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大海中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周围茫茫一片,有鲸鱼在天际遨游,泛起的水花像天空的一道白云.
我该去哪呢? 眼角里似乎出现了一座山,山不高,上面树木郁郁. 于是我开始向着南方凫水,后来太阳落了下去,月亮也快落下去的时候,我在这个清晨,登上了一片似曾相识的陆地.
树林之中,逐渐热烈起来的阳光从枝桠和叶子的缝隙之间落在厚厚的落叶之上,隐约见有几丝淡淡的雾气,没有腐殖质,偶见几棵青草. 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一洼池塘,红色的鱼在树根之间徘徊,见我到来之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
树林外面有很多巷子,我眼见一个背影隐入了其中之一,觉得有几分熟悉,跟上前去却是空无一人. 巷子里有一户闭门的人家,门楼上面长了丛丛枯草,黑色的木门两侧的楹联业已模糊不清.
这地方没有我想要的,所以我需要离开. 路过一座塔,路过一个高岗,路过几顷荒原,路过一条河流. 在傍晚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男人.
他坐在一辆农用三轮上,胡渣像眼神一样沧桑,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看着远方. 他对我说,“那小伙,过来一哈” 手中抛出来一支香烟,我接过来一看,哈德门. 我把烟别到耳朵上,回道,“弄啥” “给帮个忙搭把手,破车熄火个球了” “...管吧”
他从发动机旁扯出来一根绳子,我接过来,他说,“等会...” “你说拉我就拉,明白” .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哎对”
哐...哐...哐...“拉!”..噔噔噔噔... “管啦,麻烦你了小伙” “没事,老师儿借个火” 我接过火机,把耳上的烟噙在嘴里,吸了一口.
“老师儿,上哪?” “去县里边送料” “搭个车管不?” “咋不管”
.....
我坐在车后的钢筋上,看着捆捆钢筋的末尾拖在地上,在路上扬起嘈杂的声音和灰尘. 灰尘落在路旁的杂草上,杂草边上是树和沟渠,沟渠里长的也是杂草,长在干裂成灰块的河底.
傍晚的阳光斜照在我的脸上,依然有几分热度,把掐灭的烟头弹到地上,见它跳动了一下,便和杂草一同覆盖上了灰尘.
噔噔噔噔.. “梦中的梦中,梦中人的梦中,梦...” 那个男人忽然唱起歌来,听起来不像太在调上,但好在随意,也算有点意思.
“小伙,你等会上哪?我送完钢筋送送你.”
“我也不知道我要上哪”
“啊?” “就去工地吧,我看看能不能找个活”
“恁家是哪嘞?”
“...河边上”
“噢噢,你河东的啊,我跟恁那的黑老六熟.”
我不认识黑老六,我也不是河东的,我和他的河边不一样. 所以我没接过这个话茬,
“老师儿,给棵烟呗再”
“你不嫌烟孬就管”,他从车座上拿起烟盒,背过手递了给我.
我想起了我那个不抽烟,其实是醉烟的伙计,那家伙现在估计还在某个地方淡疼,他总是热衷于给自己找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去想,因为没有意义,所以想不出什么答案让自己舒服,所以理所当然的淡疼.
“deserve it”,我念叨了一声.
从烟盒里取出打火机,黯淡的火苗像落下的夕阳. 点燃了一支,引燃了一支,递给了那个胡渣和眼神一样沧桑的男人. 一路上没东没西地聊着山南海北,开车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些不着调的东西,而我尽职尽责地当着一个捧哏.
夜色逐渐从天空落下来,我看到了这个地方的夜景,兴许和其他任何一处地方都无甚不同. 视野里出现的灯火逐渐多了起来,同时空气里来源于汽车尾气的味道也逐渐浓了起来.
坐在钢筋上的我,看到了卖煎饼的摊贩,看到了骑摩托车的青年,以及在公共电话亭里哭泣的姑娘.
