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破碎的声音

文:蒋雪花

1959年3月6日的沂蒙山里,暖意扑面,春风骀荡。碧水蓝天,交相辉映。万花绽放,绿草如茵,仿若是天宫的仙女丢落在人间的锦缎。多好的天气,多好的景象啊,无一人不沉浸在这样的柔美世界里。

山边的一个小村庄上,鞭炮奏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噢,这是有喜事啊!村东头陈家的大儿子家乐,今天结婚。

早饭过后,大闺女,小媳妇,小孩儿,忙不迭地,一股脑儿地都往陈家跑。仿若,缩手缩脚的小村庄,一下子蹦跳了起来,刚吐出芽儿的垂柳,一改往日的慵懒 ,赶着热闹,不断地舞动着自己的身姿。

大地回春,万物萌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卯足了劲儿,奋发图强。这陈家的儿子,也不例外!

陈家乐是父亲陈满顺六个儿子中的老大,现年22岁,身材魁梧,相貌端正,血气方刚,好一个健壮潇洒的山东农家汉子。读过两年书的他,不光有着一副外在的好皮囊,更是有着内在的修养与善良。在那个艰苦卓绝的岁月里,衣衫褴褛的身躯里包裹着一颗高贵的灵魂,热气腾腾的血液里喷张着乘风破浪的雄心壮志。

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在那个处处受限的年代里,简直是把一只可翱翔天际的雄鹰死死地关进了一个刚能容身的铁笼子里。干集体活,抓工分,是家乐的生活常态。

贤淑端庄的妻子柳笛,和家乐同岁。身材修长,皮肤微微黑,但很细腻,双眼皮,柳叶眉,长发飘飘,乌黑油亮。也算得上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了。唯一不足的是大字不识一个。不过,这完全成为不了家乐疼爱妻子的障碍物。

家乐自从娶了妻子之后,天天是春风得意,乐不可支。在队里干农活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儿。大家都打趣道,这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看把你恣得吧,哈哈、哈哈、哈……大家都议论着,他俩长得好看,生个小孩,那还了得,肯定更好看,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哈哈大笑着,家乐和柳笛顿时羞得脸儿赧红。

果不其然,不过仨月,柳笛就怀孕了。家乐喜不自禁,对媳妇是百般照顾。他心里默念着,祈祷着,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儿,还在憧憬着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日子在叠加,生活在继续。一个天气炎热的中午,每个人都在低着头,自顾自的干着活,天空突降大雨,大家都慌忙找地方躲雨。

家乐和柳笛也急着找地方躲雨,柳笛由于营养不良,天气炎热,加上多日的劳累,一不小心,扑通一下子,摔倒在了田埂上,顿时鲜血如注,疼痛难忍,家乐吓坏了,赶紧把媳妇揽在怀里,不住地去安慰她,一些人急忙上前帮忙,一些人七嘴八舌地说,这媳妇没用,太娇贵,连个路都走不稳。这肚子里的孩子危险了……

果然,不出所料,大人无大碍,孩子没了。

为此,柳笛自责不已,久久得不到释怀。生活拮据,日子贫苦,营养跟不上。家乐想尽一切办法地去呵护她。可这精神的裂口,就算是愈合,也会留下一道难以去除的疤痕。

身子稍微恢复,柳笛就迫不及待地去队里干活。她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弥合失去孩子的哀伤。

家乐很会察言观色,掩住失去孩子的伤痛,费尽心思地让柳笛开心。自然,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太阳照耀到的地方,很快就会有另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1959年的隆冬,柳笛再次怀孕。有前车之鉴,这一次,她越发地小心谨慎。家乐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坚决不让她去队里干活。他认为让柳笛安安心心地在家养胎,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比挣那些工分重要。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九个月,地里的庄稼已成熟,柳笛这肚子里的孩子也到了瓜熟蒂落之时。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家乐和全家人,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迎来了孩子的平安降生。乖巧女孩一枚,家乐悬着的心,也连同这个孩子一样一同落了地。母女平安,是他最大的心愿。

时值五彩斑斓的暮秋,秋风一吹,落叶纷飞,清凉的空气中裹挟着泥土的芬芳。家乐他灵光乍现,脱口就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秋天。

