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经姆妈是我的大奶奶,她是我爷爷明媒正娶的老婆 。有一次,妈妈偷偷的告诉我说,你爷爷在新婚之夜用称杆挑起红盖头,不是被新娘子的娇羞美貌打动,而是被新娘子一张长长的下巴吓得逃出了新房 。从此以后 再没光顾她的房间 。
从我记事开始起就听到家里长辈们不经意间谈论到念经姆妈就会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就仿佛再多说一句会脏了她们的嘴一样,不愿再说下去。至此以后我就慢慢的开始留心起念经姆妈的生活。
念经姆妈长的不算难看,五官端正,如果看她脸的上半部一点问题都没有,要命的是她的下巴长的比常人要长一半,所以就破坏了整体美。那时候看惯了也没有感觉她的下巴有多么长多么与众不同。
念经姆妈在我12岁的时候去世的,在我的记忆里她生前的穿着就没有改变过: 一件灰不溜秋的斜襟大褂,在大褂的外面又套了一件黑不溜秋的领衣,腰里又束着一条夹隐条的藏青色的桌裙,桌裙的里面露出二只黑裤脚, 黑裤脚上的滚边花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唯一有点颜色的就是发髻上一只像展翅欲飞的孔雀银发卡,眼睛上面镶嵌着二粒小小的红宝石。二只缠的不是很理想的稍显大的小脚支撑着颤巍巍的身体,好像一不小心随时都会倒下来,念经姆妈就靠一根拐杖慢悠悠的撑着走。
念经姆妈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每呼吸一口气喉咙口就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伴随着呼噜声,长长的下巴弯的像一把调羹,一伸一伸艰难的咽着口水,喉咙口的呼噜呼噜声和着嘴巴不停的吞咽口水动作,就像老和尚在不停的轻轻诵经,渐渐的人们就忘记了她的名字,无论大人小孩都叫她念经姆妈。
念经姆妈一个人住在我们家烧饭的柴房旁边的一间独立的小房子里。平时我奶奶就会给她送一些简单的新鲜蔬菜水果,让她和我们大家一起吃吧,她也识趣不愿讨人嫌,我奶奶也拗不过她就随她心意一个人搬到后院来住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接连几天的大雪把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虽然阳光明媚,朔风吹的人身上寒津津的 。
憋闷了几天,我一个人踩着厚雪玩,听着脚底下发出的咕子咕子响声的雪,不觉走到了后院里来了。
后院小径上载着一些低矮的冬青灌木,平时那些叽叽喳喳吵的闹人的麻雀,今天一个都不见,不知道躲哪去了。大雪把一切都遮掩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后院,看见念经嗯奶坐在堂屋的大门口晒太阳,二眼空洞的望着空中的太阳发呆。
我悄悄的走到她身边,拉了一把竹椅子坐到她旁边,也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往外看,冬天的太阳虽说不太暖和 到底还是刺眼的。
“念经嗯奶你在看什么?”
念经嗯奶好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惊愕的看着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的我,她看了我一眼,喃喃自语道:“阿毛啊,你说这雪都不下了,为什么太阳还是那么冷呢?”
我疑惑的看看念经嗯奶说:“嗯奶,太阳很暖的,晃的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念经嗯奶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更加急促。她摸摸我头上戴的绒线帽,再摸一下她自己的棉布帽对我说:“阿毛啊,嗯奶怎么身上感觉冷来。”
“嗯奶,你多穿点衣服就不冷了。”
“穿再多的衣裳也不顶用了,嗯奶要走了…… ”
“嗯奶你去哪里,我想跟你一起去。”
“戆毛,嗯奶去的地方你还早呢。”手指头婆娑着手杖上的龙头,思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孩子,我的有根,你听见么?你仔细听,他们在叫我回家呢…… ”
“嗯奶,你在胡说什么呀,什么孩子?你有孩子吗?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有根是谁?”
