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一棵树

祖母走的谈不上安静,这不太符合老太太一生缄默沉稳的性格,前前后后有两三次,大家都做好了送别她的准备,但她一口气总能接上,如此折腾把大家都搞得心力交瘁。

但最后她还是静悄悄走了,我那晚本不打算守夜,因为看她状况比之前平稳许多,也就有些大意,准备过一会就去睡觉,半个小时后,打算睡前再看看她,才发现她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这一口气整整欠着两天时间才断,两天前正是她开始失去意识,频频让我给她翻身,怎么睡都不舒坦,这已经是她最近几年的常态了,常年卧床,形销骨立,没有血肉缓和,坐卧都带有鞭挞的痛楚。今年尤甚,疽发于背,病入膏肓,越来越突出的骨骼与越来越迟钝的神经在进行一场角力,要看是骨头造成的痛苦更大,还是神经消弭这种急剧增长痛苦的速度更快。

每次我给她翻过身来,她都要说一声难为你了,祖母一生都带着这种隐忍和谦卑,最怕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是自己的亲孙子,也总是刻意搞得客气生分,处处都含着退让,这是她这一生苦难根深蒂固的烙印。翻过来还没有两分钟,又要我给她侧过去。有时候要了水,喝了几口就让我去睡觉,我还没走出门又要我给她翻身,翻完身接着要水喝。若只是这么反复折腾倒也正常,但后面开始说胡话了,一边喝水一边找我要水喝。喝完水问我“桃花落了没有?”我确认了好几遍她问的是什么,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搪塞她落了。她还挺固执,接着问我落在哪?我说落在地上,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说她要去睡一会。这之后我就没有再跟祖母说过话了,我十分确信她这次会走了,因为我潜意识里总认为她得到答案了,虽然这原本就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但谁又能保证人生能问出多有意义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有多少有答案呢!

于是我把父亲叫起来,跟他说奶奶要走了,父亲虽不十分确信,还是半夜把一家人喊起来了,围在她床边准备送她走。事实证明她的生命力远远超过我们的印象,从我儿时开始,祖母就属于身体偏羸弱的,祖父那时候生龙活虎每餐都吃红烧肉一天到晚闲不住,嗓门大脾气暴,喜欢出远门喜欢管闲事,但是祖母则是三天两头卧病在床,打我记事以来,我就觉得祖母病怏怏的时日无多,但是她熬过了爷爷,甚至活到了爷爷一样的年岁。虽然祖母很少辩驳别人,但在活着这件事上,她一次次驳倒了上帝。

祖母是别人家的童养媳,这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仅次于我所见证过曾外祖母的裹脚,这些书本上的考究名词,从来不肯就此销声匿迹,总是拽着人世间仅存的几个代言人,喋喋不休说着自己的故事。

祖母嫁给祖父,又是个夹杂有爱情这个词语的故事,当然也掺进了过错、命运、代价这些语焉不详的叙述。

那个年代,人活得简单而真实,每一个选择都很清晰明确不带修饰和评价,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没有干净利落的结果,后面都续写着另一个人的生活,纷繁复杂,唯独没有论断和休止。

生活是一条河,人是长在水边的树。

祖母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家,人若没有选择便没有故事,直到她决定要自己选一次,便选择了一生的劳苦。

祖母来到我家,祖父已经有四个儿子,四个伯父都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家里条件不好,伯父们只能出苦力干活挣口粮,祖父又不是很会照顾人的性格,所有的委屈祖母都只能自己承受,祖母又生了四个孩子,一大家子嗷嗷待哺,我很难想象祖母吃了多少苦头。就像家里族谱上记载的那些曹某氏,一个个过客,名字都没有留下,把自己的辛劳凝成骨血,繁衍出一个家族。《百年孤独》里面说过,男人都是流浪者,只有这些女人建立了家,接纳这些流浪者,等到她们都成了老祖母,家就长成了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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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天后差不多同样的时辰,天还未亮,她就走了。

她说着胡话,那些桃花,后院种了好几棵桃树,我放学总是从后院回家,穿过如云的桃花,就是祖母站在灶台边为我准备午饭。我总是还没到家就会呼唤奶奶,等她应了我才踏上院墙下的台阶,履行既定的程式,总让我收获几分世界的安定。后院都是奶奶在打理,她喜欢种些花花草草,角落里是一棵蓬勃的栀子花树,奶奶爱整洁也爱别栀子花在头上,她有那种老式的篦子,货郎那里买的,比梳子更密,必定把头发梳得细致极了才套上发箍,别上一朵栀子。后院的花园曾经有过全盛的时候,桃花栀子香草菊花妒色争香,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祖母这辈子最清闲的日子,因为之后祖母就身体不大好了,没有精力打理这些东西了,后院也就渐渐荒芜。后院在奶奶的经营之下,也成了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场景,不止有花庭春昼,还有盛夏夜晚,我与她一起坐在暴风雨的门前消暑,诸天神魔的电闪雷鸣,把苍穹都撕扯出裂痕,有她在却莫名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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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从来不讲故事,她总是让人去猜,与那些天穹上的裂痕一样,明明白白却又只字不提。

奶奶没有什么文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也没有反驳过,她从来不反驳别人,也不论断别人。爷爷每次说起什么,她都不予置评。我从小就觉得,那是因为奶奶的标准更高,所以她从来不跟爷爷争吵。后来我发现,她不与人争,但与神争,她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然后活过了最长的年月。