我应该去哪呢?
....噔噔噔..
到工地之后,一个戴着安全帽的汉子迈步走了过来,脸上写着疲惫和埋怨,“则来怎晚泥?”
“我也莫得办法,路上车坏了,我一个人点不着火,亏着碰见这小伙了” 他顺我这边指了过来,我笑着示了下意.
“卸册吧卸册吧”. 那汉子挥了挥手. 我从三轮上跳下来,从地上捡了双手套,喊了声,“来吧哥”
“你该干啥干啥吧,别沾这手啦”
“莫事.”我学着他的口音回道.
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抬头冲那个戴安全帽的汉子说道,“老刘,工地还要人不?你看这个小伙...”
老刘看了我两眼,有些不耐烦,“就他这样的搁工地干不长久,一看就不是这料.”
我心想我搁哪都不是块料,说道,“卸车吧卸车吧.”
一车钢筋只有六七个人卸,虽说中间歇了会.但委实有些累人. 弄完之后,我寻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搓着手上的油污. 耳听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抬起头看到,递给我哈德门的男人冲我笑了下,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老张说你这小伙不错,我看你确实也有几膀子力气,咋着,准备搁这干几天?”
我这时候才知道那个人姓张. 又白话了几句后,便定了下来,在这做工,因为没什么手艺,所以我只能消耗着力气去重复钢筋和砖块的搬运.
期间工头老刘问我要身份证登记信息,我才想起,原来我没得身份,老刘蹙着眉说回头他去借个证把信息登上,于是,在冒用了某个人的身份之后,我有了一份工作.
向老张表达了感谢,他挥了挥手表示不用在意,而后我跟着工头老刘去了工棚,宿舍里的几个人正在聊天扯皮,见到老刘以后,一个中年汉子嚎了一句,“老刘,啥时候能整点人吃的玩应,不能天天白菜豆腐啊”,旁边的一个老头晃悠悠道,“你难不成还想着天天吃猪肉炖粉条子”,一口浓郁的陕西味道.
老刘没有理会他俩,侧了下身把我让出来,“这小伙刚来,明天上班,你们多照顾点”. 他又扫了一眼,“你们自己熟悉熟悉吧,我还有事”,说罢便转身回去了.
我站在门口嘿嘿笑了两声,“许阙,河东的” 那个老头站起身来把我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额叫周宝安,陕西滴”,手指着先前嚎叫的汉子,“他,于全” 而后又说着几个名字,我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点头示着意,对方也是礼貌性地表示一下,并且丝毫不耽误把自己的钱包掖得更紧密一些.
“耶?老杨哪去咧?又出克作诗咧?”
“打下班就没回来,估计掉搅拌机里了,老周你要现在去没准还能扒拉出来”,一个坐在里头的人不咸不淡地说,他好像叫张保昌,听起来听耳熟的一个名字.
“那葛富贵捏?”
“跟他老乡出去耍了,估计半道出车祸了吧.”
“咋不学好捏... 驴全,你把杨招旺旁边的铺收拾哈,我把许..”
“许阙”
“许阙的东西帮着归置归置,以后大家就四工友咧...”
“你个老王八蛋,嘴欠了又是不是?我姓于!爱收拾自己收拾去,一天到晚就你熊事多...”
老周,周宝安,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不溜奸耍滑,也不阴损刻薄,看到他我常常会想起一个姓郝的老头,他同样来自陕西.
后来老周帮着我收拾了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无非是一些很廉价的日常用品,它们一半来自于我先前的劳动和老张的面子,另一半来自于我日后的体力.
收拾罢,我坐在床上,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继续捏造着我不存在的信息,也继续着一个捧哏和话头的身份,像宿舍里两个50瓦的灯泡延续着白天的太阳一样,没什么实质作用,只是,充当着一种接近于飘渺意味的意义体现者.