一棵绿意盎然,娇嫩欲滴的小幼苗,在家人用心的呵护下健康成长。越发地伶俐乖巧,讨人喜爱。

在秋天3岁的时候,柳笛再次怀孕。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开始作祟。尤其是家乐的父亲满顺,求天求地求菩萨,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

时光在太阳的一升一落间逐渐地滑走,一个日子挨着一个日子的重复着。

1964年的春天翩然而至,暖意扑面、冰雪消融、河水澄明、虫蝶共舞、杨柳依依。世间的一切,都站立在一个新的起点上,精神抖擞,整装待发。

陈家的媳妇柳笛又一次临盆,那肚子里的孩子,也要赶上这春天的步伐,好来凑凑热闹。她的孩子和她当初结婚的日子几乎同步。柳笛和家乐俩人心照不宣地窃喜着,静待孩子的出生。

暮春的一个深夜,在公鸡啼叫第三遍时。沉睡中的柳笛,突然醒来,口干舌燥,两眼直冒金星,想去倒水喝,起身走了两步。腰猛一酸,好像有人从后边踹了一脚,突然,肚子疼痛难忍。柳笛愣是咬紧牙关,又坐回了床沿上。

家乐也从睡梦中醒来,见妻子不对劲。心知肚明,恐怕妻子这是要生了。他稍微安慰了一下妻子,慌里慌张地,拎起一件褂子,趿拉着布鞋,准备开门去叫村上的接生婆。刚打开门,突然间,一道闪电,飕地一下钻进了屋子。家乐不觉得奇怪,春天吗?有闪电,有雷声,实属正常。就在他还未走出院落时,哇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声音穿透了这夜晚的寂静。

家乐的脚步如急刹车一样呲地停下,不知是该前往去叫接生婆,还是赶快到屋里去看看自己的媳妇和刚降生的孩子。

父亲满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屋檐下的。他叫住儿子,让他回屋守着柳笛。安排老妈子赶去接生婆的家。

好一阵紧张过后,家乐如愿喜得贵子。天刚刚破晓之时 ,老妈子就跑到西沟里去扒沙土,打算包裹孩子时用。家乐一大早还是去了生产队里干活。

满顺喜不自禁,一大早就跑到老父亲的院子里报喜。一路上,喜眯眯地,见人就打招呼,连走带跑。大老远地就看见老父亲一个人,耷拉着头,坐在矮墙边正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往烟窝里放烟叶。

满顺跨着大步走到老父亲身边,开心地说:“大大,家乐媳妇生了,添了一个小子,哈哈、哈哈……这可好了、真好、真好……”老父亲还是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的烟杆子,连头也没有抬,更没有去看满顺一眼。这长子长孙的儿子出生,按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呀!满顺在想,是不是老父亲身体不舒服,赶紧嘘寒问暖了一番。老父亲轻轻地摇了摇头,默不作声。黢黑而布满皱纹的脸庞,映着满头银发,格外地扎眼。

过了许久,他一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一边吞云吐雾。有气无力地给满顺说:“好倒是好,就是不知道,咱们得受多少他的牵扯来……”满顺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老父亲的迷信思想严重。成天疑神疑鬼的,这世上哪有鬼?哪有神?转身就回了家。

满顺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简直是爱不释手。给他取名叫俊虎,平日里呼他笨笨虎。疼惜的不知该怎样去对他好。

这小孩果然没有错付他的名字,长得虎头虎脑,四肢粗壮,肚子鼓鼓的,腰圆悠悠的。在家人的细心呵护下茁壮地成长着。

惟愿能这样一直下去。

家乐和柳笛,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日子过得更起劲。极力在队里表现,一次又一次的做出表率。不久,家乐就入了党,还当上了队里的记工员。柳笛,更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家庭与地里,一样不甘落后。