奶奶不大喜欢说话,每次说话也必定轻声细语,她很享受不需要说话的场合,比如晒太阳的时候,她带着笑,眯着眼,神情自若。关于她的生平,我知道的不多,她也不介意别人不了解她,她有病痛的时候,总是很愧疚,因为这让她窘迫。她爱整洁,也爱独处,唯独怕麻烦别人。正是因为这个性格,让她最后吃了不少苦头。她卧床多年,没办法那么整洁,势必也要麻烦别人,这种委屈让她精神饱受折磨。这份委屈与她前半生的痛苦混在一起,构成了她一辈子的抗争。

她走的时候,正赶上时疫,没办法举办葬礼,整个国家都笼罩在恐慌里,她反倒显得十分坦然。她让我留着这份愧疚,浑浑噩噩跨过一个灾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如果不是老祖母的离去,这场灾难我断不会感同身受。如果说祖父走的时候,平坟的人祸让我愤慨,那祖母遇到的天灾,让我更多感受的是平静。当所有人都愤怒不已的时候,我失去了往日的暴戾,看到老祖母,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沐浴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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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几年,匆匆送别了祖父祖母和三个伯父,多少印证了荷马的诗句:

正如树叶的枯荣,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秋风将树叶吹落到地上,春天来临

林中又会萌发,长出新的绿叶,

人类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

家里有人走,有人来,有落叶也有新芽,需要整理族谱上的东西。亡者要加上逝去的时日,来人要加上降生的年月。于我这本是一件兴味索然的事情,但在村子里却算得上最是紧要,白骨青山,要有石碑,要有木主,还要有纸谱,一笔一划要清楚明晰,迎来送往,生活才能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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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不是无神论者,却也谈不上信仰敬天法祖的传统。时代在变,老祖宗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这长河岸边一个个小巧的村落,终将有荒芜的一天,人都会走向都市,装进一个个狭小阴暗的格子里,渐渐忘却祖先的兵荒马乱和田园诗歌。

那个古老的文明,和血肉丰满的民俗,终将变成一个个学堂里的教案和课题。诗经里的绳其祖武,尚书里的贻厥孙谋,都将与祠堂里面那些牌匾一起斑驳到难以辨析。

依靠血缘维系的自然村落,就像生物群落里孑遗的参天大树,与周遭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我手头就有这样一株孑遗的标本。

怀着一个生物专业学生看标本的心态,翻看一下家谱,梳理一下枝叶,居然生出良多感慨。我们家族是皖河岸边一个普通的小家族,聚族而居百来户人家,分成四房,每房都是将近八代的近亲,别人骂一句八代祖宗都是可以一起抄家伙上的关系。再往上追溯,四个兄弟都是一脉相承,来自收养的同宗,我们从小称作天臣老爷的那座坟墓,就坐落在田野上一个矮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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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本地曹家没有留下血缘后裔,无论之前多么繁盛,都已凋落尘土。我宁愿相信,那么多盛年早夭的子弟,都是离家出走的浪子,在别处找到了理想的田园,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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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帮他们想好了剧本,在那个天崩地坼的年代,也许他们投身了抗清大业,辗转艰难,最终流落天涯,虽然没有回到故乡,但是却找到了一处田野,披荆斩棘,重复祖先的辛劳,再次休养生息繁衍子弟。

而天臣老爷(应天公),这个被收养的同宗子弟,来到皖河岸上,茁壮成长,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让荒凉的田野再次繁茂。并给自己的儿子取名“正文正礼正乐”,怀着那个“礼失求诸野”的美好愿望,接续起这个家族的使命,为早已失去的自由,留下了血脉。嘉应正绵昌,正是这绵延之后的昌盛,才有了今天皖河岸边一个小巧的村落,与周边其他村落一样,续写了一个民族不绝的音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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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昭盛美,是接下来的派字,从那个家国衰亡的年代,一直接续到了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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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谱名美忠,正名继彬,俗名佛长。

嘉应正绵昌,明光昭盛美,不过短短两行十个字,就跨越了1644-1945整整三百年,从抗清战争开始到抗日战争结束,把一个民族的起起落落写进了几张单薄的纸草之中,怎能不让人感慨。

大时代和小人物,一直都是我执迷的课题,没有什么比这份家谱给我带来更强烈的大时代和小人物的交响共鸣。这份名单是从明朝全盛期到民国末年我所有的祖先,他们没有任何一个值得夸耀的大人物,都是一辈子生长在皖河岸边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一年一岁,但是他们剃发易服又剪辫换装,他们经历了无数兵荒马乱和瘟疫饥荒,那片被八旗和倭寇践踏的土地,仍旧生长着一茬接一茬的庄稼,供养数十代人,他们看着河流从矶头山脚到今天的沙坝沙河,他们看着一片片沙洲变成水稻田,看着一丛丛深林变成河滩,他们埋葬自己的父母兄弟,一排排坟墓爬上低矮的山岗,继续看着花开叶落山河变迁。如今我的老祖母,睡在茂密的山林间,再次看着脚下的紫云英地和油菜花田。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历史,有的只是一代代人的选择和无奈,一代代人的荣耀和屈辱,一代代人的悲欢喜乐别离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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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瘟疫,就像他们曾经见过的许多次历史变幻,历史的只言片语后面,是一个个普通的家庭遭遇的无妄之灾,和生者刻下的名字,纸笔记载的年月,和送别之后这皖河长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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