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梦

胡乐发现自己的梦里多了一个男人。

常住客的那种。

这很奇怪,因为她的梦境往往纷繁而杂乱,即使会有相似的人或者景出现,也不应该有如此之高的上镜率。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仔细琢磨了一番,胡乐发现自己这几个月以来唯一接触的男人就是老爸,而他老人家从来都不会屈尊降贵光顾梦中。

既然不是现实中某人的映射,那会不会是潜意识里的渴求?

唔,似乎比较靠谱。

这样想着,胡乐便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好友唐池,并委婉地询问,对方有否可以介绍的对象。

谁知道唐池回以一个异样的眼神,缓缓说道:“阿乐,你这是被蹭梦了吧?”

胡乐愣了愣。

蹭梦?这是什么操作?


饭可以蹭,wifi可以蹭,胡乐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连梦都可以蹭。

说到底,梦境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本就是睡觉时的不受控产物。和现实,与他人,都不该有任何实际的关联。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通过某种设备介入我的精神?”胡乐回想起在小说中见到的剧情,笑着调侃道,“接下来,我是不是就会被别的意识操控了?”

“比这个更严重,长此以往,你很可能会消失在世界上。”

“喂喂,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以我这么严肃的表情,像是在开玩笑吗?”

胡乐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半晌后她讷讷问道:“所以这个蹭梦到底是?”

唐池长叹了口气:“字面上的意思,就跟你连接wifi道理相似。对方破解了你的梦境准入密码,于是能够接入到你的梦中,共享你的梦境。”

顿了顿,她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先前还以为是错觉,原来你是真的变得有些透明了。”

胡乐有些慌张查看自己的双手,却没能看出什么异样。

“阿乐,你该知道,梦境的力量是我们能够存在于此的根源。”

胡乐咽了咽口水,轻轻点点头。

自大灾难之后,现实世界不再适合人类生存。幸存者集体潜行到巨大的神经连接系统中,以精神体的形式在特殊的世界里延续了生命。而这个神经连接系统之所以能永久运转,靠的就是人们入睡后的创造力量,也即梦境的输出。

“每个人的梦境输出是相对稳定的,而蹭梦的做法相当于是分走了你的梦境,分走的分量视对方的精神强度而定。一旦长时间处于低输出状态,就会被系统自动判定为无贡献体,进而遭到抹除。实际上,蹭梦者也都是低输出者,靠着蹭梦的能力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

震撼的讯息让胡乐张口无言,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

“所以如果继续被蹭下去,我可能会死?”

“是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的父母是系统开发的参与者,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看着唐池眉头紧蹙的认真模样,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把蹭梦者赶走。”

“怎么赶?”

“当然是在梦里杀了他。”


唐池再三解释,梦里杀人只是一种将对方赶出梦境的办法,不会造成任何实际上的伤亡。

但胡乐却做不到如此决绝。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从没有这样的残酷觉悟。

思前想后,她决定将唐池的建议放一边,先争取同男人谈一谈。

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对方虽然经常出现,行踪常却常一闪而逝。直到数个夜晚过去之后的某天清晨,刺耳的闹钟声响贯穿了梦里的天空。胡乐猛地扑向在人群中有些愣怔的高大人影,这才逮着了人。

男子如同被抓住的游鱼般剧烈地挣扎起来。

也许因为这是自己梦境的关系,胡乐的力量得到大幅增强。凭借着一副小身板,她居然可以让对方挣脱不能。

“你听我说,别跑好吗,听我说……我又不会对你怎样,先听我说!”

胡乐终于扯着嗓子大吼出声。

男人浑身一颤,停止了动作。

胡乐抓紧机会急促解释:“我没别的要求,就是希望你不要一直呆在我的梦中。我知道你也不想死,但是我也不想啊,给条活路我走吧!”

僵硬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映入她视线当中的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居然还有那么丝熟悉。

没待胡乐意识到熟悉感的来源,就听对方哆嗦着声音叫道:“是我求你给条活路!”

话音刚落,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下一刻,胡乐猛地睁开眼,看见了自家浅蓝色的蚊帐。

自己打算和平解决,对方居然还先动手了?

而且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梦境中的面容再次蒙上了一层纱,似乎触手可及却永远不得真切。直到胡乐偶然翻看到大学时的毕业照,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那居然是徐闻的脸。

自己曾经的初恋,唐池离异的丈夫。


对此,唐池讶异之余,更多的是愤怒。

“那王八羔子敢居然捅你?一个大男人还欺负女孩子!”