哪怕再苦再累,只要一看到乖巧的秋天,调皮可爱的俊虎。顿时,浑身又来了劲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在俊虎6岁时,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泼洒在地上的水瞬间成冰,放着哨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在那个生活困苦的年代,能抵御寒冷的,也只不过是被窝、棉衣和烘篮。柳笛,情愿自己穿的单薄,也要顾孩子冷暖。把自己棉袄里的棉絮撕出来,添加在了两个孩子的棉衣里。两个孩子穿的如圆球,尽管这样,两个孩子的小脸还是冻烂了,如霜打的紫茄子。红红的小手,像被灼烧过的红萝卜。柳笛心疼不已,时不时地把两个孩子的小手放进自己的袄袖里,要么就是边搓,边用嘴往孩子的小手里吹热气。

一个月光如水,极其寒冷的晚上,俊虎一直喊冷。柳笛赶紧从堂屋里拿出来一个土火盆,麻利地把锅底下的劈柴灰,速速搓进盆里。马不停蹄地把火盆端到堂屋里,罩上烘篮,烘篮上搭上棉被。不一会儿,这棉被就热乎乎的。柳笛喊着俊虎,说:“虎孩子哟,来吧,困吧……”柳笛迅速地脱掉俊虎的棉袄棉裤。俊虎用小手揉着眼睛,躺进母亲弄热的被窝里,不一会儿,就贪婪着棉被的柔暖,睡着了。

秋天却异常的精神着,柳笛一阵忙碌过后,伸了伸酸痛的懒腰,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深呼吸了几口气。赶紧走到另一间屋里,从柜子里拉出来一个打着补丁的凉被子,仔细地铺摊在火热的烘篮上。柳笛把火盆里的劈柴灰,用小木棒翻了几翻。没过五分钟,就嗅吸到了棉花的味道,柳笛吸了两下鼻子,嗯,真好闻!她感觉这不是棉花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就在她正沉醉之时,邻家的大婶隔着墙头扯着嗓子喊:“柳笛、柳笛、柳笛,算工分去,走,去大队……”柳笛闻声赶紧跑出屋门。急忙说:“好、好、咱这就去……”

这如气吹胖的大婶,身高约1米55,体重约190斤,外号石磙。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脚下的小草儿,见了它都点头哈腰,直打哆嗦。头大如篓,鼓鼓的腮帮子,黑红黑红的,夹的小鼻子铁紧铁紧的,一双小眼儿,仿若用小刀在肥厚的赘肉上划开的两道小缝儿。秋天,一见到她就开心地欢蹦了起来。

柳笛赶紧解下围裙,边与大婶说着话,边跑到屋里,来到俊虎的床前,看到他熟睡的可爱样儿,情不自禁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扯了扯被子,掖了掖被角,拍了拍虚浮的地方。才安心地锁了房门,领着秋天,与大婶一同奔往了大队部。

其实,柳笛完全不用去算工分的。家乐把这些早就弄得清清楚楚。她想去凑凑热闹,也是想看看别人的成绩如何。

柳笛很能吃苦耐劳,自然她的工分总是领先于其她妇女。大家都齐刷刷地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大队干部也啧啧称赞着她。按说,柳笛应该高兴才对。可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手脚冰凉,浑身发颤。心里七上八下,吃下去的晚饭堵在喉咙口。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她回家。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她听到儿子在喊她,一直在说:娘,我饿、我饿、我冷、我冷……这声音越来越近,只几秒的时间,就涌满了她的耳朵。

她再也顾不了工分的事,一个机灵,拽着秋天的手就往家跑。大队部在村东头 ,她的家在村西头。平日里,要用十几分钟才能走完。

今天,她仿若插上了翅膀。五分钟不到,就跑到了自家的屋后,不对, 这空气中有烟火味,更让她惊诧的是,自家的屋顶上有火星子在飞。

她知道,坏了。家里的烘篮起火了。她疯跑着,呼喊着,想拿布袋中的钥匙去开门,把虎子救出来。邻居们闻声都奋不顾身地冲出家门,急得手忙脚乱,想去救,却无从下手。只三五分钟的时间,就火光冲天,呼呼隆隆,噼噼啪啪。瓦片像红手掌一样 ,一个接一个地,嗖嗖地从屋顶飞到地上。妇女们都在拼命地尖叫着,哭喊着,男人们的手里,有的拿着铁锨,有的拿着大竹扫把,有的提着水桶。这时,西北风刮得愈发地厉害,火势愈发地凶猛。大家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任由着毒烈的火苗,燃烧着家乐的房子,最可悲可怜的是俊虎那孩子。如此境况,哪还有生还的余地,实在渺茫。