看着这些苦力,形色各异又似曾相识的人,我突然觉得世间的很多事都在做着无意义的重复,就如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被我搬来搬去的钢筋和砖头一样,更或者,有些事可能并不真实存在,只不过是一个时常郁郁的人在闲散之余扯出的异想天开.
他觉得有些事应该存在,那些事,便存在了.
可我觉得不呢?
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一个有些憔悴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于是,他们的目光和话头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呦,杨诗人回来啦,今天又作了啥诗给念白念白”
“讲个卵蛋,你听得懂吗?”张保昌颇为玩味地说道.
“咋,我听不懂你懂?”
我知道是杨招旺回来了.
他并没有理会张保昌们的调侃,只是向前走着,于是他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也就是我,皱了下眉,
“这位是?”
老周接道,“新来滴,叫许..许...”
“许瘸子嘛,你老家伙脑子完蛋了”
“人哪瘸咧!”
“许阙,河东的”,我打了个招呼.
“哦哦,我叫杨招旺..”
而后他走进来走到他的床头,拿出钥匙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隐约中还能看到抽屉里还放着瓶白酒和其它一些零碎东西.
“驴全,你跟老刘说没说伙食的事?”杨招旺锁着抽屉问了一句.
“说了有个鸟用,最多给你换个冬瓜.”
于全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再次篡改的姓氏,“我就寻思着他怎么着也不能逮着白菜豆腐可劲造吧?”
“都想啥好事呢,你当自己是吃皇粮的啦?有啥挑拣的”,张保昌一脸鄙夷.
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打海上醒来之后,就还没吃过东西,“那啥,现在有东西吃吗还?有点饿”.
“都这点了哪还有饭,我这还有晌午剩的俩馒头你吃不吃?”,说罢杨招旺指了指窗台上的方便袋.
“哪兴大晚上啃凉馍的,我那还有包...”,老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橱子前,“哎?我方便面呢?驴全?”
“啊,你说方便面啊,要没有就是我吃了”,于全打了个哈欠.
我从杨招旺的手里接过馒头,挥了挥,“老周,我吃这个就行,我之前搁学校也这样.”
“你啥学?”杨招旺突然来了兴致,“我当年差三分就考上大学了.”
我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我当年差百十来分上高中.”
“哦..”杨招旺点了点头,表情有些精彩,先是有些遗憾,然后隐约透露着几分骄傲的意思.
“睡觉啦睡觉啦,明天还有活哪!”
“哎小许你做啥来的?”
...
“...卸车搬砖搬钢筋打下手”
....
“....”
“睡觉睡觉”
躺在床上,风扇并没能带走多少热气,只觉得身上像是裹了层湿毡布一样,我觉得我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然后五识便寂灭如星空.
恍惚间,我又看到他茫然地端着一杯酒,倚在床头上,身前摆着半袋瓜子. 看这意思,也不怎么样.
所以说,我的意义并不是很大. 只不过是另一种舒展吧. 虽然最后还是要回去,但我也不确定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有些问题即便是没有答案,也是需要自己来想通的, 他也应该明白一点,只是依旧陷在窠臼当中.
翌日清晨,约五点出头的样子,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有几分清凉,而这种清凉在人精神不足的情况下常表现为冷意.
我紧了紧身上的迷彩外套,也不知工头从哪搞来的,虽然有些脏,好在合身. 工地旁边有几家流动的摊子,都是些很经典的北方早餐.
我原以为是工地上没有预备早餐这一项,或者说是稀汤寡水提供不了一上午所需的能量,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喜欢在清晨给自己一份相对说得过去的早点,这是冷意中的最后慰藉.
上午于全他们在扎强筋网,监工干了一会后,可能是觉得有些热,便在旁边寻了个阴凉处蹲下抽烟.
