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初
1、
西岭村隐没在九岭山中,出外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只有一条田塍小径。小径宽窄不定,或半尺,或一二尺,如蚓如蛇,在山坑里蜿蜿蜒蜒。它和其它的乡间小径毫无二致,年年长满了各种野草,春夏青绿,野花点缀;秋冬凋萎,一线枯黄,若是晴天,中间一条灰白的长线,给人以田园的意趣,可是一旦下雨,满路便是坑坑洼洼,尽是黄泥巴。
正是秋后,又逢晴天。木石吃完早饭,顾不得和他的爷老子(父亲)寒暄招呼,三脚两步、急匆匆就往门前的田塍小径上走。这个四十出头的老单身汉,自从母亲六十岁那年去世,他就一直跟随鳏居的爷老子一起生活,如今一个风烛残年,一个身强力壮,虽然吃得饱,穿得暖,可家里却难得有多少余钱,正所谓比上不堪,比下却没底,所以从未娶妻。家中少了自己的女人,木石别事不愁,就愁身体里常常奔突如洪流的岩浆无处喷发。秋天那么漫长,他一直熬着,没有离家半步,白天在地里干农事,日子还能对付,到了晚上,山村里万籁俱寂,一个人躺在床上,那股原始的、本能的冲动,热热的就像火山爆发的前夜,鬼一样地冲冲突突,让他不得安宁,想那事的心事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浮上来,不想都不行。秋收将近尾声,木石早就暗暗盘算,稻子收完了,谷子进仓了,一定要去县城嫽(玩)下子。昨天,秋收已然完成,木石再也熬不住,今天便迫不及待地要去赶车进城。
木石知道城里好嫽的去处,他在那些地方嫽过好几回了,二十元三十元就能解决问题。他把三十多块钱紧紧的揣在胸前的兜里,巴巴地想即刻就到县城的什么演艺中心,过一把脱衣舞的隐。对于木石而言,这是一个他在村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一个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他更想去那个地方。
经过堂嫂家门口的时候,木石眼角的余光瞄到堂嫂在扫地。堂嫂仿佛也看见了他,乜斜了他一眼,嘴巴翘一翘,似乎还哼了一声,便把头扭开了。木石听人说,堂嫂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说他在外面乱搞,嫌他败坏了家里名声,便对她很是不屑,还声称恨不得掌他耳掴子。想到堂嫂越来越看他不惯,木石心里也发虚,一个闪身,急急地就飘过去了。
木石在路上还遇到了几个村里人,有男有女。他们对木石去县城干什么,其实早有耳闻,看他火烧火燎一般往村外赶,也就心知肚明,于是调笑他。
一人说:“木石,又去县城找好嫽个呀?”
“莫耻笑莫耻笑,什么好嫽个,我就是去嫽哈子哈!”木石边走边回道。
“木石,那什么……是就是唦,还不好意思。那个那么好嫽,莫只顾自己嫽,也带我们去嫽哈子喔……”
“尽哇(说)这些没用的。你们都有老婆,还去嫽!不要饱汉子笑饿汉子!”
:“木石,在哪里搞到钱了?嘻嘻……那种事嫽是好嫽,莫又搞得袋子里布粘布归来呦。”
“哈哈哈哈……”众人捧着肚子笑。
木石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的戏笑调侃,继续打哈哈:“乱哇……我去买东西,嘿嘿,买点东西……夜了就去我大哥家住……”
说来令人唏嘘,木石是他爷老子第二个老婆亲生的,在家里排行老三。大哥二哥都是爷老子的前妻所生,前妻病亡了,爷老子便娶了木石的母亲。木石出生时,母亲45岁了,而且是小产,生下来好久不哭。母亲拿他当宝,立刻请来八字先生,八字先生掐指一算,说,这孩子命硬,不好养,难成人,必须去庙里认干爹,取贱名。爷老子赶紧去山里的庙里求菩萨,又烧香又跪拜,还打了一卦。菩萨显灵,让拜庙里的木石为干爹,取“木石”为名,爷娘才算安了心。稍大以后,木石似乎有点呆头呆脑,干什么都不机灵,很不称爷老子的心意,就想,这个孩子能成人?成人也会成个“流子”吧!爷老子的话似乎一语成谶。然而,木石长大了。他只读过小学三年级,脑子确实不如别人灵光,似乎还有点“二”,人却长得块头敦实,臂粗腰圆,脚步雄健,走路生风。尤其是,木石荷尔蒙天生旺盛,起先不懂风情,到了后来,居然不肯受约束了。
