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光

如果你该死的话,那就随我去死吧。

我叫萌腻大叔。手里拿着手机,曾经拿着刀。

此时我拿着你的手机,大抵是逃亡路上我来得及带上的关于你的最后一件东西。十几日来每天都会给你打一通电话,那边的你好像被警察控制住了,每每我都只能隔着几千公里的路程去听你沉重的呼吸声。

我不想去做个行尸走肉,因为我仍深深爱着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世界,如同我爱我的上帝一样。可我此时该走了,不得不离开,如你所看过的各式警匪片一样我是那个蒙冤的主角,没有人相信我直到冷冰冰的手铐将要把我送进深渊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世界我已无人可信。于是我做了每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


火车上人群拥挤,大概是春运高潮的残存,流浪的人经过短暂的温馨之后终将踏上旅途,如同他们生命中的一场场艳遇,短暂而迷人。但不得不告别,将仅有的一丝温存深藏于心换上世上最毒的笑容拼杀于尘世之中,我用佛陀怜悯众生的眼光俯瞰世间芥子的生活,笑看每一个人阵亡或者怯逃。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每当我想在我来之不易的座位上小憩一会儿的时候一直靠着我座椅的男人的涎水就会不合时宜的滴入我脖子里,说实话我真的很难忍受这种事情。如同高傲的贵族厌弃第一场雪后冻饿死在他府前的贱民们。仅仅因为他们侮辱了这片雪。这不叫离群与孤僻,这仅仅是贵族的骄傲。出于礼貌我并不想打扰这男人难得的休息时间,我依然忍受着他,只能往旁边坐一点以避开肮脏的涎水。毕竟不管从前我和他现在都是一路人,将要流浪天涯或者说是亡命天涯。



做我旁边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妇,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她还没有一丝丝睡意,依旧紧紧抱着手中的破旧帆布包,一双枯萎无神的眼睛却无比明亮,昏暗的灯光下她千沟万壑的面孔如同黄土高原的土地一样。


连同她身上仿佛是新衣的深绿羽绒服也如同街边乞丐与灰尘做伴了几十年的麻布烂衫,每次我稍微一动身她就警惕的转过头来用那双魔鬼般还搭着黄斑的眼睛紧紧顶着我,仿佛她那一文不值的包是她的生命。


我冲她笑笑,别提我笑的多友善了,拿出烟盒向她示意我是要起身抽一根烟并没有别的意思。她这才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可依旧是睁着那双眼睛提防着周围所有的人。


天呐,我该是上了一趟什么样的列车,明明我才是那个亡命的人可偏偏所有人都比我落魄。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抽烟,只是那女人的眼神实在是难以忍受,我想出来透透气。


我丢根烟给那个已经在厕所门口坐着背着吉他的青年,从某种角度这趟列车他也是唯一我可以勉强接受的人,起码看起来多少多了几分优雅。抛开他那一头乱发不说,一切都可以接受。不过也仅此而已。他对我笑了一下,用手中不知道用了多少回的火机点火,我看得出来,那个火机比他一身家当都要值钱。


当一个人拿着和他的身份并不相符的东西时多半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至于他的故事是什么我很想探究可看他虽然礼貌却拒人千里的表情我还是放弃了我的想法。管他身家多少故事多少都和我没关系不是吗?我们只是相遇在一趟列车上,彼此心有灵犀(或许只是我自作多情的想法)不需发一言一起抽根烟的功夫就可以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从漠不相识到漠不相识,我无意究探你的过去。就这样很好。

电话拨通了,那边的你依然无言,背吉他的男人很怪异的看着我,好想见着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过我已无暇顾及他了。

“我在漠河等你,过了这个冬天如果你来了兴许还可以见着我,兴许也来得及给我的墓碑上一杯酒,如果以后每一个清明能见着你就更好了。”说着我轻笑起来,其实一切都还好。我就是有点想你了。说来也虚伪的很。



在我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列车经过一条隧道,灯光也突然关掉了,整个车厢内一团漆黑,我突然慌了神熟悉的被追杀的感觉又回到了心中,仿佛他们都在我旁边穿行而过瞬间布下天罗地网,要将我捉回哪个黑色的城市。


他们真像猎犬一样喷着腥热的鼻息靠着比谁都灵敏的嗅觉追杀而至。我悄悄后退,准备退回厕所然后从车窗上跳下去,我相信那个背着吉他的青年一定会为我打掩护说从未见过我,让愚蠢的警察失去追踪我的方向。猎犬再聪明也玩不过猎豹的。说到底只是徒劳无功的追逐游戏而已,无非只是让我心惊而已。


可还没等我退回厕所一切都亮了起来,又能透过车窗看见荒凉的路边的路灯还有车厢内昏黄的灯光,我吐了一口气,寒冷的天气让我吐出清冷的白雾也颤抖着,我屏息倾听风声并未变化,大概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是我想多了吧。


