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发辫”

  今天去了趟乡下老家。

  慢步山野小迳,看看重归芜荒的耕田与现代农垦交织的山野新貌,多少有点感慨。


  迎面走来一对扛着杂沓农具的夫妇,近了,认出那男人竟是小时玩伴盘柱。自然少不得几句亲热话。

  “吃烟吧”,“吃烟”。

  不及坐稳,盘柱已放下担儿,摸索出烟叶罐罐,“你老同学怕是不卷这老旱烟?”

  看他一脸认真,也就不好掏出自已的烟来,接过书纸,刚坐上路边小埂,那女人吟了句:“时候大了”,他本能地又站起。但女人却也放下农具坐在一边看,复坐下。几句问好而后,竟然似乎都略觉无语。

  四十不几岁的人,看老同学却是很有些沧桑。


  盘柱小时候很有点特别。

  当时人穷,但男人都戴帽子,小孩也戴。他的帽子里面,头上竟留着条小辫子,八十年代,确也算奇事了。

  据说,盘柱出生时,他爹已年过五十而前面又多生女娃。心疼不已,这辫子就很有讲究了。

  那年我二年级,记得盘柱初来报名时很怕人。他们村里的学生很热情地向别人介绍他的辫子,心里便也好奇。

  第一次见他,正好被调皮的学生抢去了帽子相互丢,像传蓝球边跑边闹,盘柱两手护着头在后边追。却被一边的几个学生拽住,扮开手,揪起他头上的辫子大喊大笑。所有小学生便一涌围观。

  盘柱的辫子细细的,尺把长,留在头顶稍后。男娃发辫,真是新鲜。

  盘柱已无法护住他那可爱的小辫子了,口里喃喃 “吚吚牙”,大哭。

  之后,课间课外。盘柱的辫子,便几乎为同学们的乐具。

  之后大概一周,盘柱或不来学校,或被他爹拽着来,鼻眼红肿。又少不了当着大伙多骂几句宝贝儿子“完货”。

  盘柱爹名叫宏石,我印象极深。老头能说会道,道理很多。又往往话前总冠个“毛主席说”或“圣人说”之类,如:“毛主席说,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上学的完货”、“圣人说,谁再揪我家盘娃的辫子,我就给老师拿去”。他坚信“人前教子”。

  之后,当小子们再抢盘柱帽子揪起他可爱的小辫时,连“吚吚牙”这句乡下娃骂人的口禅也没有了,他不敢了。

  之后,盘柱每见那几个爱抢他帽子的学生向他拢来,自己便喊:“我大叫宏石,我妈叫巧花!”

  那时,骂人最狠莫过喊你爹妈的名,盘柱他自已都这样了,他也许是想:"你能再把我怎样“。

  之后不到半学期,就再没见他来学校了,据说他放羊了。


  我曾怀疑,盘柱那条可爱的小辫子是否影响了他半生,但这世人生了头发,乃至辫子在古老的中国确可算“一发千钧”。

  古训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提“发,肤”并列与“身体”,便足见重要。

 

  “留发不留头”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却在清初与清未重演而让几多志节人死难。看似仅仅变了个发式而已,但在清一季,似乎一“辫子”事就足以让史册汗牛充栋。

  李自成百万铁甲席卷大半中国所向披靡,而一条石战事尚在前奏,在一片“辫子兵来啦”声中倾刻土崩瓦解。此一事,辫子是为“旗帜”,摄敌胆魄。

  清帝主国,全民剃发,扬州百千志士集体跳崔。此一事,头发是为精神,不为瓦全。

  山东巡抚国泰巨贪。前去查案的御史钱丰一根筋,翻了几十天盈库帐本无功而返。和绅究非庸夫,制其人竟也从辫子入手。

  原来,山东曾有“剪辫党”,于市中逢人剪辫。逐被镇压(真不知死难者又几!)。这老国何等聪明,便使下卒扮作党人,市中效此勾当,将失了辫子的人羁押,命家人出银以赎,敛财又不知能买饭几何?但想想这诺大中国,仅有十位又战功赫赫的封彊大吏竟因此获祸身死,真让人拍手之后难免几许喟叹。

  这便又想起了子路,孔圣弟子中第一勇士。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的帽子歪了,便放下手中家伙去“正冠”。然而,对手没等他绾好头发,便把这位大贤剁成了肉浆。

  相对,曹操“削发代首”,就划算许多。但是,既为美传,亦见当时一发之份量。


  女人长发自古天经地义。所以尚一时记不起谁个为之送了性命。但明姝丽容,妆镜前,对青丝最做功夫却似乎无争。

  《红楼梦》里王夫人凤姐她们抄捡大观园,天真的晴雯因病与“补裘”之累不及梳妆,便被视为不庄,继而被逐。从而一病不起,祸缘其发零散。宝玉去探望,多情女儿向昔日主子要了碗很不似茶的茶来一气喝下,继剪下一络头发,连同爱蓄多年的指甲送过,被子里一捂不再言语。想来此举让通明的神瑛几许撕心烈肝。书中,平儿向凤姐说,看老公的东西中,是否多出个头发指甲什么的,便又不明这个属当时习俗呢,还是女子情之所至。

 

  在一个相对“人权”的时代,发之为“仪”,纵不因之为当枢者裁决,以表见里,又怎可以马虎。

  我识得一小友,读书不济便去新疆打工。一年回来,最为惹眼的,便是那极其形象的“鸡冠”发。他也因此为长者责难。继而吹了恋人。

  小友曾向我诉苦,“我爱这样,关他人何事!”。我想,这人生是“社全”的,“我”欲别出,“他”何以容。可怜的秀女晴雯如此,我老友盘柱与小友“鸡冠”又何其同工!推而广之,世人又何尚不因一发而直接或间接得了或损或益。

  记得前年,听说县城某人请来了书法名家老董,慕名约几个朋友去拜访,不料相见之下竟大觉厌恶。敷衍了几句,转身便走。

  老先生留了撮山羊胡子倒也好,脑袋后面竟然吊着条小辫,一晃一甩的,看着真有点滑稽可笑。

  今天想来,我这人又何其“以貌度人”。再后来,类人多了并且同行人中时见,也便“习以为常”。

  想,假设经年,男士长发而女士光头却不为世俗约,不为他人笑,我这小同学盘柱,便纵不“出类”,但决不至在他女人前,连与多年不见的老友卷支烟说说话还看眼色行事。


  一支烟罢,我便起身说“你们忙,咱走吧”,盘柱的女人动身中取下草帽抿头,看她那不算很齐整的发形,竟然比盘柱的头发还要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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