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舞叙
(一)桐木寄情·琴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月光微寒,映得御花园镜湖一片明朗,几支睡莲漂浮其上。凉风习习,偶有蝉鸣。我临水而坐,独守着一湖水月。手轻轻抚过案上桐木琴,清越之声顿时如水泻出,撩动着一方平静。镜湖中月光颤动,恍惚之中我似乎又看到今年元夜之时于皇筵之上一舞倾城的女子。那夜她从宫外舞坊中招来,为皇筵献舞。一支凌波舞,在这镜湖中心的梅桩上,跳得恣意飒然,赢得全场一片喝彩,掌声雷动。而我,便是她的伴乐师,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舞姿曼妙,腰肢细软,眉眼清澈,回眸开颜一笑,梨涡浅浅,她愈舞愈急,我的手迅疾如风翻飞于琴弦之间,几欲将琴弦拨断。后来却不见了她,只听得宫中人谈起她。舞姿娉婷,名震京师,赢得龙心大悦获封“凌波仙子”雅称,归入宫中舞伎团,时时为御前献舞。
(二)凌波一舞·舞
有人说,月光是前世的执念,化作今世最后的朦胧。能通人心,可寄相思于隔山重水之人。我立于庭院之中,望着天边那轮照尽古今千古事的孤月,默默地将双手合十,祈祷宫外国人安好,也祈祷我能早日远离紫宸宫,这金碧辉煌的权力所在。今日午膳将撤军上就又宣我入殿起舞仍是那只凌波舞,可君王却看不足,每一舞毕便赏我许多他国的奇珍异宝。这些非比寻常的丰厚赏赐让我惴惴不安,君上看我的眼光愈加迷离、愈加暧昧,左右侍从对我的待遇也比刚入宫时好太多。进宫才一月,我已见过后宫妃子为争圣宠的勾心斗角,机关算尽。而这么明显的争斗君上却视而不见,纵容其潜滋暗长,这让我困惑,亦让我不安。若有一天,我真的不得不留在这赤瓦高墙,我又当如何自处?从小舞坊坊主习舞之余亦常有教导:为人立世,若是男子当兵,英勇自强。或保家卫国,沙场立功,或清洁自守,以文入仕。若是女子当温和恭俭,和善有度。不可做有违大义,有违本心之事。难道我以后要食师傅之言了么?
正思及困苦之际,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漫溯而来,凝神细听,竟是当日伴我湖上凌波一舞的《桐心》,是他吗?那个眉眼悠悠、琴技高超的琴师?当年我练这支凌波舞时师傅曾经告诉我,此舞灵动多变,故伴舞之曲须为真正绝世妙音。奏琴之人,须得琴力深厚。而他竟全程和我之舞,实在令我惊艳欣喜。
现在已经快要子时了,宫殿显出应有的静谧。人皆入梦,你为何独自弹琴?想必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寂寞的人吧?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三)桐木琴心·琴
这几日,宫中似乎热闹了起来,许多闲弃不用的庭院、偏僻冷落的角落都被人拾掇干净。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喜气。拦下一名行路匆匆的小太监询问才知道这是君上最喜爱的妃子骊姬生了位小皇子。龙心大悦,下令大设喜筵三天,普天同庆。罢了,又是一场皇家体面的盛筵,到时必又是一番欢歌乐舞,人声鼎沸的场面。不过我有机会见到那名舞技卓绝的女子了。我暗自揣度。回到宫中,我取出桐木琴,调了调琴弦,轻轻一拨,金石之声锵然泻出。为琴者以艺高奏琴可得绝世好音。用心奏琴者得的却是天籁之响。有荡涤人心的力量,可惜我自诩琴技超然,苦练多年,终无法奏出这天籁之响。轻叹一声,我抱琴而立,未言一辞。
当晚有司音局的小太监来传:三日后,君上设宴于御花园采春宫,届时由我掌管礼乐之事。我抿嘴一笑,但愿我能如愿奏得天籁之响。
一舞断肠·舞
