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童有部小说叫《红粉》,讲述解放初期,秋仪与小萼两位妓女被解放了,解放军为她们好,要送她们去劳动训练营。
秋仪不愿接受这份好意,在路上跳车,找过去老鸨要了钱,跑去投奔情人老蒲。老蒲原本是富家子,这时也过起了朴实无华的生活,但秋仪的身份始终不为老蒲母亲接受,她愤而离去,出家当尼姑。没想到尼姑庵里的尼姑知道她原来是妓女后,便嫌弃她,将她赶走。之后秋仪找个人嫁了,嫁给了一个驼背。
小萼当初接受安排,经劳动改造后重新做人,回到社会反倒和老蒲在一起,还生了孩子。但这时担任工人的老蒲却因贪污罪入狱,最终拚了死刑。当了寡妇后,小萼一直在寻找一位伴侣,但不是每个男人都愿意当孩子的父亲,于是小萼把孩子托付给秋仪。
2.
小说里,秋仪是个聪慧的女人,把人情世故看很透。但她拗不过命运,总忍不住要说上几句,这股直率劲儿也使她内心蒙受折磨。因为她说得越多,越凸显自身无力改变命运的悲凉。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秋仪对老蒲说的一段话,他们经过一间电影院,看到电影院外的手绘海报。秋仪指着海报说(大意如下):这个世界就像海报上的画,什么都是假的,你对我好是假的,我对你好也是假的,妓院被封也是假的,那些封妓院的男人,他们口口声声道德礼法,他们也是假的。
「世上没有妓院,没有妓女,世界就干净了吗?」,这是秋仪对老蒲的提问,更是对这个世界和命运的抗议。
相对秋仪,小萼貌似是个「笨」女人。然而,倘若秋仪看透的是这个世界,小萼看透的是自己。
小萼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无论他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她都用自己为尺度去回应,而不是辩驳。辩驳总是一种期望对改变外界的企图,而回应是表达自己的意志。
比如在训练营,上头要小萼写材料,举报过去老鸨强迫她接客,或有虐待等情事。结果小萼说自己是自愿的,她说的是事实,对她来说其他工作太辛苦,当妓女舒服多了。
回归社会,小萼找了老蒲,老蒲死后又找了其他男人,无论是结婚的、没结婚的男人,只要能让小萼攀附,让她生活得以安逸的,对小萼来说就是一个好对象。为了让自己活得舒服,她情愿把亲生孩子送人。
3.
苏童的《红粉》让我想起杜拉斯的《情人》,《情人》女主时而第一人称的自白,时而第三人称的冷言冷语。在我看来,这种叙事就像秋仪和小萼两人的视角组合成一位作者的言说。
悲观的人,他也有感受到欢愉的时刻;乐观的人,也有哀伤至极的瞬间。人的内在活动不是两极的,而是在两极之间游走的连绵活动。
当我们看见秋仪的聪慧,也同时看见她的执拗。这份执拗似乎靠不上她的聪慧,未能拯救她于生活的水火之中。相反的,小萼在秋仪身边就像个跟班,但她始终依循自己的价值观,通过变换灵活的姿态变换,始终能抓住可依赖的对象,让自己活得轻松。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活呢?看起来像秋仪那样看透生活,也不见得能战胜生活。可要我们像小萼那样生活,通过把自己变成满足他人欲望的工具,似乎又陷入另外一种困局。
《红粉》中,也有其他妓女最后得以安身,她们回归所谓正常生活,拥有正常家庭,和小家庭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
这让我想起另外一部电影,《异次元杀阵》(Cube)。这部电影描述一群性格、身份、能力不同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被关在一个迷宫当中,这个迷宫就像一个魔术方块,一段时间迷宫的各个板块就会变动。大家可以在不同板块之间移动,但如果计算错误,就会进入充满凶器的陷阱;如果计算正确,就可以安全移动到另一个板块。
这部电影表面探讨科幻,实则探讨人性。
电影中的恶人会把无辜的人扔进未知的板块,好测试新的板块安不安全,再决定要不要过去。而无辜却脆弱的人,最后也联合起来和恶人对抗。
电影终局,正常人都死光了,反而最没有社会能力,有自闭症的成员得救。
他得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个迷宫一段时间就会板块移动,但其实大家只要不惊慌,不乱闯,他们一开始身处的板块,最终会回到出入口的位置。简单说,只要待在原地不动便能获救。
可是,这不就是常人面对人生命运的态度,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遭遇的考验会带给我们什么,我们只能对我们的选择投以高度的期望,尽可能以一种乐观精神相信我们的努力会有回报,相信我们为选择最出的一切准备。
某些父母就是抱着提前部署的精神在教育孩子,从挑选学区房,找好的生活环境、学校、老师等等,给予孩子在应对学习,未来就业等考验前,就让孩子能够比其他人更早做好准备。
这就能保证孩子活出父母期待的一帆风顺吗?显然现实是不容人类控制的,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具体活动中去证成我们自己,同时也证成命运的无情。没有人能够控制命运,有时我们可能会看着那些所谓「不努力」的人,或者在我们看来「不如我们」的人,活出我们原本以为我们能够活出的生活,得到我们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取得的成果。
4.
我们能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吗,特别是在遭遇挑战,身陷困境的时候?
比如你遇到喜欢的人,你能继续保持平和的心态和对方慢慢相处吗?你可能会忍不住想联系他,就现不联系也会找其他方式行动,比如查阅对方的星盘。
在你工作不开心的时候,你可能想要换工作,又担心经济不好,或者跳槽后遇到更糟糕的主管,以至于你下不了决心。表面上,你没有变动工作状态,但你的内心早已跑过无数选择,想过无数选择后的结果。
或许这个世界最终留存下来的人,不是多数人以为的胜利者。
胜利不该当成一种生活的目标,毕竟如果胜利是生活的目标,我们到底是在跟谁竞争呢?我们到底想赢过谁呢?
如果我们要赢过命运,那我们挑战的无非是一头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影响我们,永不会被我们掌控的神秘巨兽。你可以当命运是神,或是魔。无论是什么,都是人类用以面对自身渺小的启示,人只能记载它们,或为它们颂祷。
活着,我们最好还是从底线出发,我们先接受自己的努力可能没有办法得到我们想要的,但我们不得不学会感受努力本身的乐趣。这有点像是吃健康,但不好吃的蔬菜,也许我们得试着找出喜欢它们的角度。
我们一定程度拥有生活的决定权,但决定权并未大到足以扭转我们的命运,命运支配我们的生活。人是受支配,却不甘于被支配的存有(being)。
这是人的聪慧,也是人的痴愚。这份暧昧,也是人特有的一种魅力。
当我感受着人的魅力,我总能暂时遗忘生活的困苦、命运的残酷,尝到一丝终究会丧失的生命乐趣。所以我还活着。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