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之一:余生,我要您好好的

引言: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近几年的春节过后正月20,父亲的忌日,“纵使相逢不相识,尘满面、鬓如霜”这句话都会萦绕在我的耳边。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2年了,我早该静下来写点东西了,可是。。。。总归,还是要接受的。

2000年的春节过后没几天(我始终记不到具体的日期,这次也是问了母亲的),父亲走了,年仅49岁。那年我23岁,母亲48岁。。。。父亲离开不满“头七”,我便以返校为由逃离了,把孤独和悲伤留给了母亲。。。。。

母亲个性好强,但命运却坎坷无比。她70岁的一生可以分为三段,且每一段的分界线都很明显。

一、嫁人前,寄人篱下

母亲,出生在齐家庄的齐家,生活在十里外袁庄的袁家。那个年代,大部分家庭都多子缺粮,没有孩子的家庭也会抱养或过继一到两个。

在我的记忆中,齐家确实贫困潦倒,一直到90年代中,齐家外婆才因我二舅结婚从土房搬到瓦房。而袁家姥爷年轻时是位国民党军官,外婆是旧社会的烟花女子,生活条件非常优渥,但一直无子。

母亲在两男四女的齐家排行老二,却是袁家的大女儿。袁家的老二是个儿子,怎么成为母亲的弟弟,我们都不知道。

农村的家庭都是重男轻女,袁家舅舅被供养成了那个时候农村少有的中专生,现在是乡教育办的主任,一生被宠爱、吃公粮。母亲现在回忆起来,童年的她主要事情就是照顾弟弟、日日农活家务,稍有不对就要挨打挨骂。母亲读书很好,但是却只完成了高小,袁家外婆不让她继续读书,曾因偷偷跑去上学、没有完成当天家务农活,被胖揍了一顿,而且书包被剪碎、书本被焚烧。后面,她再也没有返校读书了。。。。。

没有继续上学的母亲,农活闲暇间,通过自学练就了一手的好女红。我们小的时候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母亲自己裁剪、用缝纫机或手织,纯手工为我们缝制的。她五个外孙和外孙女,也都是穿着外婆做的纯棉贴身衣服度过幼童时期的。现在,已经70岁的母亲,都还在享受着为孩孙们缝制纯棉睡衣、绣制精美鞋垫的乐趣。

二、嫁人了,努力奋斗

1975年,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正在服役的爸爸。那时的他们,真是郎才女貌。母亲回忆说她和父亲见了一面就定了亲,不久,她便不远千里,只身一人从河南到东北吉林作为军嫂去省亲。每次母亲回忆这段不同寻常的时光时,眼睛里都是自豪,脸上也会洋溢出幸福,那是少女青涩的幸福。。。。

父亲76年复员返乡,他们就结婚了,然后77年就有了我,他们的大女儿。

父亲,在8个儿子的家中排行老二,因为排行问题,并不受爷爷奶奶的喜爱,所以,母亲进门后,同样不受待见。好在两个人都很好强并努力,虽然因为没有生个儿子(我家三姐妹,是父亲八兄弟中唯一没有儿子的小家庭),备受家族和村民的嘲笑,但我们的小日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过的好。。。。

我依稀地记得,80年代初,我们都还租住在村里的仓库屋时,父亲就被称为镇上的第一个万元户,然后我们家起了整个镇上的第一栋小楼房、置办了第一台电视机(记得当时只有几个频道可以看,每到傍晚,只要无大风、不下雨或雪,父亲就会把14村的黑白电视机搬到村里的大路中间,垫的高高的,射雕英雄传、西游记、八仙过海就是我和村上的男女老少一起看的)、第一部摩托车、第一部有线电话,当然还培养出我这个第一个大学生。

而,这些,都是母亲和父亲一起努力拼搏回来的。我记事时,父母已经在镇上开了一个五金部,父亲复员后,到了镇办的厂子上了两年班,学了修电机的手艺,然后又自学了修一切电器的技能。我们五金部的大部分业务是镇办厂子给的电机修理和村民们给的电器修理,而售卖五金零件的业务,据母亲说,因为父亲的大方(豪气送卖、赊账后忘记等的有力解释)基本不赚钱。虽然如此,我们家还是80年代村上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

