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亡日记 二

2020-02-01 下午  天气  晴

一个裁缝的死 

时间:大约1977年秋

地点:童年生活的小山村

经历:第一次听说人死的事

    耕田种地,不如学门手艺。   

    在很多人还吃不饱饭的农村,手艺人一般都饿不着。

    而既饿不着又活得有面子的,裁缝算一个。

    我们村里就有这么一位。

    人逢他都要尊称一声:裁缝师傅。

    我记事的时候,他应该有六七十岁了吧?总戴着一顶旧毡帽,像是把一个瓦罐倒扣在头上。一字扣的灰布衫很是贴服,敞口的平底布鞋,一点灰尘都不染。腰板直直的,个子在当时算是高的了。

    老裁缝还是村里的一个名人呢。听人说,他从小就开始学艺。解放前几年,有支队伍在邻村驻过,那时候还年轻的他,专门去给子弟兵做过军服呢。

    村里有个缝纫社,老裁缝是那儿的头。逢年过节,母亲也会带着我去做几身衣服。缝纫社的大堂里,差不多有二十台脚踏的缝纫机。妇女们用脚哗啦啦的踩,针头哒哒哒的缝,那声音,隔几十米远都能听到。

    老裁缝平时只负责带徒弟,只有关系好的熟人,或者是村里比较有头面的人来了,他才亲自给量个尺寸,画个图样,然后交给徒弟去缝制。要是能得到一件他亲手缝制的衣服,那穿出去也是挺有面子的事。

    母亲带我去的时候,老裁缝总是热情的寒暄几句。然后拿起卷尺,嘱咐我:站直喽,做身新衣服,好好去念书。说话的功夫,便量好了尺寸。

    山村的生活,平静得像农家的池塘。没想有一天早上,却出了一件轰动全村的事。

    大清晨的,有人在中学校门外的墙上,发现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的内容是揭发,村小学的一名女老师,和中学的一名男老师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大字报的署名是:一个小学生。

    这里特别说一句:我父亲那时是中学的校长,而大字报提到的那个女老师,有一个和我母亲一样的名字。

    消息马上就传开了,母亲正准备上课,听到后要去看个究竟,老师们死活拦不住。结果,她走到半路就晕了过去。我看着大家七手八脚的把母亲抬回家,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字报马上被揭了下来,但调查却刚刚开始。

    县里的领导被惊动了,正副教育局长一起,亲自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办案。不可置疑的是,男女关系的传闻纯属造谣,那么,到底是谁写的这张大字报呢?

    大约两个礼拜过后,案情终于水落石出。原来是中学的一个老师,因为表现不好,受到我父亲的批评后怀恨在心,串通他的几个同伙,一起编造了这个故事,又以小学生的笔迹,用左手写了这张大字报,对我母亲的声誉进行了污蔑。

    最后,这个老师被调到下一级的学校去了。

    对了,他另外一个身份,是裁缝老师傅的女婿。

    我记得事后,老裁缝带着东西来到我家登门赔礼,但是被父母谢绝了,因为这不是他的错,没必要怪罪自己。

  老裁缝在家呆了一段时间。

    一天清早,他的家人到园子里去摘菜,发现裁缝师傅把自己吊在了园子里杂物间的房梁上。

    当时我也去看热闹了。小小的杂物间外挤满了人,我只能站在菜园子的门口,隔着一片卷心菜地往里张望。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明,周围的人在骚动,只有卷心菜还是绿油油的沉默着,一付毫不相干的样子,仿佛还沉浸在清晨的梦里。

    我想,老裁缝平时也会去伺弄这些卷心菜的吧。他本是简简单单的活着,即使遇上点什么事,凭他的阅历,也可以像抖落菜叶子上的露珠一样,轻松搞定。

    然而这次,老裁缝却用了最复杂的方式---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是为了表达对受害者的歉疚?或许,是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人们,除了手艺,自己身上还有些别的东西不容忽视?在他经过这一片菜地,独自走向小屋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造谣的事情已经有了结论,就算是自己女婿造的孽,与他也没有实质性的干系。很难说他的死,有对此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连一个注释都算不上。

    生前,没有人对他有过激的指责;死后,也没有人对他有过多的评论---要知道,在乡下人的眼里,自杀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

    但是老裁缝还是选择了死,以不光彩的方式,做了一件体面的事。

    出殡的那天,我们这帮看热闹的小孩子,跟着送葬的队伍往前跑,可队伍长长的,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除了头披白麻布的家人,村里乡亲在后面跟了老长的一串。

    好像看到我的父母亲,也在那里。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的死亡日记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