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这四家的搭配套餐,他送过无数次,不好吃不会有这么多人点,既然大家都认可,那他也认可。
食物四面八方陆续汇集而来,摆满桌面,他斟满大扎啤杯,举起来看着马志远和李青青说,来,为了我大难不死,干杯。马志远微微皱着眉,李青青的表情也出现了些许扭曲,看这意思,大家是不愿意为了这么个主题和他喝,他也感觉到词不对味,不太适合这个场景,喝酒是开心的事,为何要说的如此伤感,没得办法,他只好自己举杯,一饮而尽。马志远和李青青只是轻轻地碰了杯,微微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放下杯子的马志远用眼睛瞟了下李青青,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三分钟之后,马志远又端起一杯酒,自顾自碰了他的杯壁,然后一饮而尽。随着翻滚的啤酒花在咕噜的响动下流进他狭长的脖颈后,他才说,毕正,对不起。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马志远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好端端地弄了一出呛人的藿香正气水,咽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好也端起酒杯咕噜噜吹了个干净,他放下杯子,打着酒嗝,看着马志远说,没事,不就摔个车吗?有啥对不起的?他说完以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呢,他又找不出破绽。马志远依然看着他,这让他有些发毛,晚风吹来,鸡皮疙瘩起了一层,他再次倒满酒杯,示意马志远干杯,马志远按下他的杯子,说,毕正,青青和我好上了,对不起。马志远说完将另一只手也按在了毕正的杯子上,或者说是拿杯子的手上。这下他听明白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事实,最不想听到的事实,竟然这样直白地出现在了耳边,而且还是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在体育场的仲夏夜,在太原温柔的晚风中,在漫天的星斗的注视下,在一个小桌前,马志远握着他的双手,以暧昧和扭曲的口吻叙述了这件在他的深层思维中潜藏很久的事实——李青青果然和马志远好上了,不,是马志远果然和李青青好上了。他觉得自己脑壳闷热的厉害,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他还是不肯相信。他从马志远手里抽出杯子,一饮而尽,把杯子墩到桌面上时,他抬起眼来,不看马志远,而是重重地盯着李青青,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事情的端倪和来龙去脉,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此刻李青青的座位上早已空无一人,李青青何时离去,他竟一无所知,看来摔车虽然未对他的皮肉造成重大伤害,却让他的思维和反应出现了迟钝,那么大一个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溜了。他的心情开始变坏起来,远处传来嘈杂的摇滚声,一个沙哑的男音唱到:“我心深处的孤独渴望/我曾莫名的无尽等待/就这样消逝风里。”经过改编的歌曲,在这个夏夜竟然透出了些许的满足感,但是这满足感填不饱他的内心和他困顿的思维,也填不饱他的肚子,他只好再次酒杯,灌下两杯啤酒,他的思维细胞好像活跃了一些,有一些往事更加清晰起来。
