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她,我便觉得她是个奇怪的人。在一群穿着背心短裤的人中,唯独她裹得严严实实,扮相尤为突出。瘦高的身材,毫无血色且有些干燥起皮的双唇,微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就像是混入天鹅群的丑小鸭,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
更加格格不入的大抵就是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休息时,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玩乐时,而她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睛仿佛没有聚焦一般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照理说,她如此孤僻的一个人,我和她应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当一个话题没有人捧场时,我是真的不懂得如何活跃气氛,这样就会陷入一个尴尬的局面,我极其讨厌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总爱围绕着那些看起来活泼又开朗的人身边,这样我能迅速融入她们的聊天中,且又不会有任何的不恰当。
一天夜里结束训练,因为载我去训练的朋友后面还需要录制视频,琢磨着朋友所需要的时间会很久,我和朋友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开。
从舞蹈室到家的距离大概两公里,不算远,慢慢走回去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在电梯里我遇见了她,礼貌性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她并未对我的热情给予回应,我悄悄地收回我扬起的手。
缓解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若无其事地玩手机,一直刷着手机,直到出电梯我才收起来。为了不和她并排走,我故意放慢脚步跟在她的后面,我以为过了前面的红绿灯我们就会“分道扬镳”。
结果,过了红绿灯发现她跟我是同一个方向的。有了刚才如此尴尬的事情,我脚步放得更慢,自我安慰地想着:“可能到了下一个红绿灯她就和我不同路了呢。”
我一路尾随她,直到下一个红绿灯我才认命,她和我是同路人。在等红绿灯的那十几秒我已经挪到了她的身侧,内心百般无奈,同学一场,见面还是需要打个招呼的。
于是,我扬起笑容,假装很意外一般:“好巧呀,原来我和你同一路呢!”
如果她还不回我话,那尴尬的场面该如何收场我真的不敢想象,我做不到再一次拿出手机来假装自己又很忙的样子。
庆幸她回了我。她对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我的问话。
我是那种只要给一点回应,便能和你聊到地老天荒的人。她的回应瞬间开启了我的拉家常模式。
“你走这里是住在清河路那里的吗?”
她说:“不是,我住莲花路。”
“这更巧了,我也住那,我是在十一巷。”我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地激动,未曾想到我俩还有可能是邻居。
“哦,我是十五巷。”
“额,也不是很远,就两条巷子的距离,五分钟就能到,也算是邻居了。”
她点点头。
我话痨的特质瞬间被她激发。只要聊久了,你会发现,其实她也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难以接触。
从未了解便去评判一个人,这是人际交往常犯的错误。
因为和她聊了一路,从天气到家乡的风俗,再绕回所在城市的饮食,我们相谈甚欢。离别之际,我还和她约定明晚下课也可以一起走回来,她对此并未拒绝。
第二天上课,我在课室看到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她扬起我热情的笑容。她仍然是面无表情,但朝我点了下头。朋友看到我和她有交集,有些纳闷,于是问我怎么和她熟悉的?
我向朋友说了一下昨晚的事,朋友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吞吞吐吐许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那个小红,她有些怪,你能远离就远离吧,别凑太近。”
刚结交上,而且通过接触,我感觉她是一个挺好的人,于是,我反驳道:“好像也还好吧,没啥问题呀,而且我刻意远离也不太好吧?”
