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家书


      说起来那已经是近30年前的事了。

        那年秋天,我带着整整一个暑假卖苹果的钱到一所师范学院上学。哥哥送我到火车站,学校有接新生的大卡车,他有事就走了。我独自到学校按照报名须知条款交了费,安顿好住宿,口袋里没有多少余钱。

      我的行李包是新买的,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宿舍里其他人的都是行李箱,有皮革的,也有木头的,总之我的扁扁行李包看起来很傻跟尴尬。可是那又有什么呢?学校每月发几十块钱的饭票,十几块的零用钱,我感觉没有要紧的东西买,这样的条件也过得去。反倒是因为我上学交费,把家里掏空了,非常担心家里。我知道年底哥哥就要结婚,家里需要钱的地方很多,父亲是一家之主,可是他从来不管家事,管家的是母亲,对于一个经济条件差的家庭来说,管家可真不是一件好事,我能想象来得她的压力有多大。

        数着日子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冷,我忘记了那个冬天我在学校是怎么度过的,我尽量不回家,虽然学校离家里不是很远,来回几十块的车费,但是我想,不回去就可以不花那个钱,反正学校里一切都好着,何必给家里添麻烦呢。

      我还是忍不住往家里写了一封信,怎么写的我忘记了,但是收到的信还约略记得。

        那是一封很规整的信,白色的十六开纸,钢笔字写很大气,那是村里妇女主任采芹姑姑代母亲写的。信里母亲这样说:正如你所想的,一切都很难,娶亲给亲家的礼金和结婚买家具家电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可是这件事是我们家里娶媳妇,添人口,是喜事,亲戚们都大力支援,还能过得去。你在学校照过好自己,一切都能过去,不要担心……记得那个下午,我在教室的角落读着家信,心里五味杂陈,想象着几乎是独立支撑一个贫穷的大家而千难万难的母亲在娶媳妇这件大事上怎样愁眉不展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还要时不时面对父亲没有营养的刁难,我满眼满心的酸楚……

      第二年的春天还收到过一封家信,同样是回信。年迈的祖母生日是农历的四月十六。当我还在槐芽镇上高中的时候就知道,每年担上四月母亲就紧张起来。在父亲草率决定而短暂实施草草收场养殖奶牛的事业失败之后,家里已经负了一些债务,六口之家每一天的吃饭都可能成问题。祖母高寿,家里几辈人亲戚又多,母亲在村里人缘又好,要承办一个规模不小的寿宴确实困难不小。每一年的寿宴都是靠着家里养的鸡鸭,地里种的洋葱蒜苔,这些卖出去之后可以勉强对付。四月初八是槐芽街的古会,四月上旬的清晨,母亲踩着露水一根根扯出来一捆捆扎起来白蒜薹红蒜薹趁着交流会卖掉,杀鸡宰鹅,东平西凑,祖母寿宴的钱就出来了……

        这一年春天的时候,我收到的母亲的信。母亲是解放前出生的,没有机会系统读书,只上过几个月的扫盲班。我记得她说过,当时农村妇女们扫盲班上学都是晚上,去的时候大家端着煤油灯,有的人还带着针线活,有人还纳鞋底……我走的时候把小字典留在家里,春节回家还跟母亲教过拼音,教她怎么查字典的。所以收到这封她亲笔写的信,真是惊喜又感慨。这封信写在一页不规整的纸上,那种纸是农村人过新年的时候换窗纸,整张纸裁完剩下的一绺,有三十二开的宽度,十六开的长度还要多半页,是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但是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尽了力气,一笔一划写得很重。在信里母亲说,家里一切还好,开春地里的活父亲和哥哥在干,祖母身体硬朗,春天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但是也没有多少开销。她买了一群小鸡,天气好的时候圈在院子里喂小米和碎菜叶,天气不好就在火炕一边,支起起炕席喂,小鸡也都长得好,没有生病……她写的喂小鸡的“喂”字,是“卫”,我至今不知道是她夜校那会儿学的简化字还是因为识字不多而写的别字。在那封信的结尾,母亲说,春天了,天暖了,花开了,家里的大事都安顿了,不用为她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记得那次收到信,一个人在教室傻傻的看着笑着,哭着,脑海里是华发的母亲在灯下一笔一划努力写字的情景,是她看着自己饲养的小黄鸡温柔而充满笑意的眼神……在那之前的冬天,万米长跑我获得第二名,奖品是一条毛毯;学期末,我用奖学金买了皮革的箱子换掉了行李包,剩余的钱补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包括一件大红的棉衣;毕业那年因为成绩优异获得推荐深造的机会……

        近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写信的母亲也在十一年前去世。我的操劳一生的母亲,把她的辛苦留在了她精心侍弄过的土地上,把她的爱与坚强留给了儿女。今天,我在异乡的雨夜,想起了她曾经给我的两封家书,也想起了几百里外、母亲坟头的松柏。

        我们一切安好,愿长眠地下的母亲再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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