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蕙芝尖叫着， 从天而降，一头扎进一个高高的稻草堆，嗖地惊起几只飞鸟。草堆位于一片大大的水泥坪上，前方是广阔的田野，背后有稀落的房屋。
这不就是，胜利洋商业中心开发前的样子、旧电影院前面的“火烧坪”吗？蕙芝疑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梦到了儿时的家园。
但这里比她印象中，更加的老旧：坪后方没有电影院，只有一栋两层砖瓦房，外面挂着“熊城电影放映队”的牌子；旁边是宣传栏，中央贴着“热烈庆祝新中国成立十三周年”的大红标语，还张贴着老版《天仙配》的电影海报。
天哪，现在是1962年！自己真的穿越了？
声响惊动了电影队楼里的人。一个年轻人急忙跑过来，把蕙芝扶出草堆，帮她拍掉身上的稻草，关切地问：“小姑娘，你没事吧？”蕙芝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梳着两根小辫，穿着粗布衣裳。
她摇摇头说没事，出神地望着面前的青年：皮肤白皙，鼻梁挺拔，眉清目秀，眼光纯净……有一种似曾相识、和蔼可亲的感觉。
这时，后面的一名男子，在他的肩头用力拍了一下：“走啦！顾仲宁！说好去相亲的！你小子，可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青年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过转身要走。
“顾仲宁？我爸爸？！”蕙芝的心猛然紧缩，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谁曾料，岁月是如此无情，不出几年，就把眼前充满朝气的花样美男，消磨成不修边幅的“老顾”；仅仅四十年后，便将他衰老不堪的生命带走……
“等一等！……顾、大哥，你是不是要到东门头去啊？我正要到那里去寻亲，不认识路，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顾仲宁说好啊，不过，他要先去电影队对面的翠花家，让她带路。翠花是从小被送给这家人当童养媳的，经常到火烧坪上来玩。她见顾仲宁模样长得俊，人又极为老实本分，就说要把自己的好闺蜜青萍介绍给他。
在翠花眼里，青萍是令人羡慕的大小姐。她爹不仅手艺好，还会做生意，土改前，在东门头建了一座大宅子，还养着好几个下人呢！不过，青萍自己可不以为然，却也有倒不尽的苦水：
生而为女，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迷信的奶奶不喜，非要抱养来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做为“掌头孙”，百般宠溺。青萍平日里总被所谓的“哥哥”挤兑欺压，上受奶奶和娘的使唤、责骂，下需照顾好几个弟妹。
生不逢时，豆蔻年华遇上三年自然灾害，缺衣少食饿得慌。家里巴不得青萍赶紧嫁出去。现年十八岁，已经被催婚催得烦不胜烦。
但凡有人来说亲，她娘就让她相看。甚至于一个又老又丑、脖颈上还长个大瘤子的，亲娘竟也问她肯嫁不肯？青萍气愤不已，每回跟翠花诉说起来，都直掉眼泪。
翠花想：现在给她带去的这位小伙子，应该入得了她的眼吧……可是，他的身边怎么有个小姑娘，好像有点恨恨地看着我，她是谁呀？
顾蕙芝的确不喜欢翠花姨，每次听到她名字，心里就像有个疙瘩。原因就是：她是自己父母的介绍人。
这时刻意地挤出一个笑脸：“我叫李青梅，从古原来，要去找我叔叔李振阳。”
外公振阳幼年随母从古原县迁来，白手起家，事母至孝。常听老妈说，她奶奶在家里就像慈禧太后，是她的童年噩梦，对家人十分严苛；对外人，尤其是古原老家来的人，倒是相当慷慨。
想到很快就能亲眼见到年轻时的老妈，和她无数次描述过的人和事，蕙芝的心止不住激动地跳起来。而她此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阻止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顾仲宁与李青萍——相亲成功！
……三人一行来到东门头宅子，蕙芝才想起，祖奶奶这时候应该已不在了。不过睿智的外公也是一样乐善好施。只要说是古原李家的堂侄女儿，就被收留了下来。