朋友的好意提醒被我反驳,我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因此生气了,她随后扔下一句:“那随便你,你觉得处得好就接着交往,我又不限制你的交友自由。”
我和朋友分在不同的班级,我属于入门班,所以一般只上一节课便下课,朋友最近因为要考核,所以都是连着上两节课。自从知道有一个和我同路的人,我便打定主意,以后下课早都和她一起走回去。
下课后我看着小红走出教室门,一点也没有要回头等我的意思,我心想着她可能忘记和我的约定。于是我和朋友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跑出去追她,在休息室没看到她身影,内心还有一丝失落。
我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走进电梯,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电梯门打开时,我看见电梯旁站着的小红,我欢快地跑到她的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个拥抱,可能只是因为高兴而起的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因拥抱用力而产生的冲击使她一时恍然,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随即低下头快步离开。
我追上她的脚步,一副哥俩好的姿势,我搭着她的肩膀,有些吊儿郎当地问:“你怎么了?”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脚步并未停止,有些不自然的解释:“没,一时不习惯,我会习惯的。”
她突然郑重地抬起头看着我,嘴角轻轻牵扯出一个看起来像木偶人的假笑,她的话似乎是在向我保证,我没听出她话里保证的意思,只当她是不习惯别人的身体接触,于是我便把手从她的肩膀上离开。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她的亲密程度几乎要赶上我的朋友,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散着步回家,课间一起上厕所,一起约着去喝奶茶,一起做着普通好朋友做着的事,知道一些各自的喜好。
我知道她不喜欢带手机,不喜欢一切社交软件,不喜欢穿着暴露,也知道她喜欢自然,喜欢独处,喜欢踩着斑马线的白色线。
直到朋友完成考核,重新回归到我的生活,我们上课和下课的时间又变回在一起。朋友负责开车送我回家,朋友对于我和小红的交往除了第一次的提醒,后面也并没有任何的阻止。
只是,这次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要送我回家。亲密关系的占有欲,加上我的摇摆不定令我的朋友觉得我在远离她。她让我必须二选一,她说:“如果你选择散步回家的话,我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果然,三个人的友谊并不能成为稳固的三角关系,总会有一个人注定要出局,小红和朋友,我选择认识更久的朋友。
为了安抚朋友我选择了她,我想着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小红会理解我的,下课后便和小红说了这个事情。
小红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好像平常一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对我的疏远。
自从搭乘朋友的便车一起回家后,我和小红的交集便减少许多,除了上课时间见到一面向她打个招呼,然后下课后再和她道个别。我们好像没什么变化,只除了不再一起回家这件事,但是我却感觉我们又仿佛回到了我和她最初认识那段时间,她的淡漠和疏离表现明显。
那天体能公共课,老师让我们各自找一个搭档做仰卧起坐,我看了一眼朋友身边早已组好队,这时我转身看到远远站在角落的小红,她不主动去组队,也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我欢快地跑向她:“那咱俩一起好不好?”
她点点头,我牵着她的手开心地晃动起来,因为能和她组队。
老师说一组三十个,每个人做两组。她先做,我压着她的脚,一边给她加油鼓气,一边讲着笑话想要逗乐她。她无视我的话专心数着数。做完后换我做,很快她两组都做完了。我在做最后一组只剩最后一个时,见她一直不说话,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我耍赖般地躺在地上没起来,嘴里嚷着:“红啊,你随便说点什么呗,没劲了,我快要起不来了。”
我的本意是想让她鼓励一下我,顺便让她说会话,哪怕一句也行,她一句话也不说,让我觉得心慌。
只见她咬了咬嘴唇,或许是嘴唇太干,她抿了一下,冷冷道:“你起来。”
我听话地起来,眼睛闪着八卦的光芒。见我这一副兴奋的模样,她无奈摇头,但身体还是靠近我的耳边:“嘘,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得了抑郁。”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说完这个话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似乎她刚刚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我产生的一个幻觉。
她轻放开我的脚,然后站回她的位置,老师这时也宣布结束,我仍处在震惊当中,老师讲的内容我都没有专心听,一直在记不住动作和跟不上拍上出错,脑海中“抑郁”两字一直在盘旋。
抑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是因为这两个字令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陌生是因为许久未曾听过这两个字,在我的意识里它是一个如同病毒一般的存在,令人闻之惊惧,却拿它毫无办法。
身体上的病痛它会直接表现出来,但心理上的却是毫无预兆。
课后,我婉拒了朋友载我回家的好意。虽然朋友面露不悦,但看到我眼底的坚持到底也没有说什么狠话,只留下一句:“那路上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轻轻抱了一下朋友,感谢她的理解。
我回到休息室里,小红正在收拾东西,我站在她的身后对她说:“晚上一起回家呀?”