我推着一车砖,卸到起重机里面,这时候杨招旺走过来帮忙,闲扯了几句便又各自忙活各自的活计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期间他竟扯到了诗词一类的东西. 而对于文字上,倒也有几分可以提出来的天赋, 只不过这种天赋也不过是鸡肋罢了,末了他说有空给我看看他写的东西,我说好啊好啊,内心却没什么兴趣.
中午吃的白菜炖豆腐,油水寡淡,倒零星可见几片肥肉,虽然吃起来也不甚新鲜.
我又突然想起来喜德旺来,他家的菜在学校里来看颇有点意思,其中的风味茄子更是一度唤起对午饭的期待.
我眯起一只眼,把菜叶夹起来一块,搁在我的瞳孔和太阳之间,然后看到了上面的条条脉络,像久不见的大川,也像星辰当中人为杜撰出来的线条,把筷子偏个角度,还能看到斑斓的七彩.
“你说咱几个是不是也就吃这玩应的命了.” 于全嘟囔着,却不耽搁筷子的扒拉.
“周五不有冬瓜汤吗,你要想天天吃好的下馆子也成,就别忘了把剩菜捡中用的给我打包回来”,葛富贵嘴里噎着半块馒头,蹲在地上,太阳从他的身后把他的影子照成一块硕大的饼. “我回头就饼”,他又补充道.
葛富贵是我们吃过早饭才回到工地的,见了新来的我打了声招呼便算认识了,其人看起来倒也憨厚老实.
“你个憨熊,能不能有点出息.”,张保昌又是一脸鄙夷,“老周来根烟抽抽”
“没带,哎呀..要我说,出门在外滴..有啥好讲究的嘛,还是咱们没能耐,你要是坐办公室,天天那不想吃啥吃啥...”周宝安把碗筷放下,拿手里的半块馒头擦了擦嘴,又顺手吃了下去,而后起身准备去水管那里刷碗,一旁的张保昌示意等他一会,匆忙扒拉着.
可能是听到了坐办公室或者是想吃啥吃啥,杨招旺又来了兴致,“哎我那会要是考上了大学,现在生活准小康了,呀呀呀... 宝马雕鞍香满路,桃花流水鳜鱼肥”
“滚滚滚”,于全挥手示意他们当中的这位最高学历闭嘴,“我就这么给你说吧,你现在脸上就写着俩字,装犊子”
站起身来准备同老周一起去刷碗的张保昌听到这句话后转过身来,用筷子在我们当中的空气中画着什么弧线,
“驴全你也是瞎,他脸上写的啥玩意?我告诉你吧,左脸是穷,哎,右脸是酸.”
于全看了看木然的杨招旺,像是在端详这位算得上难看的脸,挠了挠头,“这连起来不是酸穷吗?啥意思”
“不懂了吧,哎,文化人,就得从右往左看.” 这时候于全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对对对,是这么个意思. 文化人文化人.”
他们俩就像两个优秀的相声演员,能默契地现挂出逗乐彼此的包袱.
而杨招旺低着头拨弄着碗里的白菜帮子,敷衍似的干笑了两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然后也起身同他们一起去刷碗,葛富贵显然没有注意刚才的精妙文字游戏,端着碗咂吧着嘴也跟了上去.
我依旧坐在马扎上,夹着菜叶,继续面对太阳做着无聊且幼稚的把戏,阳光偶尔会晃了眼,于是又看到他伏在栏杆上,低头不语,只有指节做着无意义的敲动.
我的这种存在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吧?
可意义究竟是赋予出来的,还是本身具有的呢?想不出答案.
吃过午饭回工棚里歇了一会,包括我在内的苦力们都安静地躺在各自的床上,听着风扇叶子搅动空气的声音,也听着收音机里的相声,然后默契或者不默契地发笑.
夏日午后的闲暇容易让人发困,郭德纲和张文顺依旧在互相占着便宜,躺着的所有人都开始恍惚,透过疲惫的眼皮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这种飘乎的意识似乎不能称之为梦,因为休息的午睡开始于这种意识的消弭之后,而短暂的午休向来是和梦境无缘的.
