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窝瓜

网图侵删

我最讨厌老窝瓜。那种经夏雨滋养,秋风煞干的老窝瓜。

它表皮粗糙,像壶底的水垢,瓜肉橙黄发硬,中间稀软的瓜流包裹着白色的籽。太行山区漫长的冬天里,除了有寒风白雪外,还有那一颗颗丑陋的老窝瓜,它拧巴着我一整个童年。

小时候,人们为了多些收成,总会在玉米地里间行种些豆角和窝瓜。我家也一样。我在无数个清晨,踏着露水,跟着父母去摘豆角和窝瓜。穿梭在高大的玉米林里,我小小的个子总是急切地追寻着父母,玉米叶的毛边摩擦到脸庞,玉米穗的花粉落在头发、衣服上。豆角是需要攀着玉米杆的,但窝瓜不一样,仿佛只要给它一片土,它就能遍地开花遍地滚。

夏季的窝瓜正当季,表皮嫩得出水,一掐一个印儿。摘窝瓜是有技巧的,捏着窝瓜屁股轻轻一转,它就到我手里了,只剩下那茎部汩汩冒水。我最爱母亲做的嫩瓜饼。将窝瓜擦成细丝,和面粉搅成糊状,用铁鏊烙成一张张饼子,鲜香软嫩。吃窝瓜饼要蘸蒜泥,那真是美味!

总有些窝瓜被遗忘在夏季。也许它藏在大大的窝瓜叶下边,也许它挂在地边的壕沟里,也许错过了采摘的最佳时间,索性就被留到秋天。总而言之,它寂静地度过最美丽的青春,和着夏雨,和着秋风,慢慢变老,变硬,变成老窝瓜。

我家的地大概是全村最烂的地,它处于一块大洼地的底部,不靠路,我们进地走的都是崎岖的羊肠小道。春耕时车进不去,秋收时车也进不去,所以每年秋收,父亲都要将掰好的玉米用麻袋一袋一袋扛到大路边。我和弟弟负责往袋里装玉米,父亲双手握紧袋口,朝后背一抡就能借力扛上肩膀。他一只手握着袋口,一只手叉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身形并不高大,却好似有无穷的力气,连汗水都风华正茂。

“装完玉米去找窝瓜,找仔细点,别落下!”母亲在地头喊道。我和弟弟领命般自豪,脚步也欢快起来。长的、短的、圆的、扁的、有纹的、没纹的、黑的、黄的、各种奇形怪状的老窝瓜,我俩一颗一颗抱成堆,等秋收的车拉回家。它们是属于一整个冬天的。

寒风作响的冬日早晨,母亲喊我们吃“稠饭”——玉米糁或者小米煮至粘稠状,上面盖着一层炒窝瓜片。我的记忆里,它确实不算好吃,瓜肉松塌,没有嚼劲儿,像趟了水一般,仿佛积攒了一生的厚实在一瞬间泄了气。我在每一顿早饭里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于是就越吃越难吃,越吃越慢。直到母亲催促:“快点吃!饭冷了,学也误了上了!”

汤面里有窝瓜片,菜饭里有窝瓜块,甚至有时饺子里包的是窝瓜馅,仿佛冬天就等于窝瓜——碗里的窝瓜,墙角的窝瓜。于是我便讨厌冬天,讨厌那一顿顿与窝瓜有关的饭菜,那真是难以下咽。一整个冬天那!

不过窝瓜籽还是有些人情味的。母亲挑选一些壮硕的窝瓜横刀剖开,挖出里面的籽,将那些饱满的籽挑出来晒干,用旧报纸包起留作瓜种。余下的炕在火炉边,炕得焦焦黄黄,我们随时都能捡一颗破开吃。整个家里都弥漫着暖暖的香香的味道,我觉得那味道是一点也不亚于葵花籽和西瓜籽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物质生活越来越好,冬天的饭菜越来越丰盛,不再唯窝瓜论了。我家渐渐不再种窝瓜,我和弟弟不再捡窝瓜,父亲也抡不动麻袋了。秋收年年有,不知何时起,父亲要靠母亲推一把力才能将麻袋扛上肩头。夕阳里,他佝偻着背,缓缓踏过那片地。

“这些年也没人种窝瓜了!”“谁还吃那啊!以前没得吃才吃那!”母亲头也不抬,手里继续捡着玉米。她弓腰驼背,汗水顺着脸颊淌。是啊!窝瓜不见了,可它悄悄爬上了母亲眼角和额头,留下时光的痕迹。

父母老了。二十几年的光阴就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曾经举足轻重的窝瓜被搁浅在时间的洪流里。它好生养,奉献一生,即便已到垂垂暮年,内里还盛着来年的希望。

可搁浅的又何止窝瓜啊!


此文为学习强国主题征文:我家的“人世间”故事征文稿

你可能感兴趣的:(回忆窝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