彼时我正在镜湖畔一八角亭练舞《逐幻》。那是出安静的所在,平日因离正道较远,故鲜有人涉足。《逐幻》一舞较常舞而言艰难倍至,舞者需心神俱静,不受外界打扰地练上许久方成。此八角亭恰和我需。
正舞至兴浓,一尖利的太监的声音响起,“骊姬驾到――”尾音很长拉回我的思绪。骊姬?我施施然下摆,半蹲的姿势,俯首低眉,眼底所见为其大红滚金描牡丹对襟长衫,后摆曳地,耀目尊贵。半晌,柔媚无骨的女声尚落下:“起吧。”我疑惑地敛眉退至旁立,此地人迹罕至,骊姬怎会来这里?她款款走到亭中央,“听闻君上最近痴迷于你之舞,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不过水中起舞难免湿了罗袜,扫人兴致,得小心才好。三日后赐你为我儿降生表演吧!语气甚倨,我手心有了层湿意,不安地绞动手中的紫罗帕。
此琴此曲·琴
晨光熹微之时,宫中人便已开始步履匆匆,三日之期转瞬即过。看这气象,今儿应是一番良辰好时。我只着缁衣素履临窗而立。长风飘荡,漾人心绪。这几日为皇筵准备的《流光》一曲业已熟稔于心。此曲相传为前朝琴圣季札所作,闻者如沐春风之轻巧,如游宇宙之浩瀚,上似于仙人对坐饮醉,下欲与桃花相与共舞。空灵澄澈,闻者无不为之绝倒。今日不知你又会予我如何的惊艳?
前几日的春风总带着残冬的寒意,今儿天放晴了,天和日明倒促成御花园里的春花竞相开放,个个嫣红,朵朵娇艳,我抿嘴轻笑:这皇筵倒是赶上了个好时候。遂不由得折了一枝初绽的蓓蕾,花香不是很馥郁,尚残留着今晨的露珠,晶莹剔透,明亮圆润。徐有微风拂动,露珠颤颤巍巍,好似春闺梦里人。
不久,殿那边聚集的人众,鸦鬓如云,翠环缭绕,红衣紫袍,香袖罗帕。中有一人,妆容精致,铅华敷面,花钿轻描,耳戴流苏之坠,头顶明珠之冠,明艳不可方物,应是风头正盛的骊姬。周围人皆交声细谈,艳羡着这位圣眷正浓,又刚产子的华贵美妇。骊姬但笑不语,嘴角上扬着巧妙的弧度,莲步轻移,轻启丹唇:“都来了,就入席吧,静候君上到来。”
我寻得一席靠近殿后的位置,正欲躬身坐下,眼角余光蓦得瞥到一抹淡紫罗裙的纤瘦身形,心不禁漏了一拍,她?
众人皆落座,她却找不着空余坐榻,徘徊了许久。眼光突然朝我身边落来,我眼见她不断走近,走近……
舞尽霜华·舞
皇筵这天,我特地穿了入宫之时坊主送我的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君上赏赐我的绫罗锦缎我细致的折叠放置后便未拿出来过。今儿是骊姬的风光之席,不宜张扬夺目,这是我于深宫中习得的第一条保身之法。
果然在紫宸殿中,唯骊姬身着盛装,众人将她簇拥,显出凤者之尊。良久,人众散开落座,一时竟迷了方向,忽然眼见当日伴我之我舞的琴师,想起他沉静内敛的双眼,心竟安定了许多。我在他身旁之席落了座,皇家筵席果然非同凡响,玉盘珍馐,琼枝玉露,山珍海味,奇宝异物,皆如云陈列,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而众人却都司空见惯似的习以为常地与旁人谈笑风生。已而喧豗噤止。众人直身而起,君上已至。 当今君上耽愛笙歌乐舞,常召天下艺高者入宫献技,对政事不甚过问,但幸得先帝所遗功业甚伟,四方已定,外族余戚犹在,却不敢来犯。偶有天灾,但不妨时局稳定。而他也落得清闲,虽年岁有加,而面容清隽,身姿挺拔,“平身,今儿是孤王麟儿临世之日,列位爱卿尽兴就好,不必过于拘束。”雄壮的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畔,明析无比。
众人落座,骊姬理所当然地坐在君王之侧,俨然君后和睦、鸾凤和鸣之相。皇筵开始是由边塞附属国进献贡礼,祝皇子安。其随行胡女身着丝织羽衣,面蒙纱幔,为君上献上其国舞《胡笳》。身姿婀娜,眼波柔魅,是来自异域的勾魂摄魄的美,如暗夜之下彼岸荼蘼的曼陀罗。我暗自打量了君上,眯着双眼,一脸玩味地端着一杯久饮未空的葡萄酒浅酌着,旁边骊姬依然带着矜傲的神情。正欲收住目光,却看见那名琴师也正望向我这边,他是在瞧我吗?