他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有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总之变化是在他看着李青青离去的背影之后开始的,起先他并没有觉察到,或者说他觉察到也没有当一回事。他每天送着他的外卖,天刚亮,就起床,跑步,冲凉水澡,然后检查电摩的充电情况,检查外卖箱的整洁情况,检查充电宝的满电量,检查手机流量,该想到的地方他都要想到,想不到的地方也要想一遍,有时候是第一天去过哪些商家,送过哪些小区;有时候是哪个顾客挑剔,哪个商家不卫生,类似的事情他都会在脑海里过一遍。组长说得对,隔行如隔山,行行出状元,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卖这一行的门道极其简单,就几个字,第一个准,准就是快,但准又不是快,快是趋近无限的意思,准就是恰到好处,在点上即可,送餐时间在点上,衣服整洁在点上,装备在点上,这个很好理解,你不能穿着西服去送外卖,怎么看也不像,你不能开着宝马去送外卖,怎么看也不像;第二个热,热不是一词,需要加后缀,加什么呢?加情、加爱、加度,热情、热爱、热度,对客户要热情,对工作要热爱,对自己要热度,这样才能持久,送外卖也是服务行业,也是做回头客买卖,你对顾客好,顾客就会给你笑脸和好评,你对商户好,商户就会给你笑脸和好评,你对自己好,自己就会让你笑开颜,你说做着一份开心又自由的工作多好;第三个洁,洁就好理解了,先从自身出发,洁身自好,我们绝对不能克扣商户的餐品,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再是要洁净,衣服洁净,外卖盒洁净,形象洁净,话语洁净,你出门代表的是平台的形象,平台是大平台,没有平台的支持和福利,你挣不了那么多钱,拿不到那么多单子,所以你要感谢平台,再者你形象好,洁净,顾客看着舒心,自然就会给你无数好评,那你的订单就会越来越多,平台给的奖励也会越来越多;最后一个就简单了,一个勤字,这就不用解释,谁都知道,人懒没得救,人懒母猪会上树,懒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因为懒起到了决定性因素,只要有懒存在,前面那几项做的再好都扯淡,懒就毁掉了所有。综上所述,做好外卖员很容易,只要不懒,总能挣到钱;做好外卖员也不容易,不但要挣到钱,还要挣大钱,那就要准、热、洁、勤,一应俱全。
每次想到组长的这段话,他都会热血沸腾,他都会想象自己月入过万的那一天,所以他十分享受每天早上的准备阶段,所以他也十分享受将电摩的速度拧到底,所以他更加享受太原这座不大的城,他可以快速地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楼不是很高,街道却宽阔,每次他都把自己的订单挂满,挂满到什么程度——他的等级最多可以挂十单,那他就挂十单。他乐此不疲地从一个个商户那里取餐,乐此不疲地给一个个顾客送餐,时间总会如流水一般度过。可是从那天以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有了细微的变化。
细微的变化首先是从天气开始的,太原的天气突然就凉爽了下来,其实也不是突然,是因为他每天奔忙在路上,对周身环境少了观察,他只盯着电摩前方十米的道路以及电摩车把支架上的手机屏幕,他一心两用,一眼两用,既盯着路又盯着手机,就忽略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包括变化的天气和来往的行人,首先是一阵风刮来,然后是淋淋漓漓的秋雨落下,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和大杨树便开始哗哗地掉叶子,一层层地铺在地上,这他倒是有所感觉,因为车轮在压在树叶上有那种踩屎感的感觉让他内心柔软的部分柔软了起来;再就是来往的行人起先是穿起了长裤,后来是穿起了长衫,穿起了长裤他不觉得奇怪,因为在这座大城市,什么样的人都有,就像他爹说的“林子大了甚雀儿都有”,夏日最热的时候都有人穿长裤,因了穿长裤的忽略,而连带着穿了长衫也就忽略了,电摩只要在风里跑起来,他就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仿佛一切都可掌控,一切都在脚下。
然后变化却不只有天气,还有一些人事,也在不知觉中发生了变动。
