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总是在隆冬腊月的风雪天,大门口停下一辆大卡车,一个头戴羊皮帽,身穿羊皮袄,脚踏翻毛皮鞋的粗犷男人跳下车来,提着行囊直奔我家,他就是驻扎工地、野外勘探大半年而归来的父亲,进屋的同时刮进来一股冰彻骨的寒气,好像他是从北极回来的。
年末而归的父亲,是因为他消失了大半年的缘故,给我一种神奇感吗?是因为他年底回家能长住两个月,给我一种安宁感吗?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总给我带点稀罕吃食吗?还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离过大年不远了?
是的,离过大年不远了,意味着好吃的也就来了!父亲是支援边疆的南方籍贯的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初,我们家的粮本比当地人多供应10斤大米。知道那大米有多么珍贵吗?在我们这个边远小城,会有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大米,更不知道大米的滋味。反正我小时候,平常能吃到大米的时候,总是客人来了。父亲掏出床底下的秘密小木箱,打开黑色小铁锁,母亲从其中的小白布袋子里舀出一小碗大米焖饭。边塞民风淳朴,客人理所当然能吃到主人最好的食物。客人呢,也不能让主人觉得自己是专门来解馋的,于是雪白大米饭最后总是剩下一小勺。
五岁的我半睡不醒地躺在热乎乎的炕头,就惦记这勺米饭了。客人走后的夜已深,父亲回身舀起那小勺米饭,放在铁锅里搁一丁点儿素油,放一丁点儿葱花儿,再搁一丁点儿盐,用余火拔拉拔拉,然后笑眯眯地喊我:“还有一点米饭,你起来吃了吧。”竖起耳朵的我顿时不觉得一点点困意了,一骨碌爬起来,就着铁勺美美的吃!啊,那真的是我童年时代吃过的最美味的米饭了!就那么一点点,却雪白晶莹剔透,在我眼里像珍珠一般美丽!我细细地嚼着,一粒、一粒仔仔细细咽下去后,再用舌头把每颗牙齿舔一遍,舍不得拉下一丁点儿,至今不忘那勺米饭的滋味!客人并不是天天来的,于是我这小勺米饭,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的。唯有过年,父亲才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慷慨地焖一锅足够我们小孩子吃过瘾的雪白芬芳的大米饭。
过年前,父亲必然要磨刀霍霍向鸡羊。选出家里生蛋少的母鸡,开始宰鸡,炖鸡。他使足了力气,把案板剁得梆梆响!厨房嘶嘶地烧着开水等着褪鸡毛。“再也没有比你姥爷做的黄焖鸡味道更鲜美了!再也没有比你姥爷做的红烧小鲫鱼更下饭了!那个味道,可以一辈子难以忘记啊!”多年后每逢我对孩子说起父亲时,我还会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你姥爷还带回一卷又一卷,像床那么大的果丹皮!深褐色的,又光又滑的,亮晶晶的,像公主的地毯一样铺开在大桌子上。更好玩的是姥爷,没有拿刀切果丹皮,只是伸出大手,在果丹皮卷子上刷拉一撕,撕下一长条,卷了,塞在我的嘴巴里,啊,我立刻口水汹涌!酸中带甜,甜中带酸,果丹皮的那个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我的多次描述强烈吸引了孩子,她也变成了果丹皮的爱好者。
是的,父亲年底带回来的海红果,值得我的味蕾珍藏一生。风尘仆仆的父亲从行囊里掏出给我们仨孩子带回的小吃食,除了果丹皮常常还有海红果儿。这些如今看起来绝不稀罕的普通吃食,在从前那就是天上掉下的珍馐美味了!海红果是专属隆冬腊月的瑰宝,抓一把冻在户外的海红泡在冷水里,盯着它们看,隔一会儿,一碗玫瑰红的冰壳就慢慢出现,慢慢变厚,冰壳里的小红果变得美艳动人,变得柔软多情,变得不那么光滑甚至有点微微起皱,有点美人含情,搔首弄姿似的。我迫不及待地把冰壳一把捏碎,小果子就可以一口吃掉一个了。冻的海红果不脆,紫红色的果肉软绵绵的,啜吸入口后,酸中透甜,还带着凉冰冰,口舌生津。
因这两种美食,我还为此变得爱读课外书了。我悄悄撕一小条果丹皮,或者泡一碗海红果,边看小说边吃,舍不得大口吃,一点点地啜味道。我的吃,是偷偷摸摸的,因为父亲没有允许我们在年前这么慷慨地随便吃。这些美食,统统是为了过大年准备的。
