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无地自容的剩男剩女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她,已是十多年;今天见了,才觉察到她的不对。

她的精神算是颓了,虽然穿着还算干净的衣裳,却面无血色,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满屋子一片哀戚,她的父母还偷偷抹泪。

“三十岁了还不嫁人……”

“她算是疯了。”

“疯了。”

“不假。”

众人说。

我也心有戚戚焉,十多年前,她还是那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姑娘。

然而我愣神的功夫,就像好戏散场,刚才还哭哭啼啼的人,转眼便有说有笑地散了。

我也转身欲走。

她却趁人不注意,拉住我的衣角,在我的手心写了四个字。

我心中震怖,踉踉跄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她的哥哥看向我的眼神凌厉起来,仿佛我偷窥了什么不可侵犯的秘密般,像是看待宰的羔羊。

我顾不得告辞,跑到大街上大口喘息,怔怔地看着手掌。

那四个字,太可怕。

我回头看没有人追来,然而终于还是觉得不安全。

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

早上小心出门,小区保安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又似乎想害我。

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

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

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

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

只有一次一个男人在小区广场上打老婆,旁的人都在看,忙着拍视频发网上去,只有我上去劝了劝。

那男人骂我多管闲事,还搡了我一下。

我暴脾气上来,也搡回去。

男人也不打老婆了,开始将矛头指向我。

可笑的是被他打的女人竟也开始帮着他对付我。

旁的人也将手机对准了我。

赵贵翁一定是那人的亲友,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

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又似乎想害我。

这真教我怕,教我迷惑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可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

最近晚上总是睡不着。

他们——也有给官家罚过的,也有给领导掌过嘴的,也有老王占了他妻子的,也有儿女被网贷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见我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小心长大娶不上媳妇儿!”

他眼睛却看着我。

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

大哥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

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

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苑的房东来谈租金的事儿,对我大哥说,小区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

“那恶人犯了什么事儿?”

我插了一句嘴,房东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

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房东的话,明明是暗号。

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

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打了打女人的男人,可就难说了。

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

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

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写作业,书上写道“在家要听父母话,学校要听老师话,上班要听领导话,路上要听警察叔叔话”。

当时我心有疑虑,就问“那我说话,谁来听?”

大哥支吾半天,憋红了脸最后才说出一句“书上总归是没错的,等你当了父母,成了领导,你的话就有人听了罢。”

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前日里她在我手心写的那四个字,正是“吃人当心”。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房东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比干有七窍,生生被他们吃没了。

我虽然只有一窍,他们却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

大哥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大哥,我闷得慌,想到院里走走。”

大哥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

果然!我大哥开车载我进了市医院,精神科。

大夫慢慢向我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

大哥说,“他今天仿佛很好。”

大夫说“是的。”

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

我说“可以!”

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

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掂一掂肥瘦: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

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

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

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

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

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

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

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

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

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

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

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

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

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

可当我问起来“好与不好怎么分别?”大哥又支支吾吾起来,来回重复那句“大约……书上说的总归没错吧。”

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

前天狼子苑的房东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

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

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

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我的心里止不住一片恶汗。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

楼上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接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

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qiang,自戕,自杀的意思)。

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

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

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

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鬣狗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

“鬣狗”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

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

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

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

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一身西装衬衣、西裤、黑皮鞋,她这身职业装既像是房产中介的,又像是卖保险的;她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她的笑也不像真笑。

我便问她,“吃人的事,对么?”

她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是你哥介绍来相亲的。”

我立刻就晓得,她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她。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你有房么?”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

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她不以为然了。

含含胡胡的答道,“不……你有车么?”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她便变了脸,铁一般青。

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二十万彩礼一分不能少。”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

全身出了一大片汗。

她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她娘老子先教的。

还怕已经教给她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

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

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

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

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

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

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

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

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房东要加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

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

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

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

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

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

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

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同情。

房东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

这是他们的老谱!

无比文明的野蛮!

何其野蛮的文明?

发小陈老五,当过开发商后来跑路了,再后来靠集资骗了一个多亿。

现在又跑回来,做起了“裸贷”的营生,专坑在校女学生。

他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

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至少不要吃干抹净,竭泽而渔,至少留了年轻人,留了未成年。”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

大哥也不知哪里去了。

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

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

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

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

可是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

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

坟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

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

我很气愤,所以也没有哭。

劝母亲不要哭的大哥却用“吃人”的眼神看我,母亲哭着哭着也用同样的眼神看我。

大约从那时起,我就注定被吃掉吧。

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

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

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历史不分年代。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其实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加缪的《局外人》,黄渤的《杀生》,讲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人吃人,先否定你,以莫须有的将你判有罪,然后再理所当然地杀人诛心,积毁销骨。

二零二零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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