人事的话首先是关于马志远的,住在汾河明珠的马志远搬家了,马志远从二单元18层搬到了三单元2层,这一搬家有些事情就不同了。原来他来送外卖,都是火急火燎地等半天电梯,上到17层,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楼道,爬30级台阶来到18层,然后左手边第一家敲半天门,心里早已诅咒了马志远祖宗好几代依然不见开门,最后不得已用脚踹门,大概才能把马志远催出来,每次马志远出门都是满眼血丝,蓬头垢面,肯定是通宵连轴转打游戏。他对马志远的游戏很好奇,但是由于其他订单超时的缘故,本欲开口的他管住了嘴,他递交了外卖,便奔赴下一单。那天,他接了个汾河明珠的订单,拿了餐就往过赶,自从那次和保安发生了争吵,保安再也没有阻拦过他,每次他来都像没看见一样。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小区,来到三单元,步行上二楼,敲开201的门,没几分钟出来一个人,他递餐的时候抬头一看,居然是马志远,惊讶地愣了半天。那以后,他就知道,马志远搬家了,双眼红血丝不见了,蓬头垢面不见了,他也曾从门缝里瞥过室内的情况,没见到打游戏的电脑,室内很整洁,看来另有蹊跷。接二连三地跑,他和马志远就熟了,熟了的他,有一天走进了马志远的家里,这一进去不要紧,他惊呆了,到处都是书,随处可见的书占据了马志远家的三分之一,桌子上,地上,柜子上,阳台上,哪哪都是,在马志远的卧室,他看到了电脑,但是不是玩游戏的电脑,没有机械键盘,没有摄像头,没有大耳麦,没有炫酷机箱,只有一个硕大的显示屏和一个极好看的巧克力键盘,那个键盘很薄,白色,看着很整洁。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马先生,你是做什么的?马志远边打开大先生小碗菜的过油肉边说,没个正经营生,偶尔码码字。那你是作家?他不可思议地问。也不算,出的书不多,马志远头也没抬地说。真厉害。他心想,我居然给作家送过饭,真荣幸。他问,能送我一本你的书吗?马志远说,当然可以,马志远边说便努着嘴指着一个方向,那,那一本。他看向马志远指的方向,在一面墙的角落,地上堆着一堆封面淡雅的书,他走过去,拿起一本,哦,《隐匿的村庄》,名字看着不错哦。他问,能签个名吗?马志远说,你也图这虚的?他没做声,只是把书递上去。马志远放下筷子,接过书,随手拿起一支笔,感觉是在胡乱写下一个名字,不过他觉得无所谓,只要签上就可,万一以后这家伙火了,那这签名就值钱了。他欣喜地将书收进挎包,然后对马志远说,马先生,你吃好。然后开门离去。刚出小区,他的手机上就响起了一串串的声音,这单子来得真是时候啊,要不怎么说好事连连呢。
果然不出所料,他接了个大单,是一个跑腿的单子,从汾河明珠出发前往飞机场宿舍,这一单标价45.8元,刨去平台的扣款,他可以挣到30多,这种单子是他最喜欢的,距离虽然长,但是挣得多,他骑得是电摩,专门就是用来跑远路的,这叫“好马配好鞍,好鞍行千里”。他得意于自己的胡诌,轻点接单,然后拨通了客户电话,您好,我是您的跑腿专员,您是有需要代送的东西吗?
当然!一个好听的女声顺着话筒传过来,他欣喜至极,如此好听的声音一定长得很好看。他挂掉电话,仔细查看订单地址,疑惑自己的视觉,他从不知道汾河明珠还有一个F区,他只知道这个小区有A、B、C区,何曾有过F区,可是他再次看了订单,没错呀,就是F区3排2号,F区,3排,2号,难道这是传说中汾河明珠里的那一排别墅吗?他边想着便走到了小区门口,见到那个他曾见过的保安,今天这个保安满面笑容地看着他,并不像以前那么生冷,保安甚至给他敬了个礼,这下弄得他不会了,一时间竟尴尬起来,对着保安呵呵一笑,笑过之后他才想到何不问问保安,哪怕是瞎猫扑个死耗子也算。他走到自己的电摩前,打开外卖箱,从里面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走到保安身边,把水递给保安,哥,喝水。保安竟然羞涩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他再次做出了递的动作,保安勉强接起水,拧了瓶盖,喝了一口,看着他,保安知道他肯定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么,这道理谁都懂,便问他,你要哪一家?
这么坦荡的对话让他始料未及,他嗫喏地说,F区,3排,2号。
你说的是F区吗?保安有些惊讶地说。
他说,是的,没错,F区3排2号。
那可是领导们住的地方,你进不去。保安的脸红润起来,有唾沫飞溅。
那怎么办?他像是对自己说道,声音很低,不过保安还是听到了,他说,我带你去呗!
他瞪大了眼睛说,啊!