我一连声的问她。念经嗯奶已经深深的陷在心底深处的回忆之中了,嘴里咕哝着什么,偶尔也会说出几句连贯的话。也许她认为我只是个孩子,说给我听也没关系,她喃喃的诉说着她的故事,断断续续地我听了一个大概 再加上平时听到的一些片段大致的拼凑出了念经嗯奶凄苦的一生。
念经姆妈的娘家也算是个小康水平,但在那个年代,家里的资产和女儿没关系,都是儿子的。女儿在出嫁时娘家给你置办一套嫁妆也就算很对的起这个女孩了。如果日后姑爷有良心,逢年过节带着小媳妇回家看看老丈人,陪着喝一口小酒聊聊天,也算其乐融融。女儿则到后院去和母亲、妯娌拉家长,住个二,三天,母亲把自己的体己悄悄的塞一点给女儿,然后再欢欢喜喜的回夫家。
这些美好的场景好像和念经姆妈没关系,自从被我爷爷在新婚夜逃婚后,念经姆妈的生活彻底改变,这种奇耻大辱让她在夫家失去了地位,娘家哥哥也来找过我爷爷谈过,希望他们好好生活,终究还是我爷爷无法忍受勉强不得,娘家哥哥最后提出要求:同意我爷爷另娶她人但不能休妻。
念经姆妈在家排行老幺,上兄下姐。小时候就有哮喘病,所以家人也多照顾她,在家做一点轻体力活。每天在家烧火做饭,等着家人回家吃饭。下午就是自己的时间了,帮人做一些针线活儿赚一点小钱自己筹起来。
念经姆妈有个姐姐,夫家和我家相距10里外,还算是住的比较近的,所以,姐妹俩有事没事的只要有机会就会聚在一起。
对于妹妹的遭遇,做姐姐的只有心疼也无能为力。
我爷爷在一年后又娶了我奶奶。没几年功夫,我奶奶接连生了我大伯、我爸、我三叔,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有一些田产,就放租给那些逃荒过来的人租种,约定分成。那几年,风调雨顺,家里也粮满仓满,空气里都充满了浓浓的生活气息,生活就应该是这样香喷喷的样子。
在外人思想里,家有妻妾一定是勾心斗角,男主人焦头烂额,心烦意乱。我家没有,相反,奶奶对念经姆妈特别好,她身体不好,也不要她做什么事,念经姆妈有时候去厨房搭一把手,或者就是帮我奶奶带孩子。要说二人有多贴心那也没有,表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的这样过着日子。
这样不咸不淡的日子过的久了,每到逢年过节,看着女人们搂着孩子,男人百般呵护,念经姆妈的心里凄苦,毕竟她也是一个30岁不到的女人,她的心里也有七情六欲,也希望有一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来关心爱护自己。那天,念经姆妈又来到了她姐姐家里去,对姐姐说了自己心中的苦闷,姐姐也只能安慰她几句,留她住几天。
晚上,姐姐和姐夫说起了念经姆妈的苦闷,姐夫若有所思说:“如果姨妹不喜欢再这样生活下去,我到是有一个人选可以考虑的。他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也算知根知底的人。”
黄有根,一个老实巴交的小生意人,小时候身子弱,长大了农活做不了,家人送他读了几年私塾,认了一点知识,起先在城里的布庄行做学徒,帮忙管一些材料收发,不曾想,有一次出了差错,把颜料发错,伙计捻出来的布颜色不对,老板虽不至于亏本,到底还是罚了他一个月的工钱,开销走人。回家后,也尝试把当地的粮食土特产贩运到江北,多少也赚了点钱。早几年,也讨过二房妻子,谁知道这二房妻子过门二、三年里非但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请郎中也花去了不少钱财,最后都暴病而亡。乡党们就闲言碎语说得不好听,无非就是说有根的命硬,把自己老婆都克死了之类的话,又过了几年,想要再续弦,十里八乡愣是没人再敢把闺女嫁给他,一直鳏居着。
最近这几年,母亲也过世了,父亲摔了一跤就成了半瘫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身体,但要照顾家里那是万万不能了。所以有姑娘想嫁给他,看见家里的一个病人要照顾也被吓退了。惟一的一个妹妹也远嫁他乡,少有往来。每天看着冷灶火锅,家里没个女人忙进忙出连空气都是冰凉冰凉的……
“你找个机会大概的意思给姨妹说一下,看她是否有意,如果她不答应,千万不要再说下去,如果姨妹有这个心,我去找有根探探他的意思,有根也同意,我们再商量一下怎么去给马家回话。”
第二天,姐姐把昨晚上夫妻俩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给念经姆妈听,让她自己拿主意。小女人的害羞和矜持让念经姆妈难以启齿。
阿姐说:“你也别不好意思了,有根虽比不得马家有钱,总比在马家不死不活的强。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如果能成就好事,那也是一段佳话。”
