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的自传式叙事散文,“浮生”二字典出李白文“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又感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笔墨,未免辜彼苍之厚”。故写下《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合称“浮生六记”。然物随事迁,后两记遗失,今之后两记乃后人补之,不足为观。
俞平伯评价《浮生六记》:“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读之,确实如此。
01 曾经沧海难为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暮年之时,忽然已至。晚年的沈复最值得回忆、骄傲的事,便是遇见了芸娘。
对于古代读书人而言,娶位知性兼有才情的女子是最为合适的,芸娘便是。她是沈复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自幼与沈复相识,青梅竹马。
芸娘幼时十分聪慧,学《琵琶行》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沈复对其样貌描述是“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然“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沈复有次去芸娘家时,芸娘藏粥予他,还兼有小菜,不料被人发现取笑,大囧,沈复因此负气离去。后再往时便偷偷予他,让人读了不禁为二人囧态哈哈大笑,也为芸娘的细心所感染。
芸娘令沈复回忆的不仅是贴心,更多是她的知性才情、幽默风趣。
二人的娱乐活动是课书论古、品月赏花。有以“白”字为主的论诗说笑;也有远佛手近茉莉的君子、小人相互调侃之语。
二人又皆爱插花、盆景。沈复擅长剪裁盆树,但芸娘心软,爱惜枝叶,不忍多剪。当沈复叹惜盆景无“草虫之法”来添神韵时,聪慧的芸娘给他出一“针刺之法”,又恐罪过,着实可爱。以针将螳螂蝉蝶刺死,系在花草间,再作抱梗、踏叶的样子。后有人见了都称赞,栩栩如生、意趣盎然。
沈复忆至此时,写到:“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我想沈复不仅要说以盆景的草虫之法除他,恐怕无人知晓外;更是对芸娘的深情告白,知我沈复者,除芸娘何人?
芸娘还有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一面。
水仙庙之游时,芸娘念自己是女子不便前往,在沈复的怂恿下,大胆的穿起男装。完装时,“芸拦镜自照,狂笑不已”;赴宴时,还装作沈复的表弟;正宴时,又不觉按一少妇肩膀,结果旁边婢女发怒,芸娘见此,哭笑不得,便在众人茫然时脱帽翘足,无奈说到:“我亦女子耳”,结果满堂大笑,闹了个“大乌龙”。
芸娘心细手巧,她知沈复爱小饮,不喜多菜,特意为他做一梅花盒。拿二寸白碟六只,中间放一只,外头放五只,形状摆放犹如梅花,底盖起了凹楞,盖上有柄,形如花蒂。乍看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又如把菜装在花瓣里:一盒六种颜色,二三知己聚会喝酒时,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来吃,吃完了再添,很精巧方便。
夏天荷花初开之时,又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在荷花晚上含苞时放入,明早放开时取出,再用天泉水泡之,令人闻之香韵尤绝。读至此时,不禁为芸娘的心灵手巧、富有生活情趣而赞叹,又为沈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所羡慕。
02 他生未仆此生休
未读完时,我以为沈复、芸娘这对才子佳人,定会白头终老、儿孙满堂。但往后读,却惆怅、黯然。也渐渐地、慢慢地明白到,为什么沈复取名为“浮生”,感慨“事如春梦了无痕”了。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芸娘在与沈复成亲之后,每日早起,唯恐公婆说她懒惰。可世间之事,往往如此,你越图事事顺,事事非不顺。
在帮婆婆代笔时,婆婆偏信谣言,便不令代笔,可是公公却以为她不屑代笔,因此受到猜忌。沈复欲替辩,她却说:“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故一失欢于公公也;后公公纳妾,芸娘为其筹办,婆婆得知,牵怒芸娘,故二失欢于婆婆也;谁知沈复弟启堂借贷请芸娘做担保,还债时却诽谤芸娘,以至公公大怒,诸事叠加,一怒之下将夫妇二人逐出家门。
沈父遇事冲动,情绪波动较大,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又将二人召回,可夫妇二人在外头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感于芸娘的知性可爱,更倾于她的痴情重意。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正是言此。
芸娘欲为沈复纳妾,寻得浙妓温冷香女憨园。不计出身与之交往,又私立盟誓,但憨母最终阻拦,令其嫁于他人。芸娘以憨园负我,加之母丧弟亡,血疾大发,卧病在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芸娘姊妹华氏,派人询其病况,公公误以憨园派来,容易激动的老毛病又犯了,大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被迫之下,夫妇二人再次逐出家门。
俚语曰:“处家人情,非钱不可”。临走之际,迫于生计,无奈之下让女儿青君做了童养媳,芸娘仍不忘痴心对女儿说:“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无可他虑。”逐出家门之后,芸娘以病弱刺绣补资,以至病增,仍毫无怨言。
夫妇二人,颠沛至无锡华名,芸娘又血疾大发,势以日增,谁知婢女趁沈复出门,卷财而逃,芸娘急火攻心,危在旦夕。沈复替她去寻大夫,还阻止他,不必再为她花费钱财,还说:“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此身无憾。”
“白头鸳鸯失伴飞”,芸娘带着遗憾离沈复而去。沈复忆到:“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拳空拳,寸心欲碎。”吾痛恨天公,芸娘不过努力做好媳妇,为何命运如此坎坷、煞人。
03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一片伤心画不成”,自芸娘走后,沈复忆“梅妻鹤子”之事,号梅逸。若“同林失鸟”,更是写下“‘夫妻恩爱不到头’,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这样自欺、荒唐言语。
观沈复大半生,纵使生活寒酸、穷困潦倒,但有芸娘相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余生的沈复,总是试图减少丧妻之痛。回忆时一遍遍的强调“夭寿之兆”,借此让自己相信,与芸娘缘分中的断是“上天安排”。未婚时,观芸娘诗稿,忆到“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成婚后时,七月望(鬼节)时,沧浪亭畔,芸娘受到惊吓,寒热大作,沈复却认为:“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此后独自把酒分,无人陪我至夜深。无人与我立黄昏,侧身告我粥尚温。
直至终老,沈复大概都未能从回忆中走出。不然为何花大半笔墨叙与芸娘往事,又穿插“宿命”安慰自己,而朋友琢堂增妾之事,却一笔带过?最后,为何又说到:“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向来情深,奈何福浅;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大抵世间恩爱夫妇多如此。苏轼壮年痛别王氏,十年自难忘;陆游沈园遇唐婉,山盟虽在,但锦书难托;归有光忆妻植树,今亭亭如盖;纳兰观妻画像,泪咽无声。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乐趣愁苦,皆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