胡女一支舞毕,忽旋地而起,素手空中一划,登时整个舞台飞花乱坠,缤纷夺目,在座人皆瞠目,不由得拍手叫好。
“来人,赏!孤早闻胡女善舞,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孤正好近日新得了一名舞姬,舞艺亦甚是出众,甚得朕心。何不趁此良日孤与尔国比试一番舞艺如何?”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惊:这看似信手拈来的舞艺比试,明是切磋交流,可实则却是关乎我堂堂大国威严的挑战,若是胜了倒好,若是输了,就会让君上不悦。而我出宫回乡之日岂不是遥遥无期?正思忖着,骊姬道,“此举甚佳,既能分享二位妹妹曼妙舞姿,又能增添观赏之趣。便开始吧!”
琴舞天涯·琴
骊姬话音刚落,她便蓦地站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紧咬着贝齿。如此关要之际,众人皆怀揣着各自的小心思,盘算权衡着自己的得失利弊。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来,朗言对君上:“臣奉请与舞姬同奏,以助舞势。”君上沉思些许,复点头。不一会儿,我的桐木琴被宫人置于锦案之上,她换装完毕,一袭素白舞衣缀以飞绣莲花腰及下者以流苏坠下。舞动之时,流苏随舞姿变幻,似人似仙。我与她对视了一眼,递以平和之色,她亦了然,朝我微点了头。
四座俱静,屏息凝神地望着殿中她我二人。我屈膝而坐,手搭上琴弦,望着她清丽面容,拨出了第一声弦。她随声而动,将长衣带一挥而出,旋即左足点地,临空起舞,身姿轻盈,向后一弯,竟是一个月牙儿的形状。然后迅疾落地,展颜一笑,演绎出有似巾帼女子的干练明媚。当年以剑器之舞成名天下的公孙大娘想必也不过如此风度。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转而以衣衫半遮其面,灵动似蝶,穿梭席间。过身之处,余香袅袅,不可捉摸。众人皆沉醉,虚浮的眼光看着她,她倒是放慢了节奏……彼时琴音逐幻,飘渺不定,神秘朦胧,令人忆起江南仲夏时节,杨柳枝叶上的露珠,清风徐来,玉珠一颤,匿于无形。
舞急琴急,舞缓琴慢,我含笑鼓琴伴佳人舞,温润如玉。时光仿佛静止,天地之间只余下了我们两个人。她是为舞而生的伎,我是无琴而亡的乐师。她成了我眼中唯一的绚烂风景,我为她而生,心不自觉地与情合二为一,琴随心走,心之所思,手之所及,皆成天作之合。竟是我久练不得的天籁之音、心琴合一的最高境界!末了,她渐渐收敛了舞步,最后趁势而跪,“祝贺皇上喜得麟儿,圣体康泰。”君上与众人皆沉溺于舞姿中的飘渺如云中。闻此言,方如梦初醒,原来舞已毕。遂投以高鸣掌声。君上露出赞许眼光,“众卿家说说,这般舞艺,当得上那《胡笳》之舞吗?”
众人交口称赞,那胡国使者倒也爽直,拱手相拜道:“胡笳
之舞虽好,不及若国。”
此言君上龙心大悦,转朝舞姬道,“美人想要什么赏赐?孤当应允,绝无二话。”
舞归琴隐·舞
我闻此言盈盈下拜,“妾不求闻达,唯孩提之时受家破人亡沦丧之苦。饥寒交迫之际,幸得舞坊坊主救济,又教我以舞艺,得以有今时之荣。而今坊主年事已高,常自苦于无儿女侍候左右,妾惟愿离了这紫宸宫,侍奉坊主余年。”
骊姬听后,忙抿嘴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姑娘呐。你可放心,君上既已允诺于你,必会遂了你的念想的,是吧?君上。”说完顺势倒在了君上身侧。
“这……”君王直起身,“可惜了你一身好舞艺,岂不是被埋没了吗?”