外婆给来人各泡了一杯橄榄茶，摆出一小碟冬瓜糖（这可是珍藏着待客的奢侈品），并差遣九岁的小姨，也就是小妹阿美，去喊姐姐出来。
青萍出来的时候，穿着最喜欢的葱白色衣服，出落得水葱似的。低垂的脸庞，像刚剥出壳的鹅蛋；攥着乌黑的长辫的双手，像嫩呦呦的小白萝卜；怯生生的表情，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蕙芝不禁暗叹：怎么爸妈的天生丽质，都没有遗传到我呢！看来，老妈现在脸上那么多的皱纹黄褐斑，真是多少岁月和生活的磨难的痕迹呀！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父母二人脸上轮转，想看清究竟在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其实，这并不难看得出来，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仲宁含着笑，一五一十地自报家门：今年23岁，生于邻县芝城农村的一个大家庭，排行老二，到省城学习回来，现在是熊城电影队唯一的机修技师。
那时候，电影可是炙手可热的新鲜事物、老少皆宜的精神食粮；就连电影队那些个粗蛮大汉，在人们眼里，也算得上是传播文化的信使。
但是真有文化的，唯有仲宁。他和别人不一样，有时候说起话文绉绉的，爱咬文嚼字；不论文史典故、天文地理还是时政新闻，都能和见多识广的未来老丈人相谈甚欢。
从他眼里的光显而易见，对这个白净娴静的女子，印象很好。蕙芝不由得摇头轻叹：
“东门宅里初相遇，一见青萍误终生！”
突然，前门外面探进来一颗脑袋，“嘻嘻，阿萍家又来客人啦，嘻嘻嘻……”青萍厌恶地瞪了一眼，站起身回房去了。蕙芝知道，那就是老妈说过的，对门家“长舌阿柳”。
至始至终，青萍只是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这根本不是蕙芝所认识的老妈。老妈一直是声音就是她最有力的装备，像缰绳，像长鞭，像利剑。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家里饱受压抑，如同一只被驯服的羔羊。
当这只心有不甘、骨子好胜的羔羊，遇到了一只比她更弱的，温顺的羊……
她的个性和情绪，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和发挥，可内心那只受伤的小羊羔，从来没有被治愈。
艰辛严酷的生活雪上加霜，把她变成了一座，频频喷发的火山。每一天，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危机；
而父亲毫无底线的退让与包容，使她从来不需要觉察自己；他惊慌失措、痛苦万状的样子，只能更加激发她心底的怒火。
两个人就像一对不合拍的齿轮 ，无论怎么用力旋转，都无法啮合；动起来，就是一场兵荒马乱。
更何况后期，电影院在电视的冲击之下，日渐萧条，门可罗雀。父亲的工资严重缩水，整个人也越来越卑微和颓唐。
最终，他生病离去，退出了这一场四十年来，没有过一次吵架，也没有过一天安宁的婚姻。
但是，母亲对已故父亲的抱怨，并没有结束。许多年来，每每提及父亲，总要把他描述成为一个全然无爱、不负责任、四体不勤、百无一用的人，是她一切辛苦委屈的源头。
每每蕙芝听着，别提有多压抑难过。
想说，父亲并不是那样的，他是多么真心地在乎你，一生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母亲必然大发脾气，说你们做子女的，都只会偏袒他，不体谅我；
不说，又感觉对父亲无限的同情和歉疚，在百爪挠心。他这一生，为她小心翼翼，究竟意义何在？倘若泉下得知，她对他如此的论定，会有怎样的心情？
这一次，从未敢有过叛逆期的她，终于忍不住爆发，对着老妈喊道：
“既然如此，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在一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你们，永远不要相遇！！”
蕙芝的喊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就这样一直大声哭着，哭到意识模糊、昏昏欲睡……难道是因此感动了上天，让她穿越回了过去，劝他俩避开歧途，不要互相耽误，去寻找各自的幸福？