木石迈开大步,甩开了众人的奚落,一阵风似的走完了十二里田塍长路,居然没有出一滴汗。他来到镇上的大马路边。马路上的沙子白白的耀眼,踩一脚沙沙作响。他在平常等车的地方定定地站稳,翘首望向班车开来的方向。马路马么长,还拐了一个大弯,见不到班车踪影,木石有些失望,站了十几二十分钟,班车仍迟迟不来,他心里便很不耐烦。不知怎的,木石走路都没出一滴汗,此刻他心里却热得很。一眼看见班车来了,他的眼睛就发亮,咦,来了来了,心里很快又又不热了。
木石抢到了一个前排靠窗的位置。他打开窗,觉得有一股清风。
那是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班车,门子松了,窗玻璃也爆裂成花了,轮胎也快磨平了,在马路上跑起来,屁股直冒黑烟,发动机还时不时放屁打喷嚏,一个屁,一阵喷嚏,满车就臭气熏天。木石坐在班车上,沙子马路左一个石头、右一个坑他不生气,汽车咿咿呀呀、摇摇晃晃他不生气,轰隆轰隆乱抖他也不生气,生气的是嫌它跑得慢,像乌龟爬。汽车轮子磕磕碰碰碾在马路上,沙沙沙沙,蹦蹦蹦蹦,一点也不好听,而那个演艺中心二楼的歌声却飘进他的耳朵里来。木石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是不是真睡着了,别人搞不清,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来到了那个中心,前排已经坐满了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老男人,都像喝了人参汤似的精神十足。没有好位置,木石找了个不稍后的位置坐下来,一支什么舞蹈的曲子就震天动地响起来,铿铿锵锵的鼓点也像雨点一般,敲得木石心里噗噗乱跳。隐约间,木石仿佛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孩子随着舞曲起舞,没有骨头似的扭着腰,像蛇一样,扭着扭着,女孩就直向他扭过来,就软软的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就搂着他的粗腰身,就亲……
突然,一个熟悉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在木石的眼前,他觉得那人像极了巫翔。木石很意外,巫翔也会来这里?于是大喊:“巫翔啊……”
汽车哐当一声,到站了。木石回过神来,抹一下惺忪的眼睛,向售票员付了六元钱。
2、
城里的梧桐树落英缤纷,街面上到处是枯黄的叶子。太阳将至头顶,静坐在文化工作室的巫翔迈着沉稳的步子,不慌不忙从办公室出来踱步,转眼来到馆前坪地,正准备伸伸腰,踢踢腿,迎面却看见了木石。木石也看见巫翔了,颇感兴奋,朗声就喊:“耶——巫翔啊,好久不见咯,果真就碰到你哩!”
巫翔也意外:“木石你来了?谷子收完了?……”
“收完咯收完咯,昨天就收完咯。家里闭死了,日子不得过,我来街上嫽哈子。”
巫翔起先不明就里,以为木石不过是进城路过,或者是想来看自己,正准备带他去办公室坐一坐。突然听到演艺中心那边的喇叭响,一个嗲声嗲气、满口北方腔、儿化音的声音喊起来:“观众朋友们注意了!观众朋友们注意了!演出马上开始,请大家抓紧时间购票进场……”一遍又一遍。巫翔想起来,馆里把剧团解散后的排练场租出去创收了。不一会,劲爆的歌曲舞曲响天震地。木石听到歌曲响,心里就有些不安分,站也站不稳了,脚也不自觉的想往那边移,碍于巫翔,只好不断拿眼睛往中心那边瞟。他怕进场坐不到好位置。巫翔明白过来,看着木石道:“你是特殊来看这个的?”