这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为何一个人的态度转变会如此之快,个中缘由不会是因为李青青说了好话吧,大约不是,应该不是。他心里犯着嘀咕,跟在保安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汾河明珠的北边走去,穿过A到D区,来到这个小区的广场,广场上有一些孩童在玩耍,有一些妇女在聊天,她们都站在硕大的梧桐树下,手里都摇着扇子,他听不清她们聊天的内容,但是可以看到她们丰富的表情,一个大姐义愤填膺的述说着什么,一个大姐附和着,其他几个大姐坐在凉亭内,她们说归说,视线却丝毫没有离开玩耍的孩童,他大概猜出来这些大姐或者说阿姨的身份,她们应该是保姆,各自看管着主家的孩子,做啥就应该尽到啥责任,生活不易,都在努力。果不其然,保安依次和所有的大姐打了招呼,张姐好,李姐好,刘主任的孙子真皮,李局长的老三真可爱等等诸如此类的一番语言过后,他终于跟着保安跨过了漫长的广场路线。进入一片林荫之地,大约走了50步,一个环岛豁然出现在眼前,环岛的中央立着一个雕塑,那是一个极具艺术色彩的雕塑,不凡的品位让他对F区肃然起敬起来。雕塑下环绕着各种鲜花,他竟然连一个鲜花的名字也叫不上来。此刻保安却走得器宇轩昂,他迈着方步,背着手,一路领先,他小跑几步紧跟其后,到达了F区的门口,赫然看到一个武警在站岗,这神秘的地方就让他不知所措了,他从未接触到这样的订单。到达门口,保安上前和武警交涉几句,返回来对他说,去李首长家需要查看证件,说完用眼镜看武警,他明白了意思,从口袋里掏出来工作证递给武警,又打开手机订单给武警看,核对了工作证和订单,武警让他拨通电话,他便拨通电话,双方确认了信息,武警竟然放他和保安进去。还是一前一后,进门右拐,走了几步,穿过一条回廊,便看到了一排排的别墅,每一排别墅都标了清楚的号码,1排,2排,3排到了,1号,2号到了,他还未走到2号门口,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跟前,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地看着李青青,那意思谁都知道,是问你怎么在这里?不过他嘴上说,你要发快递啊?不然呢?李青青调笑地说。哦,他说。李青青看着他,眼睛里有了很多意思,但是嘴上没有动作。他此刻却将思维扔回了那个神奇的中午,那次偶然的相遇,一个好看的背影让他莫名心动,之后李青青为他解围,对他投之一笑,这都让他十分受用,其实从那一刻他就对这个清纯善良的女孩有了感觉,然而他却将请李青青吃饭的事情早已抛之脑后,此刻想起来,羞愧难当。他害怕李青青提及此时,头低了下去。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微风吹向脸庞,他想看李青青,又不敢,低下的头让他看着李青青投在地上的身影,风吹来,她伸出手撩起凌乱的头发,一次,两次,这样妩媚的动作即便从影子里看都让他很动心。
李青青说,你等下,我去给你拿东西。说完便转身推门回了院子。留在门口的他,终于可以舒一口起了,他庆幸李青青没有说吃饭的事情,不然他要尴尬死。
几分钟后,她抱出来一个木框,木框很宽很长,以至于李青青抱得很吃力,她几乎看不到路,所以走得趔趔趄趄的,快到他身边的时候差点摔跤,他赶忙伸出手扶住了李青青,在自己的手指接触到李青青的手臂时,他感受到了光滑和冰凉,那种感觉既亲切又舒适,他本想继续扶着,却听到李青青说,死人啊,接一下。声音并没有任何恼怒,而是极尽温柔。这他就爱死了,原来骂人话也这么好听。还不快点?李青青再次催促,他才接下木框,看到包裹很严实,他估计这是一幅画,应该价值不菲,他说,这是什么?
李青青说,画。
他说,什么画?