我未置一辞,目光盯着殿前御阶。
“要走就走吧。”
明黄的绣龙襟袖往后一挥,挥之不去的失落。我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
三日之后,我便启程。赏赐的珍奇翡翠装满了近一车。宫外街上那些没父没母的可怜孩童有新衣穿了,我轻抿唇。达达的马蹄声,离宫门越来越近。我坐在车内,微撩风帘,紫宸宫的雕梁画栋一览无余,在晚秋的金光照射下隐隐浮现宫廷的豪奢。但这些看似光鲜的背后却是常人无法想料的晦暗污浊。
宫门渐渐合上,来时路已明灭不可见。
残梦依稀,沉凝如铅。
一月之后,我已身在离京千里的岭南,带着坊主,择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那儿,天水清澈;那儿,风烟和暖;那儿,也有处小瀑布,我会独自在哪儿起舞……
弦断谁续·琴
她离了宫,带着心向往之的自由逍遥,也带走了我全部的心思念想。在宫中负琴独走,没有当初的潇洒清冽。
君上又携了新的舞姬笙歌连连,而我却无心鼓琴。终于在一次演奏中不慎伤了弹琴最重要的手指,鲜血殷殷渗出,开出惊目的红,一如她腮边红云。弹不了琴了,我被逐出宫。一出宫门便奔赴舞坊所在,却是人去楼空,芳踪难寻,难道你我二人真的有缘无分?
苦笑一声,刚欲离开,一个衣衫破旧的、约摸七八岁的小孩撞到了我。他怀抱里的东西掉落了出来,赫然在目地竟是她当初跳凌波舞时的羽衣!我欣喜万分,忙问小孩此衣何来……原来她将宫中赏赐尽数赠予了这些孩童,去了岭南。我买了匹上好的千里马,忙不迭地朝南飞奔……
山一程水一程,谁是春闺梦里人?
我踏马而行,就是三天三夜。日月盈仄往复,烟雨凄迷,路过的风景急速掠过,不见伊人,心急如焚。所思在天涯,望断哀肠未得见。当流风再一次吹过我鬓角发际时,我终于停了下来,已达岭南。马儿在一处瀑布下的小溪痛快的饮水,雪白的鬃毛尚挂着未落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辛苦了马儿。”我抚了抚马背,它通人性的打了个响鼻。觅了岸边一处大石头坐下,我又仔细的看着这双不复光洁无痕的手,多日的奔波又让被琴弦弄伤的细长伤口渗出了隐约可见的血丝,这双手怕是以后都不能弹琴了吧!
马儿突然长嘶一声,我回头一望,记忆中那抹熟悉的纤长身影竟隔着瀑布流下的水,与我相向而立!
彼时光阴皎皎、花香幽幽、瀑布的水倾流而下,发出激越水声。她未言,我亦不语,就这样静静的凝望着彼此。
风住·琴舞归
陌上花舞,步入绿陌淡香。一朵朵情侬的灿烂,在心上盈盈绽放。数载光阴,弹指挥间。他与她相伴,寂寂流年,清酒暗眸,阡陌红尘,执手共立!前尘的思绪在浅淡的时光里氤氲成烟,人生回眸换来竹风飒飒,鸟儿呢喃,霓裳羽衣,宝马雕车香满路。他不能弹琴了,但她时时为他而舞。他独立花间树下,她倾真心爱意舞得淋漓忘情。琴声虽不复,得遇倾城舞,此生不负!
岭南三月桃花开了,村里孩童竞相传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群芳绽,清香幽漫,堂前轻燕舞绣帘。风舒云淡,日光偷换,梦里依稀花飞远。浮华断,春意盎然,闲看百花雕栏。暗香盈轻袖,细雨落霜天。镜花易乱,水月易残。尝过声色意猿,到后来、归隐涧边,人间有味是清欢。”
-----BY 清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