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披星戴月,乘风破浪来我梦里

爷爷去世一年了。

按照家里的习俗,今天应该要办脱孝的仪式。服丧期满,子女要把披过的麻和白布烧掉。因疫情阻隔,身在海外而无法参加,但难抵思绪翻滚,故作文以记。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天下午,那是个周五,实习到了一周最后一天也进入了轻松的状态。忽然手机响了,老爸的电话,非常简短,意思是我们要抓紧时间回南通,爷爷可能不行了。

尽管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还很稳定,但我却心里一颤。尽管这几年爷爷身体越来越差,我也做好了有这样一天的准备,但真正来临时,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不足够的。

立刻向老板请假,然后坐地铁去南站;和老爸在南站碰头高铁回宁,第二天早上回南通老家。

坐在高铁上,两个人相对无言,脑子里却开始放电影一样地过着,那些稀少的,甚至残缺的关于爷爷,和老家的记忆。


我和我的爷爷,一直是比较陌生的。一是因为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几天回去,二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语言不通。爷爷只会说南通话,而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南通话,每次和他说话都要我爸在一旁当翻译,自然很难深入地交流了。

于是自小以来,我应对爷爷的问话都是“嗯”“啊”“知道”之类的,因为听不懂,料想大约也不过是“冷不冷啊”“这些糖拿去吃”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应付两句总不会错。爷爷问了两句也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也就作罢。爷孙之间的对话很少超过三句。


第二天赶最早班的汽车回南通,到家差不多11点。一进院门就看到爷爷躺在正厅的床上,已经用白布蒙起来了。家里人说人已经走了。我探了一下鼻息,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人走的时间不久,似乎还有微弱的出气,但已经没有进气了,确实是回天乏术了。

整个家里出乎意料地没有多少悲伤的氛围。不知是因为这一天早已在意料之中,还是后续的礼仪太多需要一项项处理而没空悲伤。家里人开始联系负责白事的人,在乡下,这一套规矩虽然繁复,但终是不可少的。

很快棺材就到了,有人给爷爷穿上寿衣。爷爷真是瘦到皮包骨头了。难以想象快80岁还能爬长城的人,摔了一跤以后就把元气摔没了,临走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背上的骨头都快凸出身体。

我妈悄悄问我怕不怕,我倒是真的不怕,只是感到哀伤,一个人,终会走到这么一天的。


爷爷在我小学的时候跟我们一家去过一趟北京,长城故宫天安门一通转悠。时间久远我也记不太清,就记得两件事。一是爷爷走路极快,快80岁的人了我们一家三口都赶不上,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个穿着深蓝色布上衣,闷着头往前走的小老头的身影。也是因为此,听到李健唱“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的时候,于我十分有画面感。

二是最后一天去了雍和宫,爷爷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介绍这是什么佛,那是什么菩萨。之前的几天去更有名的长城故宫的时候,爷爷一般就只是看,少有这样多话的。我们家三个人没有懂佛教的,自然也就嗯嗯啊啊的应付着,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爷爷在晚年重要的精神寄托。


中国人有丧事喜办的传统,尤其是爷爷过了90岁算是喜丧,要举行村宴,老家话叫办酒。棚子很快就搭了起来,大家似乎都投入了各自的工作:准备食材,联系爷爷生前的亲朋好友。哀伤的情绪很快被忙碌冲散,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同时压抑地进行着。

不熟悉这套流程的我,除了偶尔帮忙打打下手,倒是难得躲了懒。那两天我常常坐在正厅里,爷爷的棺材边上发呆。棺材下面有冷气上来,玻璃罩上很快就起了雾,爷爷躺在里面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但是透过雾气,爷爷在经过仪容整理之后,恢复了难得的安详。生命的最后几年,常常饭也吃不下,气喘不上时家里还备着制氧机。也许,这真的是一种解脱吧,我想。


由于鲜少交流,爷爷对我的生活也知之甚少,主要靠我爸汇报。他大概知道他的孙子学习不错,但具体细节估计也不太清楚了。高考完那年回家,我爸跟他说我上大学了。他只说了一句“考上大学了,好啊”。至于北大是什么样的学校,乃至于后来出国,想必他是搞不清楚的了。我只记得前两年回去,他还问我怎么还没工作。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到后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这些事也就作罢。