“可是,姐姐,我,我和他拜过天地,红八字还在马家手里捏着呢……”
“这个你不要管了,到时候让你姐夫和大哥一起到马家去谈一谈,四方台子八方理,我想是他们把事情做绝,冷了你那么多年,与其这样不如早早了断也是一条生路。如果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半世还有个依靠,是不是这个理。”
念经姆妈想想阿姐说的话句句都是落在心坎上的实心话,想到自己虽然是拜了天地却还保留着女儿身,眼眶不免有些潮湿,打定主意站在大姐面前轻轻跪下来说:“就请大哥、姐夫为我做主。”
事情处理的异常顺利,通过马家的族长和一些有威望的乡党作证,我爷爷也写了休妻文书,从此不再和我家有瓜葛。
念经姆妈是在黄昏头没有惊动乡邻悄悄走的。我奶奶给她雇了一辆驴车,送她到角门口,拉着她的手一番叮嘱:“阿姐,好好过日子,有空闲了捎个口信给我,保重,路上慢点走。”
再说那个黄有根,听了姐夫的没有半点虚言的介绍,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哪里还有什么意见,欢欢喜喜的答应了。
到了年底,有根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窗户重新用薄纱糊贴,门楣上挂着大红彩绸,处处洋溢着温暖快乐的气氛。
婚礼定在农历1月20日,由于二人的特殊情况,村里闲言碎语不少,那时候像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是有点惊世骇俗的。婚礼这天,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礼,等到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夫妻俩才好好的彼此对望相视而笑,望着新嫁娘红扑扑的脸,有根情不自禁的把新娘子搂在怀里,“你放心,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说着,掏出一把长长的黄铜钥匙放到念经姆妈的手里,念经姆妈含羞轻轻嗯了一声,又是甜蜜又是害羞,心口像是揣着一只小兔,蹦蹦乱跳。有根抱起新嫁娘走向雕花大床。一室旖旎,风光无限。
念经姆妈嫁到黄家第二个年头就传出了喜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可把黄家喜欢的不得了。黄老爷子颤抖着双手合十说:“我们黄家总算是有后了,我就是马上死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啦……”
1940年,全中国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虽然是住在乡下每日里有乡党从城镇回来都会带一点消息回来:“听说国民党军又打败仗了,一路上逃难的人比比皆是。”“听说有一个新四军的,还有一个叫什么八路军的都是老百姓的兵,听说是纪律严明,不伤老百姓,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要瞎白话,你什么时候看见有兵不伤老百姓的事?自古兵匪一家,不要来祸害老百姓就烧高香了。”
有根也破天荒的在家陪伴妻儿几个月。孩子取名黄耀宗。月子一出,念经姆妈就辞退了帮佣,自己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有一天,吃过晚饭,有根给念经姆妈说“后天一早和隔壁大王庄的王大富、王大贵兄弟一起去往江北再贩一点红薯,高粱、花生回来,我估计这仗一打,以后的生活要艰难了,所以早做打算,再贩一次,以后在家开个杂粮铺维持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
念经姆妈担心有根的安危,不同意他在这时候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再出去,但是想到一家子人都等着要吃饭,心里也七上八下拿不定个主意。
有根安慰她:“不用担心,我这条路线熟,小心点不会有事的。你只要安心的照顾好爹和耀宗,我少则2月多则3月就能回家了,到时候管他娘的什么军,咱过自己的小日子。”
念经姆妈知道劝不回有根,早早起床给他打点行李和路上的干粮。天上启明星已移到东面了 再一会天就要亮了,便向爹爹和念经姆妈告辞,紧紧的抱了抱小耀宗,便吆喝着马车,一会儿就淹没在黑暗之中。
