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异于常人的…毛病。
那是一次春游，小伙伴们兴高采烈把背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到学校附近的公园里撒欢。虽然我们都去过多次，景色都已看遍，在上课时间不用坐在教室，还是觉得格外爽。
午饭是野餐的形式，大家把带来的食物都摆出来，大都是小面包、饼干、话梅这样的零食，饮料倒是品种繁多，各种果汁、碳酸饮料、苏打水，你分给我一点，我倒给你一些，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场景。
“苏畅，你尝尝这个，我爸从国外捎回来的。”林东东是我最要好的玩伴，不过因为他长得胖，我们都喜欢叫他咕咚。
我看着杯子里晃荡的蓝色液体，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呸呸呸，好苦啊。”我伸着舌头，看咕咚得逞后奸笑的样子，恨不得使劲踹他两脚。
“我可没骗你，真是我爸带回来的。”咕咚说，“我第一次喝也受不了，多喝几次就好了。”
这时班主任王老师走过来：“林东东，你又调皮了？”
“我可没有，不信你问苏畅。”咕咚连忙说，并把我甩出来当挡箭牌。
我想说几句为咕咚辩解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
“人生苦短，快乐的时光很快就会逝去，可惜现在的我们都不懂得其中珍贵。”
大家都被我的话震住了，包括我。
“苏畅，你没事吧？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和老师讲。”王老师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说：“真正的苦痛，不在于世界是什么样的，而是如何感受这个世界。”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惊呆了，心里在流泪呐喊：我才三年级啊，说出这样的话好羞耻！
王老师忧心忡忡看着我，咕咚一旁连忙为我解围：“王老师，他刚刚和我讨论电视剧的台词，在逗你呢。”
我已经不敢多说话，只好应和着点头。
王老师放下心，假意生气：“以后可不许这样戏弄老师。”
等她走后，我和咕咚四目相对。
咕咚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我说：“疯的究竟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妈呀……我确信，疯的是我。
02
过了好一会儿，我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不再从嘴里说出那些奇怪的、消极的、不合年龄的话。
“一定是这饮料的问题。”咕咚推断，“可我怎么喝了就没事？”
我心有余悸：“太吓人了，我还以为要一直这么神经下去。”
“来，压压惊。”咕咚给我倒了一杯橙汁，“这个甜，把苦味压下去。”
我怀疑打量半天，确定他是从正常的瓶子里把正常的饮料倒入正常的杯子后，才接过来，用舌头舔一舔，嗯，果然很甜。
我喝下去，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咕咚说：“刚才你都吓坏我了，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说：“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贴心的人，能和你做伙伴真是幸运的事。”
咕咚一愣，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做什么。”
“你带给我很多快乐，希望我也能够带给你同样的感受。”
“我哪有这么好……不对，苏畅，你平时不损我就谢天谢地，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天气这么好，身边还有你这么温暖的朋友，特别的幸运。”
咕咚打个哆嗦：“太肉麻了！”
不远处的王老师注意到这边，走过来问：“又怎么了？”
我说：“王老师你今天真漂亮，所有的老师中我最喜欢你。”
“哎呀，你这孩子……”王老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回应，“吃什么东西让嘴巴变得这么甜？”
是呀，我这是怎么了，吃什么东西——等等，我喝的饮料，那杯甜甜的橙汁！