柳笛,泣不成声,涕泗滂沱,如同万箭穿心。几次想冲进火海,几次被乡亲们抱着腰,拽着胳膊拦截。家乐瘫坐在邻家的土墙边,捶胸顿足,浑身发抖,万千颗泪滴汇聚成了江河湖海,犹如大浪翻涌,没有退潮的时候。

待火势稍微小点之后,乡亲们锁定目标,一边紧急救火,一边抡起抓钩子扒拉着残余的火棒子,争分夺秒地扑救虎子。

紧扒慢扒,经过半个小时的紧急救援,在家人及众邻的期盼中,在俊虎睡觉的地方,搜到一个未燃烧完的胃。还在流着油,冒着微烟。黢黑黢黑的,像个大荷包。搜救乡亲们,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装进了一个柳条篮子里。

夜幕笼罩下的村庄,冷寂而凌乱,浓浓的烟火味儿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悲凉与哀伤。

柳笛哭的死去活来,发疯似的寻找着自己的儿子。在亲人的簇拥和劝解中,舔舐着丘壑般的伤口。

天刚蒙蒙亮,亲人们和家乐商量着,把仅存的那个胃包当尸体埋掉。俊虎的大奶奶把自己放衣服的一个木箱子腾了出来,当棺材用。几位老妈子一边念叨着,一边把那个胃包放进了木箱里。还找来了其他孩子的几件小衣裳,铺盖在俊虎的胃包上。几个男人拿上铁锨,把俊虎埋在了离家500多米远的西河沿。

俊虎躺在冰凉的泥土里,再也不觉冷。干枯的荒草,索索作响,诉说着他的前尘与今生。老鸹的哀鸣,哭诉着他命运的悲苦与忧伤。

家乐的爷爷对此事,倒是不那么悲凄,情绪微微低落,心平静地如一湖没有一丝波澜的秋水。

俊虎死后,他手持着那个用了数年的烟杆子。神情专注地,道出了一个关于俊虎的梦。他说:在俊虎出生的那个夜里,模糊又清晰地看见一群红脸大汉,都骑着健硕的大红马,个个手持刀剑,正哒哒地从西北方向往家乐的屋子跑来。霎时间,红霞满天,多家人的屋子上都放着红光,家乐的房顶上尤甚。

家乐的爷爷说,俊虎不是凡人。他本是火神爷的一个孙子,此次到人间,是来玩儿的。

柳笛不信,因此还痛斥了她的爷爷。说他胡说八道,不近人情。俊虎烧死了,她的世界里暗无天日,再也透不过来一丝光亮。精神恍惚,度日如年。成日以泪洗面,头发蓬乱。如同疯子、乞丐一样。

在俊虎死去的第四天,夜深人静之时 ,也是鸡叫三更天的时候,她一个人摸黑来到了俊虎的坟前。用双手扒开坟头,打开木箱子。摸出了孩子残留下来的胃,嘴不停地唏嘘着,双手不停地颤抖着。把一个黢黑的胃包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说:“宝呀,宝来,咱回家了,这里冷,这里风大……”家乐和家人想从她怀里抢夺出来,她就是不肯。白天,吃饭时,她喊着宝宝吃饭了, 晚上睡觉时,她给宝宝唱着催眠曲儿。此后的柳笛,说话语无伦次,还有一段时间衣不蔽体。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看着过往的路人,不是一阵狂言乱语,就是一阵痴痴地傻笑。要么就是上前阻拦,把饭包拿出来让人家看,你看,你看俺的孩子好不,嘿嘿,嘿嘿,嘿……

村上的人,无一不为她感到难过与痛苦。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 ,任谁都不好接受。但愿时间能抚平这一切。

遭此不测,家乐更是难过。他强忍着悲痛,一边给妻子治病,一边照顾着秋天。

五年过后的一个初春,小草发芽, 燕子归来。柳笛随着万物的苏醒,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中午,她也苏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神清气爽,回望过去,仿若大梦一场。

完稿于2022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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