木石的脸本来是古铜色,此刻看不出是不是红了,但他觉得脸上热起来,就难为情地笑一笑:“嘿嘿、嘿嘿……没什么嫽的哟……”
巫翔完全理解木石的意思。他自己也曾经是过来人。知青那些年,以及进城后的晚婚岁月,巫翔也尝受过那种滋味。那些为本能的饥渴而恍惚,而寂寞难耐的日子,真是百无聊赖。不过,那时候的社会不仅仅是单调乏味,人们的行也为无不自律,所有的饥渴都只能自己隐忍着,虽然觉得隐忍得很残酷,很无道,还是不得不忍。不忍又能怎么样呢?举目望青山,只有青山一片,别的什么也没有,难不成还去偷奸?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可是,巫翔想不到,木石的隐忍那么漫长,作为一个浑身力气,才四十出头的农民,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如今,在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一个被人认为有些弱智的人,他又是怎么知道来这样的地方看这种玩意?这对于一个有冲天欲望却毫无纾解出路的人来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然而,巫翔转而又想,这或许也是木石宣泄的一条出路吧?否则……想到此,巫翔不是以什么道德的绑架来厌恶他,而是带着一种特殊的怜悯,轻轻说道:“哎……想去看就快过去吧。我去门口跟你招呼一声,你就不要买门票,门票算我的……等下来找我哈,我请你吃饭。”
木石的背影很快消失了,巫翔却想起了很多事。他十一岁就认识木石。那是1967年,当权的父亲下放改造,他随父亲来到了西岭村,就住在木石家旁边的破房子里。木石比巫翔大五岁。巫翔还记得,木石的大哥本来也在县里工作的,而且已经娶妻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也被送回乡下监督劳动了。
小时的木石在村里很不合群,对巫翔却很好,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巫翔每天跟着木石玩耍,去山里摘野果子,砍柴火,或者捡山茶籽……形影不离。木石虽然比巫翔大五岁,干活却不如巫翔机灵,总是比他慢半拍。可是,木石知道一些大人的事。有一次,他们两人站在路边撒尿,木石突然问巫翔,你知道十八岁以后是怎样的么?巫翔摇摇头。木石说,唱个顺口溜给你听:“卵子硬似铁钉,碰到母牛追过山坑,捉到狗婆搞得昂昂(叫声),跳到水里冒出火星……”唱完便嗤嗤笑。巫翔当时不明白是啥意思。
到了晚上,山村里黑咕隆咚,他们没有哪里可去。木石喜欢带巫翔去他嫂嫂那里。哥哥被监督劳动在外,嫂嫂在家里养儿子。嫂嫂长得很好看。出厅堂门往左七八步,就是嫂嫂的房间。嫂嫂点一盏豆花大的油灯,坐在床前看儿子,纳鞋底。木石搬一把矮凳远远坐着,默不作声看嫂嫂。昏暗的灯光下,嫂嫂的儿子哭起来,嫂嫂就抱起儿子喂奶。她穿一件短袖衫,半遮半露着一对圆圆的奶子,隐隐约约,雪白雪白,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巴里,儿子就不哭了。木石目不转睛盯着嫂嫂奶子那里看,嫂嫂却没发现。夜深了,嫂嫂对木石说,木石,天咁夜了,还不快去睡!木石没反应。母亲也在隔壁喊,木石,咁夜哩,快回来自己睡呀!木石还不动。喊了很多遍,木石不挪身子。巫翔困了,很想睡了,催着木石一起走,木石纹丝不动。直到木石的爷老子大声吼,木石子,还不快死回来睡!木石才很不情愿地起身。木石弓着屁股起身时,巫翔看见木石裤裆鼓得老高老高,裤子里面的东西好像指指的,腰也不敢直起来,只好佝偻着,双手将裤裆遮住,一步一步挪出门来。
巫翔当时也不明白木石那是发育了,要成大人了。
过了五六年,巫翔父亲转到别的地方去改造,他就和木石分开了。三中全会后,巫翔父亲恢复工作,他也随着进了城。
离开木石这些年,巫翔时时关心木石的消息,木石隔久了也会来看他。巫翔知道,木石身体一直很好,结实如牛,从不生病。此刻看见木石身轻如燕进了歌舞场,巫翔只能苦笑,还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3、
木石从演艺中心出来,十分恋恋不舍,不忍离去。那些女孩子的香气缠绕不散,充斥了他的嗅觉,尤其那个软骨头的女孩,赤身裸体扑在他的怀里,莲藕一般的手绕着他,薄薄的嘴唇亲吻她,早已摄走了他的魂魄,激起了他的欲望。可是,演出结束了,他又不能不走。
巫翔接到木石,请木石吃饭,却带木石去了罗拉咖啡。
找个雅致的座位坐下来,巫翔想,木石不是先前的木石了,索性让他开开洋荤吧,便要了一壶上好的咖啡。给木石倒一杯,给自己倒一杯。木石热血沸腾,口也十分渴了,端起咖啡,咕都咕都一口就喝干了,开口道:“咦,巫翔,你这锅巴水好食(喝),真好食嘞!”
“好喝吧?”
“好食好食!真是好食!”