等王老师一走，我抓着咕咚：“快，让我把饮料都喝一遍。”
03
我就是这样发现自己异于常人：喝下什么口味的饮品，就说出什么样的话。
喝甜的就说甜言蜜语，喝酸的就变尖酸刻薄，如果是喝药，整个人言谈就会特别消沉。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当我品尝到酒的滋味时，那股辣味让我变得格外狂野，以至于大家都说我这人耍起酒疯换了个人似的。他们不知道，我其实脑子都是清醒的，但说出的话言不由衷。
所以我已经学会身边常带一瓶果饮，甘甜的那种。每当需要我出面发言，都会提前来这么一口。那时，我就变成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说出的话句句都打在对方心窝，做事情自然事半功倍。这样一种“诀窍”让我从上学到工作都成为特别受欢迎的人。
更大的好处自然是——我和女孩子交往，几乎没有失败过——有多少女孩会不喜欢听甜言蜜语呢？
不过我的发小——咕咚就没这么好运了，他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非常有义气地帮我保守。但由于体型愈加“咕咚”，在和女孩子相处方面，总是不尽人意，铩羽而归。
我有心教他几招“秘诀”，就是把喝过甜饮后对女孩投其所好的技巧传授给他，没想到他竟然拒绝了。
“我可学不会你那套。”咕咚皱着眉说，“再说那只是表象，总会露馅的。”
我说：“那可未必，你看我就没问题。”
“咱俩不一样，你能一直这么……呃，言不由衷，我不行，装一次都觉得难受。”咕咚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苏畅，你这样真得开心吗？”
我耸耸肩：“开心说不上，但是说的话对别人起了作用，很有成就感——尤其是谈恋爱。”
“可在我看来，你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恋爱。甚至说，你这叫骗人。”
尽管咕咚说的话有点刺耳，但我并不生气，这些年我们两个互相信任，有话直说反而更加坦诚。
“咕咚，你看这世间的恋爱，有几对是没有存在欺骗呢？更何况我能让对方一直开心，在真面目和温柔贴心之间，女孩甚至希望我能一直如此。”
“可你每一段感情都不长久，你能拴住女孩的心，那你的心在哪里呢？”
我沉默片刻说：“也许是一段感情太容易了，我自己很快索然无味。我知道那些套路，所以反而不喜欢，究竟什么是动心，我自己也说不清。”
咕咚点点头，又摇头：“可能等你真正遇到那个人，自然就明白动心的滋味了——好了，我该走了，老妈又给我介绍一个女孩，祝我好运吧。”
我乐了：“这么巧，我也要去相亲。”
“你那算什么相亲？”咕咚白我一眼，“有本事，吃饭时候别和甜饮。”
04
不喝甜饮，那是不可能的。
餐桌上，一杯西瓜汁摆在面前。根据我的经验，夏天时候喝掉它再说话，不仅能让对方感到香甜，还十分清凉，着实舒服宜人。
对面女孩身材偏瘦，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介绍自己叫阿琴。她不时习惯性歪下头，好像是在想什么。莫名让我心生好感。
喝下一口饮料后，我的话老套但管用：“今天你穿的衣服，和你的样子特别搭配，非常可爱。”
她微微一笑，说声“谢谢”，反应不及我的预期。
“这家餐厅不算出名，但有几道菜的味道特别好，算是私藏，一般人我可不舍得告诉，今天特意请你过来品尝一下。”我自信地说。
她的回应依旧礼貌而……冷淡。
我又喝了口饮料，契而不舍说些好听的话，然而之前百试不爽的招数在她身上碰到软钉子，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这些并不感冒。
“苏先生口才很好。”她最多给我这么一句评价，我可不会傻到以为这是在夸我。
我尴尬笑笑，发现她开始抬起手腕看表，这是个不妙的信号。
“我一会儿还约了朋友，今天就到这里吧。”果不其然，她很快这么说。
我不自然地笑笑：“那好……我们下次再定时间。”
“其实，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们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共同点。”
我几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答应也不是，否认也不妥，只能看着她站起身离开。
我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有种怅然若失感觉。