下午重复上午重复的昨天以及昨天之前的活计,搬钢筋以及板钢筋,卸水泥以及拎水泥.
其间杨招旺又寻我扯了几句,我发现其人颇有些想法,但也只是空有一些想法罢了. 同时我发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极适合做一个捧哏,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和人说话,尽管有着略强的表达欲,这是起自于他的.
我忽然好像明白了我出现的原因,就如同是在极远时间以前的一个深夜一样,一只草履虫把自己割成两半,仅是为了有一个和自己相像的罢了,这单纯而难以实现的目的总会让之前之后的很多孤岛悲切.
当这个县城的路灯亮起的时候,工地的高层建筑上还有着夕阳的余光,我坐在钢筋的丛林里,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落.
落日,看起来在哪都相像,平原或者山林,长河或者沧海,都无非是一团火焰堕入黑暗之中,去照亮另一片土地.
“太阳落了山呐,咱俩把家还呀...” 我寻着声音看了过去,是于全叼着烟哼着什么,颇有几分秃尾巴龙的神韵.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擦了擦手上的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盒烟,抛给我一棵.
“干哈呢搁这猫着,没活了?”
“偷懒歇会,再借个火”
于是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来扔给我,“哎呀,又一天,啧”,他眯着眼睛,看着日落的方向感叹着.
我嗯了一声,觉得这烟的味道有些熟悉,捏起来看了下烟蒂,“白将啊”
“嗯呐,这烟劲大”,于全抽了下鼻子,“就是容易嘴干”
“是这么个情况”,我弹了弹烟灰,站起身来,把打火机还了回去.
“咋样啊觉着干这一天?”,他接过火机.
“也就那样,累是累点”,我停顿了下,“也就那样.”
“那确实也就这样了,今天我瞅着杨招旺跟你白话了不少,唠啥呢你俩?”
“瞎扯淡呗,搁这嗐能唠中南海是咋滴”,我模仿着他的口音.
“别学我说话,你学不像. ”,于全停顿了下,补充道,“还难听,贼拉拉难听.”
“那可不.”,我继续模仿着.
“滚犊子”,他白了一眼,“干活了干活了,半钟头开饭”
晚饭是暌违了数个小时的白菜炖豆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连续两顿相同的饭,这是人间最无趣的重复.
我啐了一口,“啷个又似白菜炖尼玛嘞豆腐捏?”
老周吸溜完筷子头的粉条,又往嘴里塞了半块馒头,含糊着说道,“搁五几年有这吃也不错了.”
杨招旺又走了过来,“这跟中午的不一样,这是豆腐炖白菜. 再说你看富贵吃多香.”
角落里蹲着的葛富贵头也没抬. 张保昌抽了下鼻涕,白了一眼,“你就是给他掺半碗麸皮他也这么香.”
安静了片刻之后. “哎,你们说.” 杨招旺突然来了兴致一样. “外国工地上吃啥,总不能也是白菜豆腐来回炖吧?”
“哎呀...人工地上,得有不少肉吧”,老周咂了咂嘴,“人过得也好,咱们国就是穷的太穷,富的太富.”
“天底下不都一个德行,操行.” 张保昌啐掉嘴里的烟头.
我不太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也就没接茬,“歇会该开班啦.”
墙角里的葛富贵走了过来,礼貌性地冲我打了个招呼,偏过头冲于全说道,“于哥,给棵烟.”
接过烟盒后,葛富贵取出来一根给自己点上,又把烟盒扔给了我,“来根.”
“诶你这狍子挺局气倒还”,于全啧道,“抽吧抽吧.”
我也乐了,“老周,来一根”,扔向了周宝安. 后者取出一根又扔给了杨招旺,而后张保昌.
“哎哎,干哈玩意这是,咋都这么大方了,老张麻溜给我”,于全有些急了.