走回座位我看到刚刚的老妪不见了连同着那个破旧帆布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孩儿,和我年纪相仿,戴着可爱的毛绒帽子,大概是太冷了,还戴着一副和帽子花纹相近的手套。


还有那个一直靠在我座位旁边打瞌睡的男人也不见了,好像刚刚是他们跳下车去了一样,就一根烟的功夫。大概两个人上厕所去了吧。算了想这么多干嘛?让我心情不愉快的人都消失了,这是好事。那女孩大概是看见老妪上厕所去了就赶紧坐过来,我不知道这趟车上没有座位的人是否比有座位的人多,我只是头疼为我们国家糟糕的人口情况。

我抓紧手上的手机,走到她的身边坐好。

起码现在讨厌的人都走了。突然有点奇怪为什么我的座位没有人来占着,但也没有想太多。毕竟佳人在旁,我也没心思想太多,那女孩对我笑了一下,特别清秀的样子。算不上美人胚子,却也独有味道,让人心生爱怜。


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洗发水,那发香让人上瘾,若不是考虑到绅士的风度我非把鼻子凑上去嗅不可。看来一切都在慢慢变好,我感觉上帝在一列火车上就想我预示了美丽的未来,但说实话我这种人又有什么美丽的未来可言呢,如今正值三月,北方的乡村尚处于冰霜统治下,我只身前往我国最北的地方,听说那里冰天雪地,每年冬天都不得不在炕下烧火才能面前熬过去,在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我兴许可以和农民们一起插秧,下地,也许再过几年会有一块自己的田地,衣食自足,不必再有太多纷扰。若我能在哪里熬到夏天,就宽恕我无罪,我就要将所有的罪过都遗忘掉,所有的过去都与我无缘。大概一切看起来我可以做到。我的人生应该不止走到这里。



那女孩突然问我:“你是去哪里?”对女人我没太多经验,所以我只想默默地欣赏她而已,保持着愉快的心情直到终点站而已。


“北边,最北边的村子。“我轻声说着,可以保持语气的平静,以免让她觉得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只是在胡乱的闯荡。


可她好像没有在意我的心理活动,“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我家就住在那里,每年的冬天都让人绝望。爸爸的土地每一年都回盖满白雪,银装素裹的在你们眼里很美,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今年又该有人去死了。雪像个白色的死神铺天盖地而来,总会带走几个熬不过去的人。”


“所以你走了?”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些哀伤。


“对,我庆幸我活到18岁然后逃离了那里,从那以后我在全国各地都呆过,什么事都做过可就是再没回这里一步。”平静且哀伤的语气让人心生怜悯。


“那你现在为什么回去呢,仍然天寒地冻着。”


“我去送葬。”说罢她把头转向窗外看不清她的表情。


“……”让我无言以对,只得轻声问她,“希望你还来得及顺带着把我也葬在那里。刻上我的名字不至于她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为什么呢?”她声音不带一丝涟漪。


“因为我也是去送死的啊。去那国境边缘安葬自己。大概死后也不会有多少人打扰我。”


“如果没有死亡的话那里还算很美的,白色的死神没有勾人魂魄的镰刀依然是很英俊的。”说着她笑了,“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地方安葬自己,如果能够打动我的话或许我就会多呆些日子顺带把你也葬了。”



原来她也是个好奇的人,我突然想到那个老妪为什么上个厕所还没回来,为什么这女孩一直坐在这里却不慌不乱的样子,根本不担心会有人来把她的位置抢回去。但我也没有细想,或者说懒得细想。这是件小事,无需多心。


“因为我是逃亡的人犯,我杀过人。”我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和她事情相告,毕竟她对我还算坦诚。


“杀人的人有很多,你可以选任何地方逃亡,何必去那个苦寒之地呢。”


“不不不,我只想去那里死亡,如果我一个人能在那种地方熬到夏天的话再去考虑逃亡的事情。”


“选择杀人,又想去死。你这人真奇怪,是杀了你女朋友?或者你爸妈?”


“我杀的是警察!”我有点怒了,真的忍受不了她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语气,好像把什么都看得很淡的样子,说的轻描淡写的。 


“警察又怎么样?不还是人吗,人总有一天都是会死的,被你杀死是宿命。”


“那你又为什么想方设法的逃离你的故乡?若死亡是宿命使然。”


“可我并没有死在那里,死神怜悯我,在我逃走之前未能带走我,我的宿命是我注定到处流浪直到客死异乡。而不是安静的死在那个地方。”


“你说的好像你知道你的命运一样。”我轻声嘲讽她,我现在突然觉得她有点讨厌了。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是玩弄命运的神。


“不,我不知道。”她说着自己也笑了。“但我信命,可是命也不能给我的未来一个准确的解释,那我就自己去做,或许做到最后我随意走到的终点那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命。”