“可能等你真正遇到那个人，自然就明白动心的滋味了。”
我突然想起咕咚说的这句话，猛地一震。
这里距离地铁还有段路，现在她应该还没走远，所以我——
我站起身，刚要走，停下来望着桌上服务员之前倒的一杯白开水。
我一饮而尽，然后直奔出去。
05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阿琴身边时，她明显感到十分惊讶。
我张张口，又大口喘了几口气，好容易缓过来，说的话断断续续。
“也许你对我有很多不满，你是对的，其实我也讨厌那样的自己，所以你看，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共同点。如果有可能，请你忘掉刚才的我，再多找一些共同点，或许就能发现，其实我并不是那么无趣和虚伪的人。”
话说得语无伦次，但我格外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想就这样错过，请允许再给一次机会，拜托了！”我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阿琴先是一愣，思索一下，终于点头：“虽然你这样很鲁莽，但看在你这么真诚的态度上，就再试试啦。”
我问：“那——能让你的朋友稍微等一下吗？”
阿琴晃晃脑袋，然后说：“我已经和她说过了。”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不过，你好像要脱不了身了。”阿琴越过我的肩膀说。
我回过头，一拍脑门：刚才走得太急，餐厅的帐还没结……
尽管回去结账有些狼狈，当我很开心阿琴并没有离开。我们聊了一个下午，漫无边际又兴致勃勃，似乎无论什么话题都能引出很多共鸣。以往的我借助饮料也能胡吹乱侃，但从来没有这么满足和欣喜过。
到了傍晚，我们去电影院，入场前我去买水，问她想喝什么。
“你喜欢喝什么呢？”她问。
我拿起一瓶矿泉水，微笑说：“就是它。”
“哈，我也是！喝起来虽然没有味道，但比起五颜六色、各种口味的饮料，却很让人安心啊。”
“是啊，它很透明。”我说。
06
从此我随身携带的不再是甜饮，而是一瓶矿泉水。而我和阿琴的关系也逐渐深入，我们相见恨晚，恋爱、互见父母，谈婚论嫁，很顺利地，到了婚礼那一天。
“我真没想到你小子有这么一天！”在休息室，咕咚作为我的伴郎，一身西装绷得格外紧，他似乎比我还高兴，“你很幸运，遇到了喜欢的人，她也很幸运，没有被你甜言蜜语骗到。”
“咕咚，我的头绳有看到在哪吗？”门外进来一个女孩，圆脸但不胖，头发束起，显得很精神。她是阿琴的伴娘，也是咕咚的女朋友。
“没有，但我知道你容易丢，特意多带了一个。”咕咚把手伸进口袋，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个黑色头绳。
“呀！”我看到女孩眼睛里闪着光，接过头绳，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谢谢亲爱的！”
等她走后，咕咚还摸着脸庞一脸痴醉。
“别回味了，”我笑着说，“等你们结婚时候，一定送上个大红包。”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咕咚也是笑嘻嘻，推我一把，“今天你是主角，看不出紧张呀。”
“你别提醒我，我现在开始紧张了……”
这份紧张一直到我在婚礼现场见到一席白纱的阿琴，达到最盛，牵着她的手走过红地毯时，我的手微微颤抖，她察觉到，将我的手攥得更加用力。
身经百战的司仪开始引导现场氛围，比如问“家里谁掌管工资？”“家务活谁做呢？”这样的问题，至于该怎么答，你们都懂的。
“能看出新郎新娘的感情特别深，请问新郎，如果把你对新娘的爱比作一样东西，你觉得是什么？”司仪问。
“白开水。”我毫不犹豫回答。
司仪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愣了下呆呆地问：“为什么呢？”
“好喝。”
“呵呵，真是个别致的回答，”司仪尴笑着，“下面我们端起酒杯，一起恭贺新郎新娘！”
有服务员端上两个杯子，司仪眼睛都直了，趁着大家举杯空挡悄悄地说：“一般都喝红酒，要不换饮料也行，上来就整白的啊。”
“不是白酒，”我晃动酒杯说，“就是白水。”
“啊……这样，那行吧。”司仪擦擦汗，彻底无语。
婚礼台下，啤酒、白酒、各式饮料，觥筹交错，台上我和阿琴四目相对，手里握着装有白开水的酒杯，轻轻一碰，各自喝了下去。
“我爱你。”我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