“给你个锤子,没得咯.” 张保昌把烟盒塞进兜里转身要走.
“啥玩意就没了,上午刚开的.” 于全追了上去.
剩下的我们叼着烟相视而笑,也跟了上去,继续去做没做完的活计.
随后的日子也大抵相同,不过往往复复罢了. 在一个月之后,我觉得我似乎该要离开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觉得应该如此.
听闻要走,工头微嘲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他愣了一下,也咧开嘴不知道在笑什么.
“行吧行吧,年三十的兔子,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把工钱结了.”
....
“我寻思着,工头得扣了你三百来块”,回到工地上后,于全点了点我手里的工钱. “你找他要去”
“其实也无所谓了.” 我想起来那个能把一份水煮肉片吃两天的伙计,“没大讲.”
“啥就无所谓无所谓的,你这娃娃咋说话的”,周宝安瞪起了眼,“你不去我去给你要去!”
我苦笑着摆了摆手,“真不用,我用不着这个钱.” 抬起眼,看到有些发急的老周,我哎了两声,笑道,“我这就去要.”
“这就对了嘛,于全你跟着他去.” “这个真不用了”,我又摆了摆手,“我自己去就成.”
他们在坚持一个无意义的事情,可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一点. 这种悲哀,是之于我,还是之于他们呢?
我去搬了几件啤酒,买了一些菜,趴在床头上,对着窗子发呆. 窗台上有两个易拉罐,那是我们的烟灰缸. 我晃荡着罐子,里面隐约有啤酒撞击瓶壁的声音,这是不合理的,所以我终于知道自己离开的理由了.
从葛富贵的枕头底下抽出烟盒,燃了一棵,烟雾里看到了鲸飞千里,海火连天,星坠山崩. 最后是一个站在落日里的人.
他们回来之后有些理所当然的惊喜,这种情绪应该可以冠作惊喜,张保昌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可以可以.”,而后挨个去拆开桌子上的塑料袋.
于全抛给我一根烟,没说啥,又转身出去,撂下一句,“我出去买盒烟.”
杨招旺看着我干笑了两声,
“啥会走哇?”
“吃完饭呗.”
“大晚上的咋走啊?”
“有个伙计来接我,顺道就走了.” 杨招旺点点头,有几分遗憾地说,“我还想着回头让你斟酌斟酌些字来着,我这还没写完你就要走啦.”
我笑道,“咱俩没啥区别,我也斟不出来什么东西.” 他叹了口气,“你这人挺好的.”
周宝安凑了过来,“是挺好的嘛,哎呀...都坐哈吧.”
宿舍里昏黄的灯泡继续延续着白天的太阳,酒气顺着窗户外走,遇着风便消散在混着沙尘的空气里.
我们开始变得喧闹,言辞也渐渐漫无边际. 周宝安提起了他不争气的儿子,在醉意意图把老泪逼出来的时候,于全炸如一声惊雷唱起了二人转,葛富贵一如既往在旁傻乎乎地笑着,而张保昌竟能接着于全唱了下去,因为嘈杂难听,于是我们都笑了.
杨招旺用筷子敲着桌沿,“我把斜阳倚断,不见枫林如血染”,似乎像是京剧,又什么都不像,“还道是...”
“滚犊子,啥玩意酸溜溜的,比这豆芽还酸”,于全抄起一筷子豆芽,鄙夷地看了一眼杨招旺,后者嘿嘿乐道,“那给你换个,你懂个锤子真是” “一更里呀,越过花墙啊...”,杨招旺吸了口气,也炸出一嗓子.
于是我们又乐了. “滚滚滚,你们会唱个篮子的二人转,可别脏我了.”
“二更里啊,敲打窗棂啊...”,杨招旺转身打开了自己的抽屉,取出来一瓶白酒,回头递给我,“先前买的,还没拆呢,凑着喝了吧.” 而后又扔给我一张纸,“前几天写的,有工夫你给斟酌斟酌,也就当是送你啦.”