“也许你就是对的,命运一直是注定的可没人能预知,只能自己走。而自己走的路恰恰就是命运。”不得不说我被她说服了,正如我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选的。我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可这就是命,我必须如此。


“真聪明。”她拍拍我的头,像个大姐姐一样。却让我在寒冷的空气里感到最后一丝温暖。


“谢谢你。”她好像有点困了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一丝不自然。“其实我并非想杀那两个警察的,可不杀他们我就完了。”说着我自己都轻声笑了,“是他们自己找死,为什么都要说她死了,明明她还栩栩如生,只是睡着了而已,总有一天她还是会醒过来的。”


“总有些警察是这样,不愿意太麻烦随便找个人顶缸就是,没死不也想赶快结案。我看你家里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活生生的替罪羔羊。”她语带嘲讽在我耳边轻声说。


“那天晚上我和她吵架了,第二天我去找她就发现她在冰箱里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知道她只是睡着了,她很多次都在电话里跟我说那里很黑,一个人很怕,我让她过了这个冬天去最北的地方找我,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国境的另一边去”


“可并不是你不是吗,你自己杀没杀人自己还会不清楚吗,那些警察本来就该死。”


“对,所以我不后悔杀人。那天他们带着手铐敲开我的家门强硬的想要将我抓走,我顺手就拿起刚买的水果刀把他们捅到了,然后就慌忙逃走了,直至我在报纸上看到我的照片我才知道他们死了。然后我开始逃了。亡命并不是好玩的事,时时刻刻提防着身后是否会有人盯着,都无法睡个好觉。”


“那你为什么又想去死呢?”她叹了口气,问我。


“我只是不想死在阴暗的牢房而已,我杀了人我就把自己的命交给命运,在这之前我必须死一次,把自己的命交给白色的死神。死在更北的地方,我要去赎我自己杀了那两个警察的罪行。如果我有幸在你的故乡熬到夏天,就去国境那边的国家从此终身不踏足国土一步。”我轻声说,“如果我可以做到的话。”


“我不会让你把自己的命交由天定的,人的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什么由天审判的道理人只配让人来审判。”


“这么说你要把我交给警察了?”没有任何时候比我现在更清醒了,一瞬间我突然又想杀人了。


当我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万种杀她的方法的时候,她突然说“不会的,你已经逃过了追捕是你的命,所以我也没权利去篡改你已经走过的命。”她摇头道,“你杀了多少人和我没关系,我会带你回去那个故乡,陪你熬过最后的寒冬,然后你就走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不能理解她。


“因为我无法忍受把自己交给命运的人。”她叹了口气,“这是懦夫的行为。即使是无力抗争的命运也要拼着命去和命运搏杀,就算最后你浴血而死也死得其所。”


“是否说的太悲壮了。”我却仿佛听懂了。


“人的一生本来就是如此悲壮的度过的,即使面对这最强大的命运也要提剑将其斩断,可你最后的结果仍然会是战死。但这是个必经的过程,避战放弃命运才是懦夫的行为。即使你知道自己在打一场失败的仗也要打下去。这是人最大的悲剧。”她语气悲伤,仿佛也为这宿命不甘。

“对了你叫什么?”她问我道,“说好并肩逃亡的人怎么能连你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叫萌腻大叔。”

她拿起我口袋里的烟朝两节车厢的方向走,边走还回头对我说:“马上到站了,你趁时间给她打一通电话报个平安,也好不让她担心你对不对。下车后去出站口等我,我会...我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的。”她看我的眼神透着我看不懂的怜悯。说完就只留下一个背影给我。


你不知道那背影多美,我发誓终其一生我都忘不了那个背影,无论我身处地狱或者天堂我都会铭记在心,某一刻她就是耶稣,可她,能救赎我吗?

 “我到北方了,过了这个冬天我还活着我会给你在打一次电话的,那时候我们一起走吧。”如往常一样那边还是没有回音。挂电话时我莫名发现手机上多了许多干竭的血迹。成了让人直反胃的褐色。

女孩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聊了两个小时天的男人,目光有些复杂,可还是低下头去。一直假寐在那里背着吉他的青年缓步朝萌腻大叔走去。


天快亮了,黎明到来前最后一缕黑暗里只有烟头黑色的光在闪烁着。

他终究是到不了彼岸故乡了。


(2004年3月21日,w市在逃通缉犯萌腻大叔于两年前在通往漠河的火车上被捕。昨日被执行死刑,据悉该人犯有精神疾病,因女与女友吵架,杀死了自己的女友,却在事后毫无记忆,后又杀害两名依法拘捕他的警察,犯罪后携带女友的头颅潜逃至黑龙江省漠河。据报道在他最后被捕的时候手里仍然死死握住沾满女友学籍的手机,据警方发言称将把手机和他一起火化。——《w市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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