巫翔没想到木石喝得了咖啡。既然他喜欢,巫翔道,好喝就再来一杯。
木石又一口喝干。很快,一壶咖啡底朝天了。
巫翔又叫了一壶。
巫翔觉得,眼前的木石把咖啡说成锅巴水,这才是真实的木石,而那个从中心里出来的木石,却是陌生的。虽然,一段时间以来,西岭村的人来城里遇到巫翔,都告诉他木石变态了,变痴了,越来越像犯了花癫疯。他常常在半夜出来游荡,一个人往独门独户、有灯光的女人家屋外跑,还在窗下往里偷看。每每见村里来了外面游玩的人,他就去凑热闹,还专往女人身边钻,粘粘的跟上跟下,还跟人家套近乎,抢着带路……如果遇到比较漂亮的女人,他眼睛更是垂涎涎的,非要请人家去家里吃饭。他还在村里沾惹女人,那些日子过得不怎么好的女人,他十块钱二十块钱就去沾惹,村里闲言闲语很多了,说,蠢蠢的人,怎么也学会了伤风败俗?也有人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半斤八两,管他呢!巫翔初听此言不太相信,说道,这怎么可能?如今见木石如此,巫翔暗暗惊讶,感觉木石真像是花心疯了,却又想,木石是犯了心魔了,都是那个与生俱来的,什么原始的东西惹的祸吧。
其实,木石心里还有一个极大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前些时候,一个女人老公出远门了,好久不回来,木石便有事没事荡过去,想要给她帮忙,挑水啊,担担子啊……他瑟瑟缩缩去了女人家门口,女人请他家里坐,给他倒茶喝……女人问他借钱。那天他身上好像有八十元,他爽快地把全部的钱都借给女人。女人说,哪天有钱了还你哈。他说,莫哇还钱哦……你,你只跟我嫽哈子就好……女人看他人还实诚,又没老婆,又有好心,不忍拒绝,也就依了他。
喝完几杯咖啡,木石觉得非常饿了,肚子咕咕地叫。他想吃饭。可巫翔不慌不急。此时,木石的潜意识一直沉浸在舞场的氛围里,体内也持续着蠢蠢欲动的冲动,巴不得快点吃饭,然后……于是忍不住问:“巫翔啊,你请我食饭就食这个东西?有饭食么?
“有啊有啊!你想吃什么?牛排好不好?”
“牛排是什么?还有牛排食?”
“木石,是这样哦,我想给你吃你没吃过的。牛排有吃熟的,也有吃九成熟、七成熟的,你吃哪种?”
“管他七成八成,我就晓得,熟咯就都食得!”
“好好好。”
巫翔给木石叫了一份九成熟的牛排饭,一个面包,一个汤。木石狼吞虎咽吃起来,越吃越香甜,不断夸:“好食好食!真是好食!世上哪有咯好食咯东西!……巫翔,你也食啊!”
木石吃完牛排饭,心里美滋滋的。他学着巫翔的样子,拿纸巾抹抹嘴。巫翔问:“木石,吃饱了么?”
“呵呵呵,食得蛮饱哩。”木石愉快地答道。
巫翔给木石再叫了一杯饭后茶,木石端了喝起来。
饭饱茶甜之后,木石的那种意念完全觉醒,异常强烈了。他坐着挪不开步,干脆不想走了。巫翔没有看出木石的异样,催促道:“木石,我们走吧。你是不是早点回去?”
可是木石真的不想走。他的身体里有一条虫子骚动着。歌舞厅那个抱着他的女孩的香气缠绕不散,还有她滑滑的肌肤,软软的身体,一直让他躁动不安,冲动不止。现在,饭饱了,精神了,冲动让木石的屁股开始扭啊扭,扭得椅子呀呀响。木石涨红起脸,口里含混不清道:“额、额、额,巫翔呃……“巫翔看见他做起了小时候的那个怪动作,将双手护住了裤裆。
巫翔问:“木石,你想干什么?你说。”
木石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我想,我忍不住,想去嫽哈子……”
“想去嫽?嫽什么?”
“我……我想……我想……嫽姑哩子(女人)。”木石憋了好一会,结结巴巴地说了实话。
巫翔听清楚了。虽然他已猜到木石到底想干什么,还是不禁一愣。
巫翔想,看来,木石的欲念是阻止不了了,那就不要阻止他了吧,就说:“你实在忍不住想嫽是么?你忍不住硬想嫽,我就管不了了。”
“钱……钱都给舞厅里那个趴我身上的女孩了,没钱了呢。街上便宜的要四五十,贵点的要七八十。”
巫翔给了木石一百块,叹声道:“木石,注意点哈,抓到要进看守所的。回来到我办公室找我,让我放心!”
木石来到巫翔办公室的时候,已近深夜。巫翔让木石喝茶,木石喝了一口,脱口道:“而今咯世界真是好,想的东西都想得到!”