“一定,一定”. 我接过来没有细看,小心折好放进了兜里,其实这小心也只是做给杨招旺看的,或许也是做给我自己看的吧.
“行啦行啦你俩别倒酸水了,喝酒来喝酒来.”,于全拧开瓶盖,
“谁来白的.”
“你要让我来呀,谁他妈不愿意来啊,哪个犊子才不愿意来啊...”
场景一下子又变得熟悉了起来,我想起了这些个原由,夹了个花生米,咽了杯酒,心想果真什么时候都脱不了窠臼,于是又一杯酒.
我突然看到了那个家伙又倚在床头,对着酒瓶发呆. 似乎都不应当如此,对,不应当如此,他虽然不是无辜者,却也不应经历如此无关痛痒却能总让人郁结的事. 我自然知道怪不得他,只不过...
思绪被于全抛过来的烟打断了,在噙上烟之后稍微宁静了下. 抬起眼看到他们依旧唱着小曲小调,莞尔,抽完之后,我加入了他们.
“三更里那个张秀才...”
闹完五更之后,
“实在是有辱斯文”,杨招旺吞了口酒,停了片刻,
“半夜里呀么三呀更,睡呀么睡不着,摸头...”
“诶呀呀...你这是唱的啥嘛...”,周宝安挥了挥手,“我给你们来个秦腔吧. 泪...”
“去去去,老周你先另边,听他唱完”,于全打断了周宝安,嘴里跟着杨招旺嘿嘿乐着.
张保昌也愣了神,撂出一句“你他娘的这个都会还斯个甚的文,装犊子.”
葛富贵也愣了,他问老周这唱的什么,老周说你不知道就算了,于是他又转过来问我. 我只是同于全一样嘿嘿乐着,而片刻之后,葛富贵也听明白了,于是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最后老周还是吼了一嗓子秦腔,于是我看到黄沙覆满了整个宿舍,于是所有的东西,醋溜豆芽,油炸花生,方便面,辣椒酱,以及他们,都开始从我的眼前像黄沙一样消散.
“我该走啦”
于是我做了道别. 老周原意是送我到我说的那个伙计那,被我婉拒了,但他开始执拗了起来,兴许这执拗起自于酒精,也或是起自于他在黄沙里浸泡出来的年龄.
我给于全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半拉半扯地把老周劝了回去. 我冲他们挥了挥手,“走啦.”
我没说再见,因为不大可能会再见的.
这是个不大的县城,落后的样子很像另一个相似的地方,垃圾,灰尘,各式各样的杂货店.
我踢着一块碎石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他之前似乎经常这样. 这种身体和意识的同时晃荡并不能体现出什么意义,不会让你思考出什么问题,也不能带来心情的变化.
“什么都可以去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可能仅此而已吧,虽然是很无谓的.
意识飘零了几个来回之后,觉得酒意上涌,心想总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出酒,好在最终也未至如此. 只是昏昏沉沉的,有些困意.
又突然想起来杨招旺递给我的那张纸,路灯昏黄,醉眼朦胧,字迹潦草,看了几次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
“人情往来如白纸,几番春雨映花红.
醉里言欢阁楼上,风波不到眉额中.
堤畔清风垂杨柳,亭外海棠啼黄莺.
一襟烟尘浮江火,自有幽香梦里通.”
我叹了口气,随手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也是很无谓的事情.
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意识越来越淡薄,强打起精神继续沿着路走着.
在月光下,身旁的灰尘和街道在一同消失,最后的时候,我遇上了一株高大的槭树,树下有一片落叶,夏天是很少落叶的,捡起来落叶之后,觉得倦意更深了,同倦意在一起的,还有无力感.
“我觉得我帮不了你”,我心说,“...另外...也实在没啥意思”
“那就先这样吧”,我想. 而后倒了下去.
“真的好困.”
.....
这个季节落叶是很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