李青青说,人物,我画的。
这下他的嘴巴就闭不住了,心里的感觉上升为仰慕,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微,准备拿起画要走。李青青却拉住他说,加个微信。他正疑惑,李青青又说,我这也算贵重物品,万一你跑了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把手机伸给李青青。加过微信以后,他就抱着木框要离开,听到李青青最后说,路上注意安全。他说,谢谢。然后他便走了出来,整个过程迷离而恍惚,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F区,他甚至忘记了给他带路的保安身在何处,他来到了自己的电摩旁边,将木框放在踏板上,用绳子做了简单的捆绑,便匆匆上了路。
之后好久,他都没有再见过李青青。有好几次想给李青青发微信,手机刚拿起来,不是进来了订单,就是响起了电话,有一次他都打了“你好”两个字,想要继续打出“你在干嘛?”的字样时,手机突然黑屏了。任他怎么折腾,手机自岿然不动,好像手机自己有了主意耍了脾气,再或者是手机觉得他是个懦弱的人,看不起他,总之那刻起,手机是手机,他是他,他拿手机没办法,手机自个逍遥去了。他恼羞成怒地差点摔了手机,手已经举过了头顶还是放了下来,热血上头的冲动确实是魔鬼,那种无意识的驱动让他陷入了茫然,幸好他及时清醒过来,手机是他真金白银挣回来的,是他顶着风、冒着雨,一个单子一个单子跑回来的,手机买的时候时候花了2500元,一个订单才能挣3、5元,这么算下来,得跑多半个月才能再买一个,这么不合算的买卖不是他毕正能做出来的。他把手机在衣服上擦了擦,对着屏幕哈了一口气,口中振振有词地念叨着,谢天谢地谢阳光,阳光普照天地最懂我,懂我就让我的手机好起来,好起来……他的神叨吸引了不少的路人侧目,但他无所谓,与2500元比起来,侧目算个啥,要是有人给他2500元,唾他都行。他睁开眼睛,心存侥幸地长按手机开机键,内心无比虔诚,他相信大力出奇迹,1,2,3,长按3秒,手机上闪现了品牌logo,不错,好现象,静待良久,他听到风吹了起来,有树叶滑落,顺着他的脸颊擦过,一阵瘙痒,让他无法忍受,他伸手挠了挠鼻梁。再看向手机的时候,屏幕赫然亮在眼前,真真切切亮在眼前。
亮了的屏幕上果然有李青青的回复,在画画。你呢?
他说,还能干啥送外卖呗!
李青青说,不管干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都值得尊敬。
他看着这句话,胸口怦怦跳,那种莫名的甜蜜油然而生,他觉得李青青对他是有好感的。于是他说,画累了出来溜达溜达?
刚点了发送,他就开始懊悔,觉得这样唐突不太好,原本他想撤回,但是又一想,说不定李青青已经看过了,现在撤回反倒是更加不懂礼数,那不是更让自己难堪吗?这么想着,他恨不得想要扇自己耳光,暗暗骂自己蠢货。骂完,关掉手机。他已经不期望李青青能够回复他的信息,他一个外卖员如何高攀得起首长千金,这不是天和地的差别,这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他退出微信,打开接单软件,把手机夹在电摩支架上,伸腿跨上车子,扭动电门,风驰电掣般地驶了出去。
一路上,风呼呼地刮在耳旁,往常这时候他会听歌,电子摇滚和乡村民谣是他的最爱,他总能在鲍勃迪伦的嗓音响起时,将自己的心情调整到一个适度的位置,这种适度是激情的充分释放,是对美好生活的极度遐想,是看见生活的滚滚车轮正在驶向他所向往的地方,那一刻,毋庸置疑,他是幸福的。然而此刻,他的心情灰暗极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他太冒失了,而且太不懂礼数,这是大忌,他爹活着时常常教导他,人可以穷,礼数不能丢,吃饭不出声,敬酒举双手,说话看着人,走路仰着头,他爹没文化不识字,但是这几句话却说得很有水平,他很认可。
那很久之后,他再也未见到李青青,当然他也未等到李青青回复的微信信息。
直到这次在医院里碰到她和马志远,可是,出现的结果却是他最不想要看到。那晚他喝的酩酊大醉,最后怎么回的家他都不记得了。