转眼要到中秋了,可是,有根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任何的消息。
念经姆妈每天起早摸黑的忙碌,公爹则每天坐在场院里帮忙看2、3个小时孩子,再长时间他也吃不消了。所以,利用这一点时间,念经姆妈把必须出去办的事情赶快完成:去河浜水桥边淘米洗菜洗衣服。给邻家送去已经做好的小孩子的衣帽鞋袜,赚一点小钱。
下午的阳光有点刺眼,念经姆妈坐在堂屋里纳鞋底,上过蜡的粗线穿过鞋底发出刺刺的声音,纳底针不时的在头皮上蓖二下,眼眸不时的漂向门外,心里直犯嘀咕:“说好的最多3个月就回家,这都4个月了,眼看过二天就中秋了怎么还不回来。也许这几天就回来也说不准,也许是在路上就到家了呢。不想了,不想了。心里想着不想了,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的瞄向大门。”
前几天念经姆妈也托人去大王庄打听消息,王家也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头上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洒下清辉,场院角落里的二株桂花树,吐露着浓郁的香气。
早早的吃过晚饭,公爹逗着小耀宗玩。5个月的孩子长的虎头虎脑讨人喜欢。咿咿呀呀的会和人搭嘴说话。
念经姆妈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公爹坐一会儿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念经姆妈默默的看着月亮,心想有根现在是不是也在看月亮?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想他?念经姆妈发誓等有根回来了,以后再不让他出门去,与其这样搂心搂肺的担心还不如想别的生计过活。
中秋过后半月有余,大王庄的王大贵躺在一辆平板的驴车上,在他家人的陪护下来到了她家。
大贵看见念经姆妈和公爹,突然想起身从板车上下来,被同来的人死活摁住,才靠着板壁,拉着公爹的手号啕大哭:“伯啊,有根嫂子,有根和我哥大贵都没了……”
念经姆妈从看见他们进来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现在又听到他这一句天爆惊雷的话,顿时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众人一阵尖叫,早有随行一起来的大贵媳妇搀扶起念经姆妈:“有根家的,有根家的,你快醒醒,快醒醒……”
大贵家的眼疾手快,随手从矮几上的针线萝里的线团上拔出一根缝衣针朝念经姆妈的人中上刺了下去。
念经姆妈悠悠醒来,看见一群人围在她身边,嘴巴一闭一合,声音远的像在天边一样,一下子还没缓过劲来,等到看见了大贵的脸才突然苏醒过来,然后是号啕大哭。
大贵家的安慰着念经姆妈:“有根家的你要放宽心,你还要奶孩子呢,这个家全靠你了,不能再倒了。”大贵从胸口里掏出了一根银发䰖递到念经姆妈的手里,一只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巴,二个眼睛用二粒红宝石镶嵌,栩栩如生。“这是有根哥在城里给你买的一根发䰖,我在他胸口袋里摸到的。”然后把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都给大家说了一遍。
由于时局混乱再加这几年的水灾,庄稼欠收。粮价飞涨,他们只收到一些红薯、土豆、花生之类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杂粮食到了后面也开始涨价,人们开始囤积不愿再卖了。
三人收购到的一点粮食,每天提心吊胆的轮流看护,离预想的收购计划差的太多,也没办法,最后决定还是早一点回家。
路上又不好走,一直打听那条路安全些。终于决定在中秋前几天出发,脚程快点还可以赶上过中秋。
出事的那天下午,他们经过了一个靠江的小村庄。由于江水年年泛滥,小村庄里农作物种了也收不到,所以,庄子里的人就靠摆渡和抓一点鱼虾度日。因为只要过了江,就离家不远了,路上也相对安全了。
小村里有一些兵丁把守着,看见他们架着马车过来就直接拦下了。有根把烟递上去,点头哈腰的说:“我们要过江,请老总们行个方便。”
“过江?现在长江都封锁了,上面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过江。”
“可是老总我们还要赶路,家里还有老人小孩,耽搁不起的,老总你行个方便。”
