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看到那本医药书里的照片,我上哪里去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狗日的阿广不争气啊!唉!”
大兴不止一次的向人诉说关于儿子阿广的遭遇,而且每次都要以这句话来作为结束句,时常惹得听的人一阵唏嘘感慨。得亏鲁迅先生《祝福》一文没安排在当时的小学课文里,不然我敢打包票我们村儿那一帮小屁孩子准会以“祥林嫂”来称呼他。
不过话虽如此,在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还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年月儿里,大兴就已经靠着在城里做“背篼儿”的营生让家里略显阔绰了——这一点还是颇让人佩服的。至于他口中不争气的阿广,没出事前,也就是还没被城里卫校开除的时候,他身着白大褂肩挎出诊箱去病户家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高大帅气莫过于此,白衣天使莫过于此了!都说“前人强不及后人强”,试问村子里谁家不对这样的家庭树大拇指啊?起码当着面儿的没有。
对,坏就坏在了阿广被开除这事儿上了。
被学校开除本就是一件顶丢脸的事情,偏偏这阿广还是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开除的。你说那年月儿也真是奇怪,谈恋爱不说谈恋爱,非得说是男女关系,说是男女关系也就算了,还非说这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个严重的问题。好吧,既然是个问题,那就要解决啊,校方的解决方案就是开除阿广。
大兴就一苦力“背篼儿”,自知这事儿已然不可逆转,于是灰溜溜的去学校把阿广领回了家。据说回来的时候父子俩一路无话,到家之后这当爹的什么他娘的青红皂白也不想问了,先把那不争气的儿子捆在自家的柱子上胖揍了一顿。
揍之前大兴老婆和大兴是穿一条裤子的,待揍完,这当娘的早在一旁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直说自家儿子向来听话准是被学校里的小妖精勾引的......这话提醒了大兴,这男女关系问题得有男有女才行啊,怎么就开除了儿子呢?那女孩子呢?这时想起来去问问阿广事情的原委了,哪知本就垂头丧气的阿广彼时已然仿似将死之人,愣是一句话也没给大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并把门给插上了。
本来揍了一顿,大兴已经消了不少气了,但一见这情形又气不打一处来,直骂阿广孽子、羞死了祖宗先人,就好像他家不能十八代同堂这事儿跟自然规律无关,倒全赖出了阿广这么个不肖子孙一般。那时的大兴不明白,阿广当时插上的那扇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十分清楚眼见着就要脱掉农皮的阿广,又得规规矩矩的扛起锄头穿上农皮了。所以后来他常常对人说:“当时我的心子真的是在滴血啊!再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呀,狗日的不争气啊!唉!”。
既然脱不掉农皮了,那么结婚成家立业就成了一件需要抓点儿紧的事了,毕竟阿广当时也是二十一二岁的人了,在当时的农村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
大概是三个月后,大兴开始托媒给始终不怎么言语的阿广介绍女朋友。到第三个大兴觉得很不错、对方也同意,但还是被阿广一口否决的时候,本来对被开除一事还耿耿于怀的大兴终于没能忍住,再次将儿子捆上了柱子...村里的人劝大兴——这样迟早会毁了孩子的,他八成还惦记着在学校里谈的那个女朋友,不如去打问打问那家儿...话还没说完,阿广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问他吧,仍是不发一言。
无奈之下,大兴将阿广送到了远在另一个乡的姐姐家寄居,有点儿令其换个环境转移转移注意力的意思,而他自己则再次回到城里背起了背篼,这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正是这次回城,大兴知道了他所理解的关于阿广被开除的“原来的样子”;也正是这次去姑姑家寄居,阿广将要迎接或许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当时,他们都不自知。
一天,大兴接到一个搬家的活儿,主家是城里人民医院的医生,说起来大兴和同事们还一阵欣喜,觉得是自个儿的荣幸。待东西搬得差不多时,屋子里还剩下几本主家不要的书,大兴一看是医药类的书,觉得卖废品可惜了,兴许阿广用得着,于是擦了封面上的灰尘翻了翻。这一翻不要紧,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男女俨然是一副情侣的模样,女孩子是主家的女儿,而男孩子正是阿广!
大兴说其实一开始他觉得儿子还是挺有眼光的,但是知道那女孩子不但没有被开除且顺利毕业进入人民医院工作之后,他就不这么觉得了...大兴终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表达彼时复杂的心情,于是埋下头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让烟给听的人,待他自己也点上了烟之后,才边甩未燃尽的火柴边叹气,说上一句“狗日的阿广不争气啊!”。但这是后来的后来的事情了,后到了什么时候呢?后到方圆十几里都知道阿广精神出了问题,会神癫癫捧起“牛卧池”里的水就喝、会抡起锄头把别人好好的一地庄稼锄个精光的时候。
其实没人能具体的说出阿广究竟是什么时候疯掉的,大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祥林嫂”的。只是听说,当时大兴黑着脸从城里回了家,闷在家里好几天都没出门,待出门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不少。阿广再次回来时候,似乎一如从前般沉闷憔悴,甚至还有所加深,但大兴却他没了什么脾气。
似乎没人知道那段时间,尤其是大兴去姐姐家接阿广回家的时候,在这父子俩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阿广当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女孩子的家长怎么可能同意这门亲事呢?只消随便打个招呼就可以让学校将他开除的,也不想想你上的是卫校,人家那边儿是医生,你这边就一背篼儿啊!一开始就不该啊!结果还那么死心眼儿,自己把自己给逼疯了;也有人说,其实是阿广在姑姑家寄居的时候,和姑父的侄女儿对上眼了,这一回倒是门当户对了,但可悲就可悲在姑姑和妯娌不合,对方家长可也是为了嫁娶之事能像大兴一样能把子女捆上柱子的主儿,对你什么情投意合、浓情蜜意压根儿就不屑一顾...不凑巧的是,大兴又不合时宜的甩了一个耳光给阿广,口头禅似的骂道“狗日的,不争气!”...
传言有很多,但说来说去也没个谱儿,不过几乎所有熟知此事的人,都习惯性的在大兴说出“要不是看到那本医药书里的照片,我上哪里去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狗日的阿广不争气啊!唉!”之后,回上一句:“那是阿广自己心理素质不好,是他自己摧毁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下结论还是安慰大兴。
不过这一切都是十来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前些日子回老家和人问起大兴、阿广父子俩,那人看着不远处自己的两个儿子,猛吸一口烟之后反问:“噢!你说的是兴老汉哇?他那个儿子啊?啧!倒是不疯了,但也是个老光棍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