后来他又开始一如既往地忙,可是那种忙里总是缺少了一些味道,就像是吃一碗清水面,寡淡得让自己怀疑人生;就像是喝一杯汾酒,却有了水一样的感觉。他觉得这种感觉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那天不知道咋地车子莫名其妙上了滨河路,他也莫名其妙地将电门拧到最高,50迈,这辆电摩的极限。他感觉眼前的场景出现了虚幻模糊,连成一片又一片的绿和连成一坨又一坨的红突然闯进视线,它们在他的眼里横冲直撞、上下翻飞,他不明白出现了什么情况,他想停下来,可是手指不受自己控制,他想去捏闸,可是伸出去的中指毫无力气,他看到一辆又一辆的车从身边倏忽而过,他的眼睛开始跳起来,他觉得要出事了,肯定要出事了。但是不能出事,他还要好好挣钱娶媳妇的。他边想边将车子变换了方向,这下他拐出了滨河路。大概由于速度的加持,他再次摔车了。但这次他有不一样的感觉,他并未昏迷,而是觉得疼,浑身都疼,手掌疼,手肘疼,膝盖疼,脚也疼,车子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整个人躺在地面上,嗤嗤拉拉地吸溜着,那种疼深入骨髓,他忘记了周身的一切,沉入到疼痛之中,他觉得世界上只剩下疼了,那种疼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上下翻飞,充满整个身体。身体开始发生反应,有泪水从眼眶流出,一绺一绺的;有汗珠沁满脸庞,一颗一颗的;有冷风灌满裤腿,一股一股的。他弄不清哪里不对,干脆闭上眼睛,可是什么都没有变化,依然是疼,太他妈疼了,他爆了一句粗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从那种无法自已的疼痛中逃脱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重生,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虽然现在依然有丝丝缕缕的疼从手心、手肘、膝盖传到大脑,或者说传到嘴巴上,但是他感觉那种好像从嘴里长大一样,他吸溜着冷气,睁大眼睛,看到昏黄的天空中云朵一团一团地飘着,他没有感觉到风,却发现有尘土飘落进眼眶,他想伸出手揉揉,好像手臂暂时不受他控制。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确实是在躺着,因为他的后背和大腿传来了沁骨的凉,那种凉和舒展让他觉得很受用,那种受用不光是对疼痛的短暂缓解,好像还来自内心的放松,或者说是来自于放下,放下背负,放下执念,放下心里所有的思想,就是单纯地回归到身体,执着于疼这一件事情上,并且庆幸这次自己没有晕过去。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人生的放下是如此简单,疼是最好的方式,疼大概是对人生最好的疗愈,一个人如果能够感到切肤的疼,疼过了,他也就放下了。他觉得自己无比轻松,干脆将身体四平八稳地舒展开,之前举起的手臂和翘起的双腿也充分接触了地面,那种实诚的感觉便充分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不知道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或者时间更长,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大家都对异常的事情有着足够的好奇心,谁都无法理解这个小伙子为何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但如此,他好像还很高兴,嘴角裂开大大的笑容,十分享受的样子。可是,分明他受伤了,他的不远处摔倒的电摩碎片七零八落,他的裤子也破了一个口子,有一些鲜血洇出裤腿,地上长长的车印表明了这里发生了事故。
一个堪称大妈的人说,小伙子没事吧?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另一个貌似大姐的人也附和,不要紧吧,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絮叨,可是说归说,却没有人想要伸出手扶他起来。大家只是说说而已。他却毫不理会,自顾在那里徜徉着,或者说是在疼痛里徜徉着,他忘记了不开心的事情,忘记了订单,忘记了电摩,甚至忘记手机和手机里李青青的微信,他忘记了一切,身心归一,总算是解脱的来临。他躺着躺着,好像有人报了警,有交警来,询问他的情况,他配合做了简单回答,交警帮他扶起车,叮嘱他去附近的医院或者诊所包扎一下,他口头做了答应,留了交警电话。