腊月二十三以后,母亲负责蒸馒头和炸各种面食,但不同意父亲非得在年前把菜全部煮好的习惯,认为现吃现做最好。但父亲绝不听母亲的话,继续尊从福建老家的习俗,头也不抬地忙碌在锅灶边,有时直到深夜。那时候烧炕,家里的灶只有一个,灶需要加煤,还需要母亲辛辛苦苦拉风匣。父亲的菜就烧得格外漫长了!他每烧好一样大菜,就认认真真地扣严实了,冻在户外的凉房里。
那一年,父亲忽发奇想自造鱼丸。把从单位分了存贮过年吃的几头大个冻鲢鱼化开,唠叨着一定要做成鱼丸给我们尝尝。亏了他记性好,把童年在村庄鱼丸店里看来的工艺程序大致回想起来,老家的鱼丸是用鳗鱼肉捣成鱼茸,加淀粉搅拌再包上肉馅做的。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鱼肉剁得震天响,恨不得让这个城市的所有同乡都知道他在做鱼丸,他如愿以偿让鱼肉全部成泥。父亲的想像能力和模仿能力到此为止,接下来,他就开始胡编乱造了,对水和盐那些配料的比例完全没有印象,只好凭着推理来乱加一通,经过多次的反复试制,历经千辛万苦,鱼丸出锅了。外面看着像鱼丸,里面却布满了海绵般的小孔,没有正宗鱼丸的瓷实弹性和白亮光泽,浩浩荡荡布满了厨房里的每寸空地。那东西没有一点嚼头,味道还奇腥。但是父亲面对他的假冒伪劣产品还是很有成就感,那可是他不吃不睡花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形状和味道多少能解一点乡愁。
父亲还从遥远的草原带回过火鸡和驼峰、驼骨。火鸡个子大,我没有吃出与家养鸡特别大的不同,只觉得比家养鸡的肉厚,吃着同样鲜美而十分过瘾。雄伟的驼峰与粗大的驼骨架,因我童年并不常见而印象深刻。那个年三十,父亲把驼峰切成薄片后炒洋葱头,我大吃一惊,驼峰原来尽是白肉。我们小孩子都没吃过骆驼,抢着来吃,结果我只吃一口就咽不下去了,那种古怪的腥膻从来没有遇见过,再也不想吃了。父亲精心炖出来的骆驼骨头,同样不讨我们小孩子喜欢,不得不撤下桌子。多年后,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吃骆驼的情形,骆驼的骨头真是太大了,称得上巨大!
常年奔走于茫茫北地,时有奇遇记。父亲在二连浩特边境地区回家过年的那次,从大卡车上拎回来两只长着黄毛的动物,角特别长。我和小伙伴跟着他身后一路跑着看稀奇。他拖着它们进入母亲单位的锅炉房,扔在地上,打开锅炉门,把炉子上的铁炉钩伸进去烧到滚烫通红后,在那个奇怪动物身上来回走,燎毛的味道臭得很刺鼻。“爸,这是啥?”我好奇地问,父亲笑一笑:“这是草原上的黄羊,我们队用枪打的。”原来是羊啊。小时候的我不以为然地跑掉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的工作队在五十年前的二连草原上,常常遇见成群的黄羊奔腾而过。如今已频临灭绝,学名普氏原羚,并不是真正的羊。不过我早已忘记童年的年夜饭吃这家伙的味道了。
“樱桃兔”是父亲的大年杰作之一。兔子出现的那个冬午,我在母亲办公室门口边玩耍,从外面又风尘仆仆地开来一辆大货车,父亲从大卡车上跳下来,卸下一个大麻袋,放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扛回家中。只见他把大麻袋对准地面,哗啦!咕咚!居然是十来只野兔子倒出了麻袋,长耳朵们冻得硬梆梆的!那在茫茫荒野上用猎枪打中的野兔,被一帮男人追逐着倒下,被我父亲用西红柿熬成的酱,烧出特别鲜美的味道来,这是父亲的发明创造,被我美名为“樱桃兔”,因为不仅兔肉块是红艳艳的,汤也是红艳艳的,酸甜可口,格外吸引我的味蕾。炖好第一锅兔子肉后,父亲先夹给我一块,我吹了吹以为凉了,像饿狼般一口衔走,肉里面还滚烫哪,可我衔着又舍不得吐出来,于是我边吃边“嘶哈嘶哈”地吹气。父亲看我的狼狈吃相,发笑不已:“那么多,你慢点吃嘛。”
“樱桃兔”是那年摆在家里饭桌上最出彩的一道菜了,因为边吃兔子边能听父亲讲述在边塞草原上和同事们打野兔子的情景,非常惊险非常有趣,说狡兔三窟一点都不假,父亲牵着猎犬跟着有打猎经验的同事撒开腿奔跑在兔子的屁股后面,闹出了很多笑话,也收获了成堆的野兔。于是嚼在我嘴里的兔子肉,有着不平常的传奇色彩,年味里满满都是父亲荒野历险的滋味!