她没有回答我,甚至都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一路跟着她下楼,路程走到一半她没和我说话,而我也保持着沉默。我思索着该如何开口:想要告诉她,其实抑郁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要告诉她我们是朋友,她可以毫无避讳地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我一定会认真听的。
但是转念一想,我这样的行为会给她一种我是在怜悯她的错觉,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走到桥上的时候,她说:“其实我很矛盾,我既享受又害怕独自一人的时光,我一直无法工作,因为害怕与人交往,我也没有勇气走出来。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地熬着日子,这种状态持续很久了,久到我仿佛要与这个世界隔绝。有一天,妈妈拿回一张学跳舞的宣传单,她说去试一试吧。我就来到了这里,莫名的,我就喜欢上了跳舞这项运动。反正也没工作,我可以一整天都待在舞蹈室。那里人很多,我浑身不自在,但是跳舞就很开心,跳舞跳到身体疲惫,就不会想那么多无所谓的事。”
她停顿了一会,手搭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河水在路灯的映射中泛着粼光。
“我从未想过与人有过多的交往,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我都不想搭理,我就是纯粹地想要跳舞。你是一个意外,猛然闯进我的世界,你的开朗,你的热情还有你的乐观都让我羡慕,你就像是那冬天里的火,温暖了我的心,可我终究忘了,可能我是一只飞蛾呢?扑向你可能会死的。但是缺乏温暖的人,一旦感受到温暖便会舍不得。”
“对不起。”未曾做人救赎的光,却在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的心,为她好不容易迈出第一步,而自己却转身选择了别人,我该为自己的无心之举而道歉。
“三年前我从学校毕业,找到一份自己挺喜欢的设计工作,同事们都很友好,但有一个人总让我觉得厌恶和恐惧,他就是我的上司张有为。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是很好亲近的一个人,他摸着我的头,拍着我的肩膀的动作随性又自然,仿佛真的跟长辈对待晚辈一般。可是他的这些动作让我很排斥,于是我总是下意识地躲着他。我也问过同事对于上司这些动作会不会反感,同事只当我是敏感多想,并安抚我说上司大概把我当女儿一般对待,没有其他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故事到这里便该结束的时候,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或许是夜色正好,或许是晚风温柔,令她有了一吐为快的决心。
“那一天,我记得,我把熬了个大夜赶出来的设计稿拿到办公室给他签核。我还记得那一天清洁工阿姨大骂把茶渣倒在洗手台的人,还记得我等到超时都还没送到的外卖,还记得同事一个转身不小心把水打翻,水漫延到我桌面的事。所有的小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那一件事也不例外地记着。”
“我进到办公室把画稿递给他,他签完后看到我进来时被同事打翻水湿了一大片的裙角,关切地揪着我的裙子,问我裙摆怎么湿的,不等我回答他,他的手贴着我湿了一片的裙子,上下擦拭着,慢慢地撩起我的裙摆,我吓得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欺身上前抓住我的手,眼见他的嘴就要亲上来,我使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然后跑了出去。”
听到这里我气愤极了,咬牙切齿地说道:“太可恶了,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那之后你怎么样了?”
“之后,我没等下班跑回了家,同事们看到我匆匆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因为脸面,不好意思说出口,忍着气憋了一个晚上,想着明天该如何应对。可是不等我想到该如何应对的时候我收到了被辞退的通知,原因竟是不服从管理,顶撞领导。实习期都没过,因为这件事我消沉许久,好不容易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我遇见了曾经的同事,世界真的很小,小到就出门买杯咖啡的时间都能听到关于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八卦。喜欢穿裙子有错吗?就因为我穿裙子成了别有心机的人?就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受委屈的人明明是我,承受后果的也是我,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么不公平?”
说到这里小红的语气十分激动,第一次听到她讲述自己的经历,为她的遭遇抱不平,留下更多的是心疼。
她一直不解,这个不解一直困惑着她,仿佛走在了迷宫中,无论怎么绕都走不出来。后来她进了医院,和一群同样迷失方向的人一起接受治疗。
在医院里待了一年多,来舞蹈室跳舞一年,每天都来,风雨无阻。她换了手机号,把微信里的六百多人删得只剩下十几个人。她不再穿裙子,也不再露出她的身材,真正地将自己隐藏起来。
如果不是我突然地闯进她的世界,打扰了她的清净,或许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会更享受,或许她不会对一个人产生依赖,然后又被人无情地抛弃,或许她会淡忘这些事。或许没有那么多或许,遇见了便是缘分。
我想起某一天的夜晚,我们讨论起放下的话题时,她说她真的要放下的时候,眼睛是有光的,仿若前方是一片光明,温暖和照亮着她前行。她在笑,笑容明亮柔和,一点阴霾也没有,安安静静的,像是风雨过后的那一株忍冬,看起来柔弱,却又坚韧。
她明白一个人如果死攥着过去,就无法接纳新的美好。
那时候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还打趣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原来她真的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
出现在别人生命里要像一份礼物,这一次,我真的想要好好地守护她。
不为别的,仅为她积极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也愿这个世界温柔地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