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鼾声起伏。马建倚着墙,还没睡意。
这是住院大楼四层的一块空地儿。折叠躺椅,半米宽的小床,更多是几个泡沫垫子铺在地上,疲惫的人们就此酣卧,像日夜栖息的穴居动物。
空地尽头是重症监护室紧闭的大门。
隐约传来120的鸣笛声,马建突然想去吸烟。小心从东倒西歪熟睡的人群穿过。步行梯里声控极为灵敏,轻微的脚步声就能轻易诱发。突如其来的光亮有些刺眼,马建眯眼坐下点烟。烟灰袅袅洒落,燃掉四分之一截时,周围又重新陷入黑暗。
在黑暗中一个人沉默吸烟,会想些什么?
刚刚走过时,她侧身安静躺着,散落的长发遮挡了大半个脸庞,不知道是否睡着了。
这么久了,马建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这里,名字变得无足轻重,也无人关心,取而代之的是床号。
她是19床,而他是3床。
五个月前,马建的妻子难产时突发心跳停止,抢救过来住进监护室后,再没有出来。闻所未闻的事实,毫不留情地向马建展现世间最冷酷的一幕。她陷入长久的深度昏迷,身体陆续插满了管子,气管插管、胃管、导尿管.....她剃了光头,嘴角时常流涎,手脚浮肿,仰躺在床上,看上去像个发酵充分的长馍馍。此时她已与昔日那些美好的词,优雅、美丽、温婉...严重划清界限。
起初,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五个月的时间,他的悲痛和震惊渐渐抹逝,看着呼吸机支持下妻子平稳起伏的胸膛,自下身汩汩流出的淡黄色尿液,经胃管缓缓注入体内的营养液,他私下也犯嘀咕:这还是人类吗?这更像科幻片营养舱里用精密仪器操控,严格培育的奇奇怪怪物种。
他请了长假,在长期与医院讨要说法、扯皮,在监护室外日夜守候的煎熬下,曾经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变得粗犷邋遢,头发油腻, 脸颊凹陷,眼神阴霾。
19床因严重车祸伤住进抢救时,刚好下过一场暴雨,空气异常闷热。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站在门外哭泣。马建走过去,拍拍肩膀,告诉她,要镇静,别慌,事情兴许没那么糟糕。
身为前辈的马建悉心指导了些琐碎注意事项,每天几点探视病人,食堂几点开门,晚上冷要准备薄被....她搬来个小单人床,在马建铺盖旁安置下来。
他们长久在门外守候,每天探视从医生口中了解到关于病情的只言片语。更多的是大片空闲时间,相同的苦难总使人同病相怜,彼此间的生疏感像阳光下的冰块迅速融化。他们分析病情,互相照看,轮流打饭,仿佛并肩战斗了多年、亲密无间的战友。
一天深夜,门突然推开一条缝,值班医生把头探出喊19床。她披头散发跑过去,马建披上衣服,也跟了过去。
事情比想象的更糟糕,她的丈夫命虽保住了,却成了马建妻子一样的植物人,需要长期机器药物维持。
她摇摇摆摆,站立不稳,马建将她扶回小床。
“我这辈子可怎么办?”这个女人低声抽泣。
周围静的像潮水退去的沙滩。有人翻个身,侧躺着想些什么。
马建握着她手,沉默不语。
这些不幸,司空见惯,每天都在上演。寻常的像夏有雨水冬有雪。
事已至此,生活还得继续。马建每天打饭多带一份,劝她多少吃点。几天后她缓了过来,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变得明亮,比以往更大了些。她束起长发,挽起袖子,看起来干净利落。
睡不着会小声聊天。两人面对面躺着,从病情聊到社保,从食堂饭菜谈到工作。聊过去,小心翼翼绕开现在,再到未来。
希望总不能说无,而是似有似无。两人守着这点希望,像被遗弃的孤寡老人,结伴在十几平方的空间里,看月升日落,循环往复。每天过得惊人的相似,倒是周围的家属,换了一波又一波。算来,她和马建已是元老级别人物。
“马建,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冬至。”
“冬至?有什么说法吗?”
“在我们老家,冬至这天要人人喝酒的。我请你喝酒,赏不赏光?”
淡淡被褥霉味、剩饭菜味、臭脚丫味弥漫,马建皱皱眉,推开走廊窗户。鲜冷的风吹进来,搅动浑浊不堪的空气。
“晚上出去吃吧,我请你。”
“好。”
医院附近小饭馆,马建点了几个菜,一瓶老白干。辛辣的酒缓缓滑进胃腔,一路灼热翻滚。她脸有些红了,眼角溢出泪花。
“马建,你是个很可爱的男人。”她轻晃透明的酒杯。
52度的酒液无助地来回撞击,像在经历一场微型飓风。
“哦?”
“踏实,善良、坚强。她其实挺有福气。”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梅。”
“苏梅...”
“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每年这会儿他都陪我喝点。”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抚摸着脸,“没想到35岁生日会是这个样子。和一个叫马建的男人坐在这里喝酒,老公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我觉得我老了,不再漂亮,人生也没了意义。”
......
他们喝多了,在清冷的街上摇摇晃晃地走。冬至这天总较往常寒冷,她紧挽胳膊,昏黄的路灯投下斜斜的双人身影。远处,医院楼群层层叠立,灯火通明。
“还回去吗?”
“不回了。”
飞蛾会扑向温暖的烛火,有些事自然而然发生。
这跟年龄、职业、地位无关。
更像是冬夜慌不择路,拥在一起瑟瑟取暖的小兽。
每个医院周边都有些这样的宾馆。廉价,装修简陋,五脏俱全。
“还不错,有热水。”
“洗洗吧。”
“嗯。”
床头灯关闭后,黑暗中静的只剩呼吸声。
滚烫的身子挨过来。
胸膛立刻被泪水打湿。
.....
“你哭了?”
“亲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