父亲为人耿直热情,总喜欢好客助人,是当时县里少有的优秀个体户,当过一段时间的村长,他甚至能够帮忙解决我们乡镇以外的“闲事”,只要有人求助,他就义无反顾。当时在镇上,父亲有个绰号,叫“县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父亲开始嗜酒,有的时候一大早就被人拉走去帮闲事,午饭后回来就醉酒如泥了(这应该是他得胃癌的直接原因)。

据母亲说,那时候,为了能够如期完成店里的活计,她从“帮手”变成了“主力”。同时,家里的两个娃和近十亩地也要她来照应。虽然我的记忆里,齐家小姨和表姐先后有来我家帮忙(并在父亲的撮合下都嫁给了父亲有公职的朋友的孩子),但母亲还是很是辛苦。她基本每周一次都要骑着我家的那辆28凤凰到40里开外的市区进货,有的时候货物的重量会高达200斤以上,不管酷暑寒冬。十亩地的耕种也不能落下,母亲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她不允许自己的庄稼地里长草,更不允许收成比别人差。当然,母亲对我们的管理,尤其是我,也尤为严厉,记得小学5年级,我考了个班级第四名,母亲就把我胖揍一通,成绩单和课本被她一把火烧了,我还因此被罚跪在她的床前直到深夜(那天午饭和晚饭都没得吃)。

每次听母亲回忆那段时间,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嗜酒如命的父亲又醉了,瘫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喊着胃疼,吐了一地的污物中夹杂着血样。。。。勤劳吃苦的母亲,表情凝重地忙完店里的活计,手上满是油污,刚回到家又要马上给要放学的我和妹妹做饭,趁空儿还要给父亲冲一杯浓茶醒酒。。。。。这个画面只是因为母亲的委屈而带入感太强,才与我的记忆画面相似度很低,但我知道,母亲真的很辛苦。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父母亲进入了“父亲酗酒、母亲埋怨,天天小吵、三天大吵,周周干架”的恶性循环中,只记得我初二开始外出求学时,那种终于逃离的感觉是非常愉悦的。我甚至在日记中还写到:“真的很害怕周末,又要回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吵架了。周末的家都是冷冰冰的,除了能吃上一顿猪肉排骨炖粉条,其他的真没一点好处!”“既然天天都吵架,恨不得对方去死,那为什么不离婚,不放过对方?婚姻,真的是可怕的坟墓”。。。。

即使是这样,父亲和母亲都还是用他们不同的方式爱着我。出外求学后,我基本就只有周末和假期才在家度过,初二初三是在离家十里地的邻村求学,条件艰苦,每天的主食是馒头、面条,就着水煮的萝卜、白菜或者冬瓜。食堂换粮票不要钱,只要麦子。母亲特别关心我在学校的饮食问题,因为她和父亲都觉得我求学很苦。于是,每周母亲都会给我备置一瓶只属于我一人独享的带肉咸菜,周末两天也会用猪肉排骨炖粉条来改善,这也是家里一周的有肉日。平均两个月一次送麦子到学校换粮票,是母亲的工作,她步行拉着架子车,一路上坡送到学校,然后再一路小跑赶回店里。那个情景,永远刻在我的脑海中。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离家20公里远,还是周末回家,但我的注意力基本放在了学习和与同学的交往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好像较之前融洽和很多,最起码周末时光开始有愉快的沟通和不断的笑声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我的日记而伪装的周末气氛,还是真的互相妥协忍让了。那时,枯燥紧张的学习生活,让我开始对每一个周末回家都充满了期待。

母亲还是会每周到市里进货,偶尔时间宽余就会到学校看我,但总是很匆忙。父亲倒是更为关心我,会时不时趁机到市里请我出来下次馆子,吃碗烩面什么的。周末回家,父亲也会抽时间跟我聊天,那应该是青春期被灌输人生观、价值观的流程,就像现在我和先生会择机给已经高中的大儿子聊聊天一样。