还有一年冬末,父亲从草原上带回半扇马肉,马肉纤维太粗了。父亲不知道怎么吃好,最终决定像平常做酱牛肉一样,用香料和酱油狠狠煮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到了晚上,父亲又往炉灶里加火煮到半夜,酱马肉才熟透了。记忆最深的是,马肉纤维比牛肉粗,直塞牙缝。父亲哭笑不得:“肉这么硬,一定是匹经年老马!”
每个神圣的大年三十晚,父亲都要还原福建故乡的祭祖习俗。桌子上摆满了父亲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准备的各种佳肴,他郑重地烧了香,让我们每个孩子手执香跪地磕头。磕给谁呢,磕给他写在牌位上的那些南方老家的陌生祖先们。年夜饭们迫不及待地摆满桌子,全家欢欢喜喜吃年夜饭。没有电视的年代,吃过年夜饭后,父亲带我们在自家院子里放鞭炮玩,旺火熊熊燃烧,可心里真是欢喜极了。
之后父亲则早早躺下睡觉了,他太累了,平常不打呼噜,此刻总是鼾声如雷。其后的整整一个正月,我们小孩每天无忧无虑地吃饱吃香,开心玩耍。那在清贫岁月里,因父亲的忙碌而使我们孩子们幸福地过大年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地盛大隆重,如此地欢喜久远。以至于一个大年过后,我会望眼欲穿地等待下一个大年。那份期待,及至今天,我都不能忘记!
多年前的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习俗依旧盛行着。父亲的故乡在三千里外,来给他拜年的唯有俩位叔叔是他一生的好友。一位是山东籍的郑叔,一位是河北籍的李叔。父亲比他们年长二十岁,这俩位小老友每逢重大节日必来看望他,必欢饮畅谈,谈到伤心处各自掩面而泣。
父亲79岁以后,记忆力越来越差,但我每提起他的老朋友李叔和郑叔的名字,他会立刻想起来,记忆力变得清清楚楚了。
父亲患失智症后,我教他念最简单的歌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遇见小松鼠。”父亲怎么也记不得小松鼠,我灵机一动把小松鼠改成郑叔的名字,结果,父亲一背到这句,就笑容满面地大声喊着背出来。我知道这是父亲感情的结,他不能忘,绝不能忘,至死不能忘!郑叔、李叔的存在不仅仅是真挚的朋友之谊,也是父亲半辈子爬山涉水、舍生忘死做工程的见证人。如果他忘记了,那就等于忘记了那顶风沐雪的辛苦岁月,多少个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光是酒友,也是手足兄弟!
还是三十年前,这两位叔叔看到我母亲机关分的房子,墙壁因偷工减料而只抹了一层薄薄的白石灰,轻轻一碰就掉大块墙皮,裸露出里面的砖头来。他们喝酒时发誓说,一定帮我家把墙壁整好了!从这天起,每天的午休时和下午下班后,他俩从城东到城西骑十几里地,自行车后座带着抹墙的涂料以及工具,大干特干起来。日复一日,终于把我家的墙壁修整干净结实了,抹得白白净净。每到年底他们俩来家中,父母总是把这件事情一提再提,感谢不已。“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愈是到了过大年,挚友于远离故乡的父亲,便愈是珍贵,如同寒夜的炉火。
许多年后,我已中年,父亲老了,他写了一本回忆录,我读了之后才知道他在外面干的工作。他是一位水利专家,一位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分子,他的年轻时代,都奉献给我们这个边塞地区的水利工程了。他经历并完成了这个地区解放后所有的重要水利工程,而且他经手设计的工程品质优秀,多年来造福地方百姓,不需要政府翻来覆去地修补,给国家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但是父亲直到退休,也没有得到职务上的提拔。他主持的最后一项国务院批准的大工程,在他历尽辛苦完成了全部工程的勘测资料和设计方案之后,却被他人陷害排挤,硬生生地挤出去,还篡夺他为本次工程所做的全部资料手册,并把资料手册上父亲的作者名字篡改!这是不肯巴结权贵的父亲一生经历的最重大的冤屈,他投诉无门,伤心至极,愤懑至极,退休后回老家,离开这个他付出全部青春和热血的边疆地区。
父亲年纪越来越大,失智症逐年缓慢地加重,不能下厨房,更不能亲自准备年了。他变成家中最小的孩子,可以由我们张罗过年,而他在一边安心享受了。但是我发现无论怎么张罗,也张罗不出童年时代,父亲给我张罗出的过大年的感觉来回报他。父亲越老,笑起来越是天真无邪,倒越来越不爱说起年轻时候不愉快的事情了。他记得的,都是这个世界给他的感动!他给我的感动越深,我的愧也越深,我无能无力补偿这个世界亏欠他的。
在我心中,我的父亲,就是古老传说中擒住“年”这位大怪兽的大英雄,传说中的哪一位大英雄,一生不是历尽艰难而使后人感慨万千又怆然泪下的啊!
202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