“不要再在这儿鸡吧啰嗦,再啰嗦就把你们当共匪抓起来。”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来了一队人马,那个站岗的把总立刻敬礼:“报告队长:这几个人想渡江,我已经说了没有上峰的命令是不可以过江的,他们就啰嗦到现在。”
那队长埋斜着眼睛,看着有根他们说:“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长官,我们小老百姓的没有什么好东西,就一点杂粮带回家…… ”不等有根说完,那队长就咆哮起来:“带粮食?现在粮食和药品都是违禁品,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敢明目张胆的偷运粮食?来人,给我好好的搜一搜。”
“唉,长官,我们真的是好人,是老百姓啊,这是我们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啊,请你放了我们吧,我们不过江了…… ”
“你他妈的当我们是傻蛋是不是共匪我还看不清楚吗?来人,把他们抓起来,粮食充公。”
早有士兵把他们团团围住,有根不甘心,死死的抓住长官的裤脚管,哀求到:“长官你行行好,我们真的是老百姓啊,长官,长官……”
眼看着士兵要把马车架走了,有根气的跳上马车,抢了一袋花生下来,还想再跳上马车再拉一包,大富也跟着跳上马车去抢,不想那些士兵对着他俩一通开枪,大贵被这一变故吓的愣在当地,痴呆呆的看着二人胸口上的血汩汩的从胸腔里不停的往外冒,等到马车要走了,他才醒悟过来,发疯一般的紧紧抓住马缰不让那些兵丁离开,兵痞见他不撒手,又朝他的腿上开了二枪,打断了他的腿。
当地人帮忙把有根和大富埋在了一个荒坡上,又请了一个土郎中救治大贵,把断骨接上。大贵也不敢耽搁,一路上搭别人的顺路车才回到了家里。
听大贵说完,念经姆妈哭道, “有根啊,你个昧良心的,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我,你让我一个人妇道人家怎么办啊…… ”哭着喊着又昏死过去……
立冬节气过后,天气一天天的变冷了。看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要啥没啥这个冬天怎么过啊……
兵荒马乱的年代,几次打算去把有根的遗骨拾起来,几次都作罢。在家族的墓地里为有根建了一个衣冠冢,等以后有机会再去迁骨。
念经姆妈经过了这一次的打击,人就没有以前精神,做事情也没有以前有劲头了,哮喘发作把她折磨的半死,人瘦了一圈。但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那时候家里的积蓄都让有根拿去江北贩米,谁知道会出这样子的事呢。
她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孤儿寡母再加一个半瘫的老人,怎么都走不出这个阴影。家族里各家都凑出一些钱,帮他们暂时把这个冬天打发过去。
念经姆妈就用这些捐款,去镇上买了一头小猪仔和6只鸡婆,鸡蛋给老人孩子吃,余下的去换油盐酱醋,自家地里种一点蔬菜,再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出来,勉强熬过了这个冬天。
日子就像门前的小水渠里的水,每天毫无新意的向前流淌。念经姆妈不辞劳苦的操持这个家,小耀宗不觉已经长大到8岁的半大小子了。如果按照正常的情况,孩子长大成人,念经姆妈苦尽甘来,享受幸福快乐的生活也是一个好的结局,可偏偏造化弄人,非不让念经姆妈安生。
那天,耀宗说头痛,打喷嚏,流涕,以为是着凉了也没有引起重视,到了第二天,发烧烧的滚烫,念经姆妈就去香堂里抓了一把香灰,泡在姜茶里让耀宗喝下,发发汗。到了晚上小脸烧的通红,开始说起了胡话,念经姆妈这才急了,赶快去请了郎中来救治。郎中搭了下脉,翻了一下眼皮说,大嫂,这个病一刻也拖不得了,我这没有治的药,你必须去县医院治,我只能暂时给他退烧。郎中的话把念经姆妈唬得身上冷汗直冒,天已擦黑了,怎么去县医院呢急的她六神无主。
跌跌撞撞的奔到公爹的房门口说:“爹啊,耀宗病的厉害,我去找人帮忙把耀宗连夜送去县医院看医生,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也不等公爹回答,火急火燎的奔出门去。
念经姆妈来到黄家族长家里,让他们想想办法,族长慢条斯理的说:“有根家的,我也不是要说你,你看看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有事情就往我家跑,我这族长也不是为你一家人服务的,不要什么事都急吼吼的没个女人样。耀宗发烧也有二天了,也不急在一时上,现在半夜三更的你让我找谁给你送,明天早上我差人送你们去医院看看吧。”
