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庆和潮汐(一)



晚高峰,街上车辆源源不绝,一辆辆车顶红光汇成拥堵河流。天色暗沉,细雨随之而来,转瞬成为大雨。没有带伞的行人变得狼狈不堪。雨后的城市得以完全呼吸,地面升起清新空气。掉落在沥青路面上的绿色树叶,显得凌乱而清洁。雨过第二日又是天晴。

南方小城,被三条河流缠绕,它们在此交汇,潮湿水汽遍布整个城市。各式桥梁随处可见。夏季傍晚,很多市民伴着水音于桥上乘凉。桥上往往筑有亭台楼阁,古色古香,多数为茶馆。另外的很多人,呼朋引伴,聚集在夜市摊,热闹非凡。永远有热腾腾伴着浓香的烟雾从烧烤摊发散而出。虾酸火锅的独特香味同样占据其中。人们在空旷场地搭建便捷式影院,与三两好友喝点冰啤酒,桌面摆满海鲜和蒸笼,观看世界杯或者中国好声音。整条街沸反盈天,通宵达旦。

回到这里的良庆,过着独居的生活。每天为细微的事情苦恼。比如每当吃完一袋新的浪味仙,包装纸上那巨大醒目的“LONELY GOD”总让她触目惊心。有时候沉心一想,发觉自己早已长成一个琐碎的女子。良庆非常在意电梯的效率,对电梯的经常性故障表露出极大厌恶。特别是当良庆在八楼,电梯却从一楼开始,逐一停顿,不断传来叮叮叮的声音,然后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它缓缓升到十八楼。身为写作者的她,习惯将这些细微的事挨个放大,寻找其中蛛丝马迹,然后加以讨厌。已经二十四岁了,又与本命年相遇。良庆思索着这年份并不简单。上一个本命年她的父亲死了。今年又将发生什么?看着房间新买的两双红色袜子上黄橙橙的大喜字,良庆笑着摇头。真是要死。良庆依旧是寻常样貌,长着一些雀斑在脸上,塌鼻梁快要支撑不住镜片厚得吓人的眼镜。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却很少将它们取下,仿佛仅仅是装饰品,一些陈旧CD夹在其中,明显可见的是玛丽亚凯莉和王菲。

白天时分,良庆总显得焦虑,下午六点之后状态恢复,重获生机一般。她会变得欢乐,浪费时间,带着满足和疲惫入睡。无任何社交,不在意是否有人脉,很少打电话、看电视,也不想了解外面世界缤纷多彩的花花新闻。如同避世者隐居高崖洞穴之中。她很清楚自己性格的弱点,也因此遭受过很多挫折。相信人与人依靠缘分连结,相聚离别早已注定。她热爱写作,将它视为对外交流唯一有效的通道。笔下的故事基本一口气写完,从未谋篇布局,字里行间自有一番机缘偶遇。时见文字缺乏逻辑,也无紧要、激昂、冲动、消沉、善变地展现出她脑中活跃的灵感。时见美好圆满,脉络发展犹同向阳生长的葵花。或者阴暗如渊,深不可测,明知所设陷阱的位置,也全然不顾地走进去。处于封闭空间长久地写作,令她更加不善言说,听觉也跟着退化一般,成为邻居眼中的怪人。良庆无能为力,明白事情执行总包含代价。她对自卑有清醒认知,无法根除,伴随童年一路走来。害怕撞见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群,无法自然直视别人眼睛说话,常常被误解缺乏基本礼貌。深夜让她完全放松,在这房子里,她始终孤身一人。

良庆常在一个文学网站写作。内容受到喜爱与批评。她坦然接受,不为所动。写作这件事于她而言,不应带有任何取悦旁人的心态,要做到中立与客观,真实描述这个世界。她专注于探索和挖掘社会边缘群体,描写畸零之人,并否认自己揭开了某种伤疤。她说,创痛才能引来重视。在夜深人静越发清醒,写作让生命代谢变缓,有幸得以窥见时间行进的过程。日光以何种姿态点滴洒满天空,窗外传来何人声音。更有风雨呼啸。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带着寓意,她要开始一段崭新的故事了。

