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8日,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病故。
我从一摞待读的新书里抽出《朋友之间》,放进鲜花丛中拍了照片,以此来祭奠这位伟大的作家。
1998年,我搬了新居。新居附近有一家名叫“雅读”的小书店,这个发现让我非常兴奋,一有时间就逛进去,遇到特别喜欢的书,会把它从书架里抽出来,用掌心摩挲摩挲。那时,钱包枯瘦,只能用这种方式过瘾。就这样,我与《我的米海尔》相遇了,与那些被我摩挲过又放回书架的书不同,《我的米海尔》被我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爱情故事:谜一般的古城耶路撒冷,文学系的女生汉娜与地质系的男生米海尔一见钟情,两个相爱的人结为连理。美好的日子总是飞速而逝,转眼间,汉娜嫁给米海尔已有10年,与米海尔的感情也由炽热变得沉静,貌美又多愁善感的汉娜开始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甜蜜又忧伤。
这是一个蔚蓝色的爱情故事。这是一个在蔚蓝色里添加了些许烟灰色的爱情故事。因为那若有似无的烟灰色,让《我的米海尔》不再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爱情故事。汉娜那不明所以的不安,帮助《我的米海尔》更加动人。写过小说的人都知道,情节设计容易,最是作家在铺展情节时像是不经意地镶上的金角银边,是他人模仿不了又令人嫉妒的辨识度。读完《我的米海尔》,想到阿摩司·奥兹,我就会情不自禁地问一问:为什么他的爱情故事是灰蓝色的?高贵又忧郁。
将阿摩司·奥兹的另一部最重要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改编成电影的娜塔莉·波特曼果然是才女,她非常忠实地将原著包括气息影视化后,让我看了以后更加确信,能够把一个爱情故事写得就算幸福也隐藏着哀婉,一定是阿摩司·奥兹少年时期母亲自杀身亡给他造成了巨大冲击。
只读过他两部作品,对以色列又不甚了了,我怎么会知道“基布兹”所指为甚?从鲜花丛中拿回《朋友之间》开始拜读,读到集子中的第一篇《挪威国王》的第一句话“在我们耶克哈特基布兹,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单身汉”时,我以为《朋友之间》的8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名叫耶克哈特基布兹的地方。也是《我的米海尔》的译者钟志清,特意为《朋友之间》写了一篇篇幅不小的译后记《奥兹和他的以色列基布兹世界》,但我的阅读习惯是按部就班。
我按顺序读着《朋友之间》,从《瑞典国王》开始到《两个女人》、《朋友之间》、《父亲》、《小男孩》……是的,是《小男孩》让我感觉到了这8个故事发生地,有些异样。
利亚和罗尼5岁的儿子尤娃尔,瘦弱、胆小、不爱吃东西、嗜好特别,因而在儿童之家总是被其他小朋友欺负。尤娃尔不想去儿童之家过夜,虽然没有跟爸爸提出要待在家里,但七点半一到,尤娃尔就会躲进洗手间坐在马桶盖上吃他的大拇指……读到这里,我警觉起来:尤娃尔的状态很不适合去儿童之家过夜,利亚和罗尼为什么不让儿子在家里睡觉?再读一遍刚刚读过的情节:“罗尼每天下午四点去儿童之家接尤娃尔和他咯吱作响的鸭子……”下午四点钟,尤娃尔回家;晚上七点半,尤娃尔去儿童之家睡觉——怎么回事?我突然觉得,基布兹也许不是地名,而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所指。那么,奥兹所指的是什么呢?我放下《小男孩》很少有地跳读到译者的译后记,“基布兹字面为聚集、聚居之意,指的是以色列一种以农耕为主的共同体……基布兹就像一个乌托邦社会。按照创建者的理念,在基布兹,人人平等,财产公有,大家从事不同形式的农业劳动,一起在集体食堂吃饭,儿童住在集体宿舍,由基布兹统一抚养,只有周末才回家与家人团聚。在基布兹,犹太人不仅在形式上有了归属感,而且有了找到家,找到爱,找到关怀之感”。恍然大悟之后,疑惑也随之而来,因为阿摩司·奥兹虚构的发生在一个名叫耶克哈特基布兹的故事,并非只有爱和关怀,而是五味杂陈。
《挪威国王》的主角、身材矮小的单身汉兹维,喜欢散布坏消息,什么地震、飞机失事、楼房坍塌砸了住户、火灾、发大水。园丁兹维不敢接受寡居老师露娜的示爱却宁愿去关心患了肝癌的挪威国王的病程。
《两个女人》是洗衣房女工奥丝娜特和文化委员会的负责人阿丽埃拉。布阿兹是奥丝娜特的丈夫,一天,他对奥丝娜特说要离开奥丝娜特去与相好了八个月的阿丽埃拉一起生活。
《朋友之间》的主角叫纳胡姆,是基布兹的首领大卫·达甘的朋友。纳胡姆的妻子死了,儿子也死于一场以牙还牙的袭击中。纳胡姆与17岁的女儿相依为命,但有一天女儿突然去跟大卫·达甘同居,而大卫·达甘,有过好几个情人。
《父亲》说的是,移居到基布兹的男孩莫沙伊经常要去医院探视受到过创伤的父亲,以大卫·达甘为首的基布兹领导层生怕男孩离开基布兹,想让他断绝父子关系。
《小男孩》之后,还有《在夜晚》、《戴尔阿吉隆》和《世界语》,家庭危机、教育体制问题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问题等等存在于基布兹的问题,奥兹通过《朋友之间》貌似八个短篇小说,实质是互相关联的小长篇,呈现给了读者。那些坚信基布兹是一种完美的社会制度的以色列读者,质疑过奥兹的虚构吗?我不知道。但钟志清的译后记告诉我,奥兹的虚构绝非空穴来风。十四岁时,阿摩司·奥兹离家前去胡尔达基布兹,并将姓氏从克劳斯纳改为奥兹,表明同以父亲家族为代表的耶路撒冷旧世界断绝关系。对基布兹充满信心的奥兹,却于1986年离开了基布兹,“创建基布兹是个出色的理念”,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阿摩司·奥兹给了基布兹极大的善意;回到家里独坐书桌前,他把在基布兹生活的三十三年间看到的“人性中与生俱来的自私与欲望拉开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变成了《朋友之间》。
为什么在阅读《朋友之间》的过程中不安总是如影随形?因为,基布兹让曾经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奥兹,迷茫和失望了。这种情绪,在《父亲》中莫沙伊去医院探视父亲遇见一只被大巴撞死的小狗时,被奥兹借题发挥得淋漓尽致:“小狗倒在裂开的公路上,剧烈地抽搐,一次次地抬起脑袋,但每次都砰地撞回坚硬的沥青路上……”
蔚蓝色的《我的米海尔》流露出来的灰暗,《爱与黑暗的故事》流露出来的黑暗,我原以为都是母亲早早挥别人间留给奥兹的心灵创伤,现在看来,还有基布兹。奥兹以为人类的未来在基布兹,事实告诉他,不是。
奥兹走了。走之前,阿摩司·奥兹的担忧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