念经姆妈没办法,急匆匆的又奔回了家,看着耀宗烧的滚烫的身体,不停的用毛巾调换冷敷。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了,赶快给耀宗穿上一件厚衣服抵御寒风,准备再去找族长,耀宗无力的拉住她的衣角说:“姆妈,你不要哭,我爹已经来了,爹说带我去玩。我要去了。”念经姆妈大吃一惊,抱着耀宗急哭,“儿啊,心肝啊,你再坚持一会儿,姆妈这就背你去医院。”
耀宗就在念经姆妈的怀里咽了气,身体慢慢的变冷。
念经姆妈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扯得粉碎,痛的不能自抑。一会哭有根,一会喊耀宗众人死劝之下才把耀宗夺下。一切后事就由黄家族人料理,把耀宗安葬在有根的旁边。
不知何时,邻里传出了谣言,说念经姆妈是个不详之人,当初被马家休妻,现在短短几年功夫克死了老公,又克死了儿子,是真正的倒灶鬼,扫帚星。谁和她在一起都要被克死。哎,作孽吆……
可悲的是,这个谣言越传越真,后来乡党们都相信这是真的。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害怕从她身上过到晦气,渐渐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更可悲的是,公爹也受不了丧子之痛,指着鼻子骂她:“自从你进到黄家,我们黄家就没有个好过,你这个扫帚星,你把我好端端的一个家败的家破人亡,有根死了,现在又把我孙子也害死了,我的耀宗啊,我苦命的孩子啊……”他越说越气,越想越恨,冲着念经姆妈大喊大叫:“你滚,滚出黄家,从今以后你再不是黄家的人了……”
念经姆妈就这样以不祥之身被赶出了黄家。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离开了这个让她得到甜蜜爱情又失去所有一切希望的地方。
万念俱灰,怔怔地坐在廊檐下发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醒来,感到无比的痛苦与悲愤。想到自己从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天地之大却没有我一个容身之处,东南西北道路四通八达却没有我一条路可走。
哭哭停停,越想越悲,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随耀宗一起走,黄泉路上还有个伴。打定主意,神情恍惚的拿上随身包裹,朝村外的树林子跑去……
到了树林里,把一条裙子撕成布条,挑了一根结实的树杈扔了过去。
抬头再看一眼远处的村庄,傍晚时分,家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无人关心村里是否少了一个人?更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死活。自己觉得已经再没有什么事可以留恋了。脑子里面跳出平生的一些人和事,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哥姐,想到了马家,想到了黄家,想到了自己年近半百落得如此下场。眼睛一闭,把脚下的土块一扒拉再不愿想其他。
姚村有户乡绅叫姚金良,家道殷实。家里有个账房先生名叫陈茂华,大家都唤他阿华。
这天,阿华到外地收帐回来往家赶,眼看天色即将要暗下来了,便想抄小路走,好早一点到家。不想就看见了念经姆妈上吊寻死,手脚慌忙的赶紧把人救下放平在草地上,探了探鼻息中还有微弱的气,赶快用水囊给她灌了口水,念经姆妈悠悠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阿嫂,你醒了吗?”
念经姆妈问:“我死了没有?”
阿华笑起来说:“你没死,我把你救了下来。”
“你干嘛要救我,我好不容易死了,谁要你救,谁要你救我啊?呜呜呜……”
“阿嫂,你不要哭,你说我听听,你到底是碰上什么事要想不开?”
念经姆妈一边哭一边说,把男人如何怨死到孩子病死,被公公和族人赶出家门。娘家除了有一个侄子也少有往来,走投无路才想一死了之。“不想又被你救回来,你救我干嘛?我活着也是个没有心的人,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阿华听了念经姆妈的话后半晌不语。
“阿嫂,我一个过路人,看见这样的事情哪有不救的道理?人都有难处的,有的人早一点碰到;有的晚一点碰到,如果人人碰到事都像你一样一了百了,那这个世上还有人吗?日子再难熬也要想尽办法熬过去,天无绝人之路你知道吗?”