他叫潮汐。他没有密闭恐惧病症。害怕见光,害怕被毫无保留地展示人前,而仰仗黑夜得以喘息。远处飘来逐渐增强的气息,忽远忽近般似对他说话。“潮汐,潮汐。“那道声音呼唤如云外直下,”你要等,沉着,耐心。静候属于你的新世界诞生。要相信自己。“潮汐如浑身浸入温水之中,感到一股潮湿的暖意,微笑着醒来。清晨窗外的蓝光打在他的脸上。自梦境返回,潮汐用力看着窗外,肯定现在已回到现实当中。那声音也许源于自己内心深处,他抚摸自己胸膛,心脏有力跳动,一阵耳鸣随之而来。语言及行为在某时播种,生根发芽,又将于生命某个阶段,开花结果。他是异常敏感的男子,不愿回忆前时所做的梦。从未上网查询代表意象,拒绝知道任何未来的线索。

从前,梦的内容非常丰富。天与地,人与物,统一进入大脑,犹如旋涡不停转动。潮汐来自南方城市,但他的生活记忆,大多来自农村。那个叫做冷家岭的地方。东南方向成群高山切断与外界联系,半山之上烟云缭绕。它叫云盘。白茫茫犹如仙境。幼时的潮汐总被它震撼,那里,他可能永远无法到达。听村子里年长的人说起,群岚之间住着仙人,当中巨大的山洞,自然而成一座桥的模样。那座天然的桥梁,被赋予仙人开凿的神秘色彩,潮汐生出畏惧之意。离奇的故事从年长者的嘴里说出,仿佛便有了几分可信。

蜿蜒的山路如血管一般,筑通三山之间。那些看不到尽头的道路,最终将通往何地,潮汐并不知道。八九岁时,潮汐意欲沿着其中一条路不停地走下去。家人严厉阻止。周围是原始森林,成年男子们,结伴而行,出入尚且非常不易。林中环境复杂,危机难防,野生着各样鸟禽。少年充沛的好奇心随着逐渐成长,越发浓烈。他想走进大山之中,去往山后辽阔的世界,不管那世界是何模样。村里大河水流平缓,源源不断的河水包含人的信息,它比这村子更加古老。水草幽幽生长在渔网之上。潮汐清楚地记得自己如何学会了游泳。年幼的潮汐被独自放入一个木盆当中,由年轻力壮的哥哥们掌舵,他们非常灵活地在水中升沉,如鱼群追逐即将远航的船舶。后来,潮汐终于进入河水中,由哥哥们托住下巴,他的手和脚胡乱拍打,既害怕又兴奋。下巴之下的手掌不知何时移开的。潮汐身体向下坠落,猛喝了几口河水,便永久地被河水接纳。从水里探出头来,听见舅母亲切的呼唤。潮汐的舅母勤劳持家,清晨天未亮便去山上采割猪草。春夏之间的南方清晨,薄雾笼罩,有阵阵寒意。那天空上还有未还的月牙。舅母同样年轻力壮,时常因操劳农事而暴晒于烈日之下。等她满载而归,将新鲜的茶叶瓣喂进潮汐的嘴里,口感酸甜。他与姐姐们走很远的路,拜访村中熟悉的长辈。人们往来不绝,远天白日,早已用脚下步伐走出踪迹可寻的道路。爬山,下坡,到达几处木房。长辈们以丰盛晚餐招待他们。取出泡在白酒里烂熟的酱茄,搭配糟辣子,混合于油锅沸腾之时,香味令人终身难忘。寒冬围着铁炉烤火,烧红的盖圈映着热气照着潮汐脸颊,听大人们述说尚且饱含童真的故事,美妙而温暖。夜晚归去,以月光为引,总能瞧见三两处灯火晃动。繁星闪烁带来眩晕之感。偶见许多一旦触碰就会使皮肤红肿的危险植物。有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微小虫体透出暗绿光芒。蛙叫与蝉鸣持续不断,像在天边又像在身前,永远摸不清位置。那样的时刻,世界变得奇异。

梦的画面在潮汐脑海中播放,引领潮汐跨过时空踏上归途。

长久地伏案写作令良庆丧失时间概念。一支充满力量的无形的手按压着她的颈脖,她抵挡不住,趴在桌前。通过潮汐,良庆得以回首自己恍如隔世的童年,如顺着书籍,找到早已夹好书签的位置。回忆更加汹涌上前。沉睡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远山的脸。远山注视着他,眉目清朗,神态温和。他说,良庆,跟着我。我们回家。