……
在青萍的房间里。
蕙芝问：“阿萍姐，你看过的对象里面，哪个是你比较中意的？”青萍娇羞地低下头：“顾仲宁。”
“可他并不适合你！”蕙芝脱口而出，“他太文弱了，无法罩着你。你不会满意以后 艰难困苦、受外人欺负的日子！最重要的是，你们俩性格不好配合。他满足不了你的需求，你会很失望，很抓狂！你应该找一个有地位、有能力给你优越生活的人。”
“哪里有这样的人？都是些歪瓜裂枣！”青萍执拗地一偏头，眼里充满绝望。
“嫁人，最起码要自己可以接受的吧！有的人一看上去，就让我恶心，浑身起鸡皮疙瘩……只有这个，还好。”说到这里，青萍表情缓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随即又蹙起眉头:“都怪我命不好，像我的名字，漂泊不定，无根无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爱过。我只想逃离这个家，不再过整天受责骂、被催逼的日子。”
在电影机修理房。
仲宁满手油污，专心维修着机器，一抬头，发现蕙芝站在面前。“顾大哥，你觉得我阿萍姐这人怎么样？”“很好啊！”提起她，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温柔善良，小鸟依人。”
“不，人是会变的。结婚以后，经历生活的磨难，外表温柔的女孩子，可能变得烦躁、泼辣，也许你现在看到的小鸟依人，将来会变成河东狮吼，凡事都跟你急，给你带来你无法承受的痛苦！”
仲宁大惑不解地望着她：“你这小姑娘，未来的事情能谁知道？你怎么能说，你姐就会变成那样呢？”
蕙芝不答，兀自说着：“我看得出来，对面越剧团那个阿霞，对你有意思。她脾气好、能包容你，比青萍更适合你。不如你去找她！”
见仲宁毫不在意地摇着头，蕙芝着急道：“其实，不管是电影院还是越剧团，都没有前途！这些单位，以后都会落败，甚至解散。赶紧想办法转行、调回你自己的家乡去吧！至少那里有你的兄弟姐妹！这样呆下去，以后会让你生活困顿、心灵受挫、苦不堪言！”
仲宁停下手里的活，放下脸：“乱弹琴！电影是伟大光荣的事业！我分配在这里，就铁定要为熊城电影奋斗的！”
蕙芝还想张口时，外面来人喊到：“顾仲宁！快去放映厅看一下！电路出问题了！”
仲宁马上放下工具去洗手，还严肃地对蕙芝说了一句：“小姑娘家，以后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飞奔到火烧坪外面的田野的时候，蕙芝已经泪流满面：“爸爸，快跑啊！这里的环境对你不利，你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你为什么不跑啊！”
夜幕降临，仲宁来青萍家，约她去看电影。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显得腼腆笨拙，不知所措。不过，在浪漫的电影光晕的照映之下，此时无声胜有声。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开笑颜。
从此不再受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电影散场的时候，踏着这动人心弦的主题曲，两个人悄悄地一前一后压起马路，仲宁拉起青萍的小手，青萍轻轻挣了几下没有拒绝。
蕙芝站在电影队的天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明白，上天的安排是无法改变的。
一道蓝光闪过，把蕙芝带上了回归现实之路。她只能在心里呐喊着：
再见了，年轻的爸爸妈妈！
愿你们尽情地享受，这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
愿人生只如初见，悲情不再重现；
愿这平行世界里的你们，能够不忘初心，
再艰难的日子，也要记得对方的好，
让这霎那的幸福，成为不变的永恒……
后 记
* 1963 顾文孝生
* 1965 顾兰鑫生
* 1974 顾蕙芝生
* 2002 顾仲宁卒
* 2003 周龙儿生
* 2018 周凤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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