大学,我离家就更远了,在郑州,还可以一个月回家一次,而父母亲也开始将进货的供应商扩展到了郑州,为的就是可以顺便看看我。而我,则更少关心他们了。大三后,父亲身体开始不太好,经常要光顾医院,都是母亲一个人照顾。。。。直到大四上学期,寒假前,大概是12月份中,突然有一天,父亲和母亲一起出现在学校,那时的父亲憔悴的很,一点都没了往日军人魁梧的姿态。那天他们住在学校旁边的旅店,在学校晚饭后,父亲说累了,独自回去休息。而我和母亲第一次深聊,因为父亲已经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生命只有三个月了。。。。。。

三,跟着我,依旧操劳

父亲走了,尽管母亲花光了全部的积蓄并非常尽心地照顾,他还是走了。。。。。母亲一个人悲伤地度过了前面最孤独的4年。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我当时为了逃离悲伤,在父亲头七没结束就离开了家返校完成毕业论文,毕业后就来了南方。。。。。

2004年,我到北京读研,52岁的母亲还年轻,随我一起进京,说是做点零工打发时间,那一年,她去过饭馆洗碗、当过保姆照顾孤寡老人,但终究是因为好强不受气,干的时间都不长。

05年夏天,我的大儿子出生了,母亲在我孕后期开始照顾我,一直到现在,我的小儿子也都十岁了。

这18年,母亲跟着我辗转北京、洛阳、深圳,照顾整个家庭,也养大了我的两个儿子(我的孩子,基本都是给母亲生的。养孩子的艰辛,我只能到自己当奶奶时再体会了),她不辞辛苦地照顾着我们一家的日常生活。因为遗传了她的好强,我们不免会有小冲突发生。当然,也正是遗传了她的好强,并且有她作为我拼搏的后盾,我在学业和职场上都有着让她骄傲的成绩。疫情前,每年暑假她都坚持带孩子们回到老家,因为,那里是她的家,可以让她炫耀成就感的地方。。。。。。

最近几年,母亲的身体渐渐不如以往。先是18年急性心梗心脏植入2个支架,再是去年11月腰椎管狭窄和滑脱做了腰椎手术,植入4个钢钉。不管她平常是多么好强和坚强,两次大手术,母亲都表现出了她从不承认的脆弱,以及她对生命依旧的渴望。用她的话,她还要替父亲看着两个孩子上大学、成家立业。。。。

这两年,我开始试着平衡工作与家庭,加上疫情影响及项目进展也确实比较慢,便有了更多的时间跟老太太抢家里的控制权。她操劳惯了,不愿意我插手太多,总是催我赶紧再找个全职的高薪工作,以对得起她和国家对我的培养、对得起父亲对我的期待,其实我知道,她是想继续“包揽”后勤,让我继续放开去打拼,以维持我们两个人不同的价值感。

直到去年11月初,突发的腰疾让她再次住进医院,我的全程陪护给了我们母女俩更多的深聊机会。22天中,我们共同回忆了她的一生和与我朝夕相伴的这近20年,我们看了多个家庭在老人生病期间各种版本的演绎,我们畅想了她病好后的搬入新家的美好生活。。。。。。

母亲依旧好强,三个月的修养恢复期没到,就又开始操劳了:开始缝制自己的衣服、开始早起做早餐、开始与老牌友们垒长城。不过,她不再包揽全部的家务,也不再唠叨我赶紧找活干了,更不管我给孩子们分配家务活了,而是逐渐接受了一家人对家务各自分担的乐趣、接受了我天天在家伏案或工作、或学习的状态,并且开始享受一家人每天三顿饭都在一起边斗嘴边享乐的幸福时光。。。。。而我,也渐渐减少了与母亲之间的控制权争夺,她说怎样就怎样,或者我说怎样她也支持。。。。。

父亲离开前,他们一起努力勤奋,为我们赚取的相对优渥的生活、因严厉要求培养出第一个大学生,都让母亲在镇子上优越感和成就感满满,再加上本来就是个美人坯子,她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自信与骄傲。。。。

我不知道母亲还能陪我们走多久,我只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去见了父亲,能够很骄傲地跟父亲说,她享到了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福气,她晚年很开心。。。。。。

我不想她见到父亲时,“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所以,我一定还要努力做点什么。。。。我想要让她,余生,一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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