阿华的一番开导,让念经姆妈的情绪慢慢的平和下来。
“阿嫂,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话又勾起了念经姆妈的心酸,又呜呜呜的抽泣起来,“我还有什么打算?无非还是死路一条吧。”
阿华心想,我救了你,到头来你还要寻死,我这不是又害了你不成。罢了罢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西天,不能看你再做傻事。
“阿嫂,我有一个去处,我在姚村姚金良老爷家里管帐的,姚家正好有一个打杂的娘姨,娘家有事回乡下去了。一时三刻也没有找到接替她的人,如果你觉得可行,我就说你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我愿意为你做担保人。当然,我也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有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的举动,那么你也就干脆别答应我。”
念经姆妈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重重的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先生,如果我有不知好歹,那我就不是人了。你救了我 又给我指明了路,你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阿嫂,你快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下:姚老爷是个很讲究的人,他最恨别人欺骗他,家里的伙计、娘姨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如果有谁身世坎坷或者家里有什么事的,他一概都不要的。所以,如果让他知道你刚死了孩子又被赶出家门的人,他肯定不会要你做的。你平时就在厨房里打杂,手脚出落点,轻易不要和别人说你的事。没事不要往厅堂里跑,自己小心点。”
念经姆妈一一记住了阿华的叮嘱。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阿华可以了。”
赶到姚村天已经黑透了。下人们看见阿华回来都纷纷打招呼:阿华你回来了。
刘妈对阿华说:“赶快洗洗吃饭,我这就把饭端出来。”
“刘妈,先不用忙,我去找老爷交账回来再吃。”
阿华带着念经姆妈来到老爷的书房门口,让她在门口侯着,自己走到里面和老爷交帐完成,才轻轻的说了念经姆妈的事。
也许是阿华的为人处世受人尊敬,也许是这次收帐顺利姚老爷心情舒畅,也不再多问连人都不看就说:“阿华,这些都是小事,你也不必向我请示,就让她帮刘妈打下手吧,让刘妈安排她住宿和每天要做的事情,手脚要干净点,没事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是是是,我已经嘱咐过她了,请老爷放心。”
念经姆妈就这样在姚村安顿下来。有了奔头,每天忙忙碌碌的日子好像也不难熬了。
这样过了二年,念经姆妈始终谨记阿华的话,不和他人多说无用的话,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过年前夕,姚府今年来往的客人比较多,姚家就雇请了一些短工来帮佣,从过年前半个月的前期准备工作到过好正月半元宵节结束整整一个月,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家家都有忙不完的事做,何况过年是大事,忙乎了一年好不容易全家团圆,谁愿意这时候离家出走去帮佣呢?所以薪资比平时开的高,还是找不到几个人肯做的。
话说那天念经姆妈在磨房里椿糯米。这椿凳就像小朋友们玩跷跷板的样子,二头的下面都连着一个木桩,一头上站一个人,二脚扒开,前后移动身体重心,另一头的木桩头的木桩就翘起来,然后再重重的落到一个像缸一样大的石臼里一下一下的敲下去椿米。这样椿糯米比磨盘磨要省力气,缺点是面粉颗粒粗,所以椿好以后再要用磨盘磨一遍。
过年需要大量的糯米粉,壮糕、做贡果,以及大年初一早上全府上下都要吃的年糕。椿好的糯米粉取出来再放到石磨盘里磨一遍,细腻雪白的糯米粉就从二片磨盘中前推后拥的滚落下来。
在壮糕时,不能和别人说话,一说话,这糕就蒸不熟,所以旦凡要壮糕一般都在晚上孩子们睡觉了再壮。祭拜祖宗的四季贡果要全福之人来做。为了减轻先人的罪孽,鸡鸭鱼肉全部用糯米粉代替捏出来供奉。
念经姆妈一下一下的椿米,直到有人进了磨房她才知道,只见一个小妇人,端着一蔑萝糯米,重重的放在石臼旁边,一边从大襟上扯下毛巾拍灰,一边说:“灶房里的说了,今天晚上这些粉要用的,让我和你一起椿。”说完抬眼看了一眼念经姆妈,这一看直让她毛骨悚然,惊恐的指着念经姆妈:“你、你、你是人是鬼啊?”