我倒是记得我初中的时候,有段时间比较逆反。因为在饭桌上我妈总是给我夹菜让我觉得很丢面子,就回了妈妈几句嘴。以至于那几年每年过完年回家,爷爷都得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你要听妈妈话…”人老了容易情绪化,每年我们走的那天坐上车的时候,他就坐在院门口开始哭,嘟囔着诸如“明年就看不到咯”的丧气话。那时还觉得人老了真是跟小孩一样,现在再想起来,也听不到这些唠叨的叮嘱了。


很快到了办仪式的那天,那天来了不少的人。听长辈们聊天我才更多地听到了爷爷生前的一些经历。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一辈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但是作为时代的见证者,这几十年每个重要的时间点,都在爷爷的生命里留下了印记。爷爷是家里的老大,长兄为父,从小就承担着大哥的责任。辛苦了一辈子,受了不少的罪。但至少家庭和睦,三个子女,不论成就如何,也都老实本分。孙辈也还算孝顺,只是可惜没有四世同堂。这一辈子,不知道算幸还是不幸。不过其实也不太重要了,幸与不幸都已走过,至于这个选择,只是后辈的总结而已。

仪式开始的时候我,妹妹和奶奶在房间里,听到哀乐响了奶奶站起来想出去看看,但突然就哭了起来。这几天我一直留意着奶奶的情绪,她一直都很平静地收拾着爷爷的东西,平静地甚至让我有点担心,这一刻终于哭了出来。我抱着她,说也惭愧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抱她。奶奶也老了,背佝偻着已经直不起腰了。她拍拍我的背,没有说什么。

我忽然感受到了痛苦。我们天天都在思考着理想,意义。但是对于奶奶而言,照顾好爷爷给他养老送终,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了。我难以想象这种陪伴一生最终分离的痛苦,这得需要之前多少的心理建设,才能在最后关头如此平静。


仪式结束,面包车开过来,爷爷的棺被挪上了车,去殡仪馆火化,我没有跟去。冒着雨走回家,发现客厅从未有过的空旷。之前客厅总是被杂物堆满,这几天是爷爷的棺材,但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我心里也一下空落落的。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一个人就这样离去了。他可能一直还觉得我是个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吧,他也不知道他的孙子现在也算是个挺不错的人了,他也没能见到孙子的最后一面,或许临走的时候他还在担忧孙子能不能找到工作吧……爷爷,你不用担心的,孙子现在在国外念书,学的挺不错的,明年估计就工作了;也找了个女朋友,人挺好的,可惜没能带回来给您过过目。唉,不知道您能不能听得见了……这些事我原本应该自己跟您说的,语言的障碍,生活环境的差异,其实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我太怯懦,怕不知道说些什么,怕您理解不了,怕这怕那,于是就错过了……


按照习俗,家里准备了用纸做的房子,床,枕头等等,一并烧掉,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有所可居。到了傍晚时分,我跟着爸爸和姑父去把这些烧掉。火光冲天,我们一家人站在火堆旁,偶然之间我拍下了这张照片。


在升腾的烟雾里,我不禁思绪飘飞。中国人把对故去亲人的思念,都寄托在这上升的烟雾里,盼望着它能直升天国,带去活着的人们的祝愿。于是人们在清明和中元烧纸,也包括这样的烧纸房子,都是希望故去的他们,在那个世界能过得好。虽然平时的我,大多对这些不以为然,觉得人活一世,活着的时候珍惜,死时也不必在乎归处。但站在火堆面前,我却想着,还是有另一个世界为好吧,这一世的遗憾,如果没有下一世的话,该怎么弥补啊……

前段时间常听福禄寿的《玉珍》,用其中的一段歌词做结:


大世界,我也会去啊,等着,等着,我走完这段路就来了。

你会不会披星戴月,乘风破浪来我梦里。


如果来世,还有缘做爷孙的话,我一定会比这辈子,更勇敢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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