那时,良庆不过是身高几十厘米的孩童,脸上自带着一股天真无邪神情。那一天,良庆穿着一条有鲜艳颜色的连衣裙,于偏僻处静静地观看其他孩子嬉戏打闹。看着他们玩耍如此快乐。她性格孤僻,格外安静。洁白皮肤在人群中异常分明。她看到护工带领一个大人走向孩群,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之前从未来过这里。她观察他,以小孩简单的视角。远山与她目光接触,发觉对方眼光似有坚定之意,对她伸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童没有回答,依旧看着她,小小脚步开始向后。远山喜爱安静小孩,与自己小时一样,无过多肢体语言。远山怀抱收养小孩的目的,萌发了带走良庆的念头。远山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均是教师,父亲的父母也都是教师。一家子教师构成的家庭,带着沉闷严肃之感。远山从小言语不多,十岁时,他的姐姐送他《格列佛游记》,他清楚记得自己坐在院内水泥楼梯上字字细读的场景。那是他熟悉的童年画面,与书为伴,早已于沉默之中逐渐感知世界。

远山第二次来到福利院,便带走了良庆。她当时已有六岁,并不识字。也不恐惧,乖巧地跟着远山离开。虽如此,年幼的良庆来到陌生家庭,心里已存有局外人的想法。她还无法懂得很多事情。自己来自何处,将去往哪里。远山带她看属于她的小小房间,床头提前摆放了崭新的衣物,一些人偶玩具。良庆抬头看向远山,第一次露出笑容。家中人多,但不吵闹。良庆的房间狭长,床头不远处便是窗户,朝外望,有小巧花园。一颗大树种植于中央,被精美花台包围。周围都是小野花,红色黄色连成一片。花园远处是公园。远山笑着说道,我们住在校园里,那个公园不大,但景色优美,安静。入口未开启。等待门开之后,有许多学生在里面咏诗读书。良庆点头,抬手指着房檐一角,看着远山。远山又说,是的,那是一个燕子窝。你是否看见燕子归巢?良庆说,是的,它们飞回来了。

夜间,良庆第一次在此地入睡。房间在黑暗中更加陌生。良庆并不害怕,她安静,但不胆小。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这里这样好,我更喜欢这里。她在思索中入睡。

潮汐意识到成长其实是一件乏力的事情。并非多吃饭,多跳高可以解决。长大成人之前,时间阀门似乎只是缓慢转动。潮汐不解,这其实是生命的仁慈。他渴望长成田野里劳作的强壮男子,认为他们无所不能。他常常跑到田中与他们玩耍。他们也爱护潮汐,弯下身来,让他以双手撑住他们的腰背,从这头翻越到那头。赠送潮汐花花纸、玻璃弹、四角板。常带着他在土地上翻滚,身上粘满油菜花瓣。带他爬山,去到更高更远之处。十年之后,那些往事早如大海里细微的沉沙。潮汐却记得他们每人的脸,容貌粗糙,笑容温暖。十九岁的潮汐来到新池念书,脱离了那片炽热的乡村土地。那些熟悉的地方也许早已消失不见了。他成为患得患失的少年,寡言少语,这不是属于他的地方。已失去对待生活的热烈期许。细细地想,自母亲去世那年便已如此。

在冷家岭,寒冬腊月之际,交通更加闭塞。整个村子仿佛被外界遗忘。本就稀缺的电杆被冻雨凝结,长出根根晶莹剔透的冰锥。停电。断水。粮食出现短缺。潮汐的母亲在最寒冷的时节病倒。最初只觉周身疼痛,终日伴随剧烈咳嗽。母亲难以呼吸,躯体快速消瘦。她变得不爱说话,情绪暴躁,眼神里只能见到无尽苦楚。她越来越弱,下不来床,病情急转直下,不过几月,已意识不清,说不出完整的语言。她作着告别。有些力气时,唤来潮汐紧紧抚摸,他的孩子已长高不少,不久之后,他将长大成人。她是性情内收的女子,但在此刻,流露出外显的爱意非常必要。她处于临终时刻,时间所剩无几。

潮汐对母亲说,春天已经不远,母亲要坚持下去,我不相信你就会这样离开。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脆弱。他又问母亲,为什么人会死去。母亲神情平和,说道,你看这个地方这样好,美丽,安宁,神秘。你可知道,都是死去之人在守护这里。生于此地的人,这里到处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死后没有并未离开。潮汐轻轻地哭泣。母亲又说,你不要太舍不得我,我也会加入他们。以后的时间,我都能看见你。

母亲走在晚上,那个夜晚十分安静。天空洒落鹅毛大雪,为这座村落披上洁白挽布。曾几何时多么强盛的生命力,如今灯芯已尽。洁净白布覆盖母亲的身体。潮汐知道,此刻母亲已加入他们,睁着眼睛看着这熟悉的每一个人。但他失去了母亲。悲情已起,潮汐放声痛哭。

这里这样好。但洪水可能冲毁堤坝,狂风可能碾碎森林,大雪可能淹没文明。潮汐已知,他正在告别一个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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