话说这小妇人是黄家庄人,按辈份,有根还要叫她一声婶妈。男人老实巴交没个主意,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不学好,好吃懒做不说,还学会了抽大烟膏子。
早些年家境还算不错,这几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这不就出来打短工贴补家用。
小妇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然后再东家长西家短的搬弄是非,乡党们看见她过来都借故离开,不愿多惹事端。
念经姆妈知道今天是避让不开了,只能讪讪的上前去问个好:“三婶妈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有根家的,真的是你呀?全庄人都以为你死了?还有人说看见你在县城里。没想到你在姚村呀。啧啧啧,你看你细皮白肉的,到和以前不一样了。”
念经姆妈明知道在她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还是陪着笑脸说:“三婶妈,我讨到这个生活不容易,请你千万不要把我过去的事情说与其他人听,姚老爷他最忌讳骗他的人了…… 我只是想安安稳稳的做几年生活。”
“有根家的,这个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事情说给别人听的,我能看着你这个阿侄媳妇没活路走吗?”
二人一边干活一边唠嗑,不觉间已经把整蔑萝的糯米椿好了。二人再配合着用石磨磨了一遍,雪白雪白的糯米粉就抬到了灶房里。
忙累了一天,回到住处念经姆妈喝了一口用雪蛤浸泡的药酒,洗洗睡觉。
没过二天,姚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了念经姆妈的故事。那时候,女人被冠以扫帚星基本算完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她们用异样的眼神偷瞄着她。念经姆妈如何不知原尾,只能暗暗的提防着,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终于,正月十五元宵节也平安度过。那些帮佣的短工们也陆续的回家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一样,念经姆妈悬着的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那天早上,刘妈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五块银元和一些糕点来到她房间对她说:“黄家姆妈,东家让我回头你一声,时局也不好,家里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干活了,所以,东家让我把你这二年的工钿算给你,这些点心让你路上吃。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去。”
念经姆妈颤抖着双唇,下巴也跟着抖动起来,她强忍住泪水,看着刘妈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的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跟随刘妈走出了姚家。
我爷爷得肺病早几年前去逝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又饥又饿的念经姆妈来到我家门口,我奶奶以为是一个讨饭的妇人,直到念经姆妈叫我奶奶的名字,奶奶才认出她来。
“阿姐,你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呢?快,快到家里来,先吃饭,吃好再说。”
夜晚,二人坐在客堂间里聊天,念经姆妈把这几年的遭遇都一一说给我奶奶听,奶奶也把家里的事情说给她听,当听到我爷爷病死的时候,她哭的很伤心,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男人,不知道是为他的英年早逝难过还是为自己不堪的人生经历痛哭。
念经姆妈无家可归,我奶奶就留她住在我家直到她逝世。
念经姆妈沦陷在痛苦的回忆里,满是皱纹的眼角边滚下二颗大大的泪珠。
“念经嗯奶你不哭,不哭哦,哭了眼睛会痛的。
“嗯奶,你有名字吗?”
“名字?是啊,我有名字吗?我叫什么名字?
“想起来了:我叫秦阿风。家里人都叫我阿风。”
念经姆妈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晚上已经不能躺平了睡,靠在枕头上大口的喘息声听着就让人揪心。
那几天姆妈起来烧早饭,都会先到念经姆妈房门口叫一声,等到她回应了就放心了。
直到有一天,我姆妈叫了好几遍她都没有理她,就推开房门看见念经姆妈昏倒在床上,把姆妈唬的赶紧把奶奶,爸爸都叫了来。因为是老病,她平时也一再的要求奶奶不要再浪费钱,所以,这时候哪怕是白娘子盗来仙草也回天乏术,熬日子罢了。
念经姆妈于当晚病逝。
爸爸去她娘家侄子处去报丧,我非要跟着一起去。
关于念经姆妈的安葬问题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娘家认为她已经出嫁了,他们家没办法接收;出嫁了又被我家休了,被黄家赶了,又没办法接收;照理回娘家安葬是最省事儿的,但是侄子死活就是不接口,最后,我奶奶说就葬在村外我们家的田里吧。
我不晓得念经姆妈有没有后悔过,后悔嫁给了我爷爷,或者后悔改嫁了黄有根,或者其他什么事。她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好像一生都在受苦,一个活在旧社会,经历了被休妻、丧夫丧子,又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可怜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