然而他并没有去医院和诊所,而是踱步到旁边的路牙上,找了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坐下来,他坐下来的地方正好没有高楼遮挡,他抬起头看到天边的云朵已经从白色变成了深灰色,眼看着就要从楼裙边落下。他突然觉得口渴,也觉得有些饿,这才想起来外卖箱里还有尚未送出去的餐,他一瘸一拐地取了餐,再次踱步到刚才的位置,坐下来,认真地吃喝了起来。吃喝完以后,他感觉浑身有了很多力气,整个人也精神了很多,这种精神不只是身体的精神,还有心灵的精神,他终于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第一,送外卖总归是没有前途的工作,而且危险系数较高;第二,李青青是他高攀不起的,他不要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她和马志远好是最好的选择,一个首长千金,一个作家;第三,不如李青青如何,一定要与马志远交朋友,一个会写字的人,他的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他要向他学习,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忘掉李青青,把她从脑海里彻底清楚出去,就像此刻扔掉饭盒一样。想通这三件事情以后,他再次拿出手机,拨通了马志远的电话,他说,作家你在干啥了?
马志远说,没事做,郁闷。
他说,有没有兴趣出来坐坐?
马志远说,哪里?
他说,滨河路与南沙河交叉口,路边马路牙子。
马志远说,靠,在马路牙子上看鬼啊。
他说,你来不来?
马志远说,来。
他又说,出来时别忘了带两瓶啤酒。
马志远说,靠。
挂了电话,他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一团黑云正没过天空,夕阳已经隐于天边,眼看着天空就要完全黑下来。他的疼痛好像稍微轻了些许,但是眼见之处依然有血迹渗出。他看着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思忖片刻,打开微信,找到李青青的头像,果断地点了删除键。正当此时,他听到马志远说,你咋一个人在这坐着?他又听到,靠,你这是咋了?血呼啦擦的?接着又听到,你又摔车了?真牛逼。然后他便感觉到身边传来微弱的风以及一个黑影遮挡在身前,黑影慢慢坐下,黑影拿起啤酒罐,刺啦启开一罐,黑影碰了碰他的手肘,这下他疼得龇牙咧嘴,不过他忍住了疼,伸手拿到啤酒,仰起头咕噜两下将整罐啤酒倒下肚子,这次感觉松快了许多。他说,你是写文章的,懂得道理多,你人活着到底为了啥?
马志远也咕噜了一罐啤酒,停顿片刻说,为啥?为了吃,为了喝,为了做想做的事,为了做能做的事,为了一切可以为了的事情。为了爱自己所爱的人,为了恨自己所恨的人,为了能看到日出,为了能享受晚风,为了一切可以为了的人。
他听得似懂非懂,他说,那你说我送外卖算不算有意义的事情?
马志远说,当然算,但凡是用自己的双手辛苦挣钱,都是有意义的事情。不过这都是相对而言,每个人的看法不同,所谓能为者为之,不能为者则不为。你觉得做的开心就好。不过,做外卖这行是不是挺危险的?你这三番五次摔车?
他把啤酒罐捏扁扔进旁边荒废的河道里,抬起头来,再次看向天边,那团黑云不见了,天色更加暗淡了,傍晚降临。
马志远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慢慢地说道,就像这天边的云朵,原本是一团黑,却因夕阳的降落而失去了原本的黑色,黑暗隐于黑暗。
他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马志远又说,黑暗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你要在黑暗背后看见光明,你看那边。马志远说着伸出手,指向他左侧的天边。
顺着马志远细长的手臂,他惊讶地看到了天空中高悬着一轮圆月,那月好圆好亮。那一刻,他的心里恍然开朗。他站起来,气定神闲地走向电摩,伸手抹去车身上的尘土,然后跨上电摩,按亮车灯。他对着马志远说,走,咱们换个地方去。
2022年10月9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