胡乐对大学时代的初恋还是有些特别的宽容,梦中的疼痛早已烟消云散,见自己现在似乎没什么毛病,她便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比较困惑的,是他说的话。”

“我记得他在求我给他一条生路。”

“如果他是蹭梦者,就应该可以去到别人的梦中,为什么还要求我?”

唐池有些恹恹地撇开脸:“那家伙表里不一,就爱张口胡说,你不用在意。”

“唐池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

回想起梦中那个脸色憔悴的男子,胡乐发现,自己确实很难将他和曾经阳光开朗的校草联系起来。

“总之别想太多,如果再碰见他,你就抢先把他解决了。”

顿了顿,唐池又蹙眉呢喃:“不过以你的性格,只怕是下不了狠手。看来还是得……”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轻不可闻,让胡乐心中的疑惑更甚。

可见对方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她也就忍住了好奇,没再追问。

奇特的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梦中遇见过徐闻。

直到数个月之后的某天,在唐池家门外,胡乐听到里面传出的激烈争吵声。其中一道显然是属于唐池的,另一道透着歇斯底里,陌生中又有些熟悉。

胡乐止住了敲门的动作。出于某种微妙的预感,她也没有离开,而是凑近去竖起耳朵听着。而这一听,就又让她的认知来了次彻底的颠覆。

“……系统的需求越来越大,总有人要死的,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自己倒霉怪得了谁?以你那么低的梦境输出,能靠着蹭梦活到今天,就已经是上天的施舍了。你个人渣,如果那时不是我制止你,只怕你还会一直蹭阿乐的梦吧!”

“她的梦境这么丰富,我蹭蹭又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捅她?”

“都说了,我以为她要杀我,当然是先下手为强。而且这对她几乎没有损伤,但我却不用再去别的地方蹭梦,可以拥有一整晚的高强度梦境输出,是救命的!”

“人渣!”

“……呵,这么理直气壮?那丫头年轻时候天天出现在我梦里,我都没说什么,这只是要回我应得的报酬罢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代表没做过。说得不好听,她都不知道害死过多少人了!”

“徐闻,你给我滚!”

脚步声急速靠近,木门被猛地打开。

“别死在我这里,我嫌脏……”唐池的话音没落,就和门口的胡乐来了个四目相对,整个人顿时陷入了愣怔。

胡乐的视线却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不远处几乎透明的徐闻。


唐池终于对胡乐说了实话。

神经连接系统确实缔造了与原来世界近乎一致的精神世界,但对梦境能量的定期需求却极大,大到普通人很多时候都达不到这样的输出。

所以,在最初的设定时,每个精神体都被赋予了蹭梦的能力。

只要不长期处于低输出状态,就不会遭到系统的抹除,这种能力可以一定程度地平衡梦境能量,实现人们的长期共存。

然而,有利总有弊。

除非接受过相关训练,一般人都无法选择蹭梦的对象,蹭梦所分得的能量也由精神的相对强弱直接决定。简单来说,这是一项梦境输出低过标准就会被触发的被动技能,无法控制。

所以,每天都会有倒霉蛋因为长时间的低输出而渐渐消失。

“也就是说,我也可能害死过人?”

胡乐觉得自己仿佛被凉水兜头淋下。

唐池安慰道:“不关你的事,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这话干干巴巴,起不了任何的宽慰作用。

胡乐失神地往家里走去,躺倒在床上时,她想起久未归家的母亲。

一直以为是对方狠心抛下了家庭离开,这样看,会不会有别的隐情?

那些天似乎经常梦到母亲……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蹭了她的梦,进而害了她?

念及此,胡乐就感觉全身冷得刺骨,强烈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这种负罪感伴随着她,直到二十八岁那年的生日,轮到她被系统抹除了。

唐池失声痛哭,胡乐却感觉到了解脱。

“别告诉我爸爸。”

轻轻留下这一句话,她便眼前一黑,陷入无边的寂静。


“醒来了……”

“又有人从神经连接系统里脱出了,快去向主任报告!”

胡乐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像是躺在病房里,一个护士模样的姑娘正在做着检查。

“……这是,哪里?”

护士回答:“是S市中心医院潜行症特别治疗中心。”

“我怎么会在这里?”

“胡小姐可能不知道,2087年11月23日,A市所有的市民被集体困入神经连接系统中。救援分配中,你和你的家人都都被转移到我们这边。我们这里的治疗技术属于行业领先,你的母亲一个月前已经出院,十分担心你的情况……”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哽咽的声音:“阿乐,你感觉怎么样?”

胡乐心神震颤,猛地扭头。

视线中,妈妈的眼角盈满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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