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君子旁边

是一个平常的冬天，和几个朋友远足，难得机缘巧合，辗转到山东曲阜，来看望长眠于此两千多年的先哲孔子。

到圣林时已近黄昏，秋天刚刚过去，满地落叶未腐，高大苍劲的枝干疏疏朗朗，遮去了一半的晴光，天色于是就像被着墨渲染过一样，底调是肃穆的灰，偶尔有飞鸟轻轻掠过，那轻微的声响也极其谦恭，像是怕打扰安眠在此的那些灵魂，我们的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穿过一条一条涓涓细淌的溪流，看那些弯弯的石桥，在交错延展的小径上随意往前走，脚步缓慢，暗合了这里的节奏。园林里空气清透，沉静到宁谧，一座座灰色的石碑从不同朝代林立开来，孔氏家族的成员，有的默默无闻，有的灿若星辰，在百年之后，都永远地享有着这一方安宁，落叶覆盖了那些丘陵，光影为它们打出不同的角度，一切都有点说不出的遥远和忧伤，从枝桠横斜的树影间抬头凝望时，忽然生发的感受，令自己亦恍惚——像是晋太元中的武陵人，穿越落英缤纷的小径，看到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这样的情愫，或许是以往岁月里某一时刻动容后的留存，是记忆为此刻的沉潜所作的铺垫，圣林里安静宁谧的气场，叫人内心一片明澈，万千俗事，已经不愿去想。

踩着落叶，伴随着细致的微微声响往前走，穿过洙水桥，拐一个弯儿，就看到了孔子的学生子贡为恩师种下的楷树，枝干早已枯朽，被岁月浸透的古朴，累计成无法复制的一个象征，这样的提醒，让一个声音忽然在耳畔回响，那是孔子临终之前终见子贡时的一声叹息：

“赐，尔来何迟也！”

岁月在时间的疾走中沉静，叶子从生命的枝头飘落，沧桑印上人的心头，云朵被风儿吹散，星光也暗淡了，那个孤独的背影，像暗夜里盛开过的君子兰兀自凋谢——

“赐，尔来何迟也！”

纵使时光倒流，回到那一天，看见姗姗来迟的子贡拜倒在孔子面前，我也无法体会到七十二贤士里的佼佼者端木赐当时的心境，因为我看到了孔子墓旁边的那座小屋，《史记》上是这样写的：“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唯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

一种夹杂着战栗的灼热袭过全身，心头突然之间弥漫出一丝微微的疼痛，只是看着这样的相守，眼睛却霎时模糊了——虽然子贡是孔子的得意门生，虽然他们在朝夕相处中亲如父子，可是要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相契与懂得，什么样的崇敬与感恩，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奉上生命中无比珍贵的六年时光，只为默默的陪伴和孤独的相守？那种自心底生长出来的爱与相知，必是在时间的打磨和苦难的考验中如沙在蚌，润成珍珠的。

子贡天资聪颖，学术上精通，为人处世谦恭而自成方圆，后期驭时代之潮，成了富甲一方堪比王侯的巨贾，这虽然和孔子的期望有很大的落差，但并不影响师生之间笃厚坚实的情谊，子贡坚定地信仰孔子的信仰，懂得孔子追求的理想价值，所以，他真诚地敬重爱戴自己的老师，无论是来自对立面的挑拨攻谗或是同学晚辈的生分不解，都动摇不了他对老师的一片深情，他曾以日月喻孔子，在孔子游历各国，流浪于理想和现实之间时，子贡心甘情愿意追随而行，那样的苦旅不仅是他自己的愿望，也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了解和信任。孔子以一个智者的言行和高贵的心灵在弟子心中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子贡的这种深情，应该是在很多时间、很多故事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真挚绵长的爱。然而世事难全，与孔子相契最深的子贡，终不能常侍孔子左右，直到恩师像一支蜡烛即将燃尽最后一点光，他才能穿越山山水水匆匆赶来。再见面，一个风尘仆仆，一个垂垂将逝，这样的遗憾一定令子贡痛彻心扉，因为孔子下葬那天，他泣血灵堂，步履维艰。想那千年之前的阡陌郊野，孤单的子贡怎么度过六年的时光？他曾留下过思念的泪水吗? 他在那座墓旁种下楷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独自守候的那些寂寥长夜里他会难以入眠吗……这些史书没有告诉我，只有孔子墓旁多出来的那间小屋知道子贡的眷恋和思念。世人并不能明白富商端木赐放下功名与财富，选择这种清苦的守侯是因为什么，也许那是子贡对一颗伟大的心灵所表达的敬重，也是为一个内心清澈的自己所做的提醒。

七十三岁告别人世的孔子，在古代算是高寿，他超越了万万千千的人，站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看未来与过去，芸芸众生也好，威武君王也罢，不可能有人和他同步并肩。我们以为孔子周游列国是一件潇洒浪漫的事，但是这个过程中的那些挫败，流离，焦虑，伤怀和无奈，又有谁能够体会？处处碰壁的孔子，梦想不得实现，失败如影随形，在现实的夹缝里，要坚持一个叫做梦想的东西，是多么的难！对于常人，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奢侈品，是被偶尔想想然后被逐渐遗忘的一点星光，只有孔子，终其一生为之坚持并追逐。世事沧桑，一个一个的“我”被人潮淹没了，所有的面孔都变得一样，大多数人的梦想模糊成一个形状，只有孔子的梦想愈发是梦想，在暗夜里熠熠生辉，映照着自他开始就不够纯净的这个人世间。子贡懂得那个梦想的价值，所以他在精明经世的同时也小心地维护并收藏着这个梦想。

君子其风能化人，站在君子旁边，那微小而恒久的光芒辉映了一颗心的伟大，也抚慰了一个梦的孤单，回想从游路上那些华丽的坎坷，那些光荣和艰辛，那些寂寞时光里相视一笑的默契，子贡的六年却已不是俗世人眼中的六年了。被火焰点亮的时光，六年也只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