巫翔一边惊讶木石说出这句话,一边长长叹息:“木石哎,这样不是办法啰!无论如何,该叫你爷老子给你说个老婆了。”
“哇(说)得是哇得是!”木石说。
他何尝不是这样天天盼。
4、
千年铁树要开花,木石无法解决本能需求的困厄也迎来了纾解的曙光。
新春将至,堂嫂为木石托了媒人。她的老公觉得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很没面子,就对她说,木石的爷老子是不管事了,也顶不起事,他亲亲的大哥二哥又都不在家,木石又越来越不像话,长此以往,一家人脸都没哪里放得。是人总要有个老婆才好,你女人家想想办法吧。堂嫂深以为然,依丈夫之言,立即行动起来。
堂嫂先找木石的爷老子。爷老子歪躺在门前一张破旧的木摇椅上,闭目晒太阳。他的眼睛已经朦胧了,耳朵也不太灵便了。堂嫂喊他,半天才有反应。堂嫂大声道:“伯伯哎,我来给木石哇(说)个老婆吧?”
“啥?木石也能讨老婆?莫打笑话!”爷老子说话有些有气无力。
“伯伯哎,莫咁哇。木石身强力壮,能吃能喝,做也做得,为什么不能讨老婆?他慌急着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日子这么好过!”
“他就是烂泥巴,扶不上壁的。”
堂嫂不敢提木石在外面的荒唐事,只得说:“谁哇咯?木石有力气没处使,天天像个游山猪牯,日不安家,夜不落寝。现在社会这么乱,莫让他学坏惹事,惹了事家里人脸都挂不住!再说,是人总得有个老婆,说不定让他娶了人,还能活出正行来,将来不定还有个一男半女……我正有个人,都跟媒人说好了。”
“你随便吧。”
……
媒人找木石来说亲,告诉木石,有一个女人,柳氏,不久前死了丈夫的,品貌一般,脑筋不太好,也不太会干活,家里的很多事情,她都不甚懂,只能养在家里的。可是她会带一个八岁的儿子来,木石不用费神费力,活蹦乱跳的儿子就有了,还会打酱油、会读书了,你要不要?
对于这个脑筋不好,又有一个儿子的女人,木石并不在意。天天一个人睡在床上,体内无穷的热力,强烈的、无法解决的自然需求,让木石饥不择食似的,立刻答应媒人道:
“好罗!好罗!女人在哪里……”木石没有犹豫,“我可以先去看看他么?……我可以接她来家里住么?……我现在就去,现在可以去么?……”
木石的潜意识里,或许觉得,自己都这样,没人待见的,就是柳氏再丑、再不会干活,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呢!又或许,木石早就在想,母亲六十岁就去了天堂,从此再没有女人对他好,再没有女人关心他,更别说有女人对他温柔体贴了。他夜夜盼着有一个女人让他搂着睡,让他好好折腾,现在机会来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媒人说:“只要你愿意,啥时候都可以去。柳氏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孩子都上小学了。”
木石心里很欢喜,屁颠屁颠跟着媒人去接柳氏。
木石把柳氏接回家,从此天天家里地里,地里家里,日里安稳,夜不乱游,一到断黑,早早的就把门关了,把灯熄了,拿出半生积蓄的能量,尽情倾泻到柳氏的身上。这些日子,木石似乎心也宁了,气也顺了,人也精神了,好像要安安乐乐过日子了。一个月里,木石再没有去城里嫽的心事。村里的人看见了,纷纷笑他:
“木石,心里安稳了?不想去城里嫽了?有人会想你哟……”
“木石,你是时也来,运也来,讨个老婆还带崽来,花花世界就莫去嫽了吧。”
“莫取笑莫取笑!家里都有那个了,谁还愿去城里嫽?有钱多啊!”木石半嗔半喜道。
大家哈哈笑一阵。
一个月后,柳氏的父母过问了,说是不能不明不白住一起,应该要采嫁场定亲的,并且约定了采嫁场的日期。
木石喜滋滋地进了县城。他这次是来采办物资的。跑到巫翔办公室报告喜讯:“巫翔呃,我要定亲了,女子姓柳,要来采嫁场了。”
巫翔很替他高兴,说:“好事好事!恭喜恭喜!”当即表示要送他礼物,一床棉絮,一床毛毯,一个被套,一块床单。巫翔带木石回家里吃了午饭,叫妻子把东西都备齐了,顺带随了一个二百元的红包。木石接了礼物,千恩万谢。
木石把屋里打扫一新,将房子的墙壁也粉刷了,又将床上用品全换了,用上巫翔送的全套礼品,让家里显出喜气的样子,还在家办了两桌酒。大哥也是三中全会平了反,恢复工作十几年,当了单位的领导,顾不上木石的事,二哥去年讨了个新妻子,带着妻子在外做生意,这时也没有时间回。爷老子请来堂嫂帮做饭。女方来人不多,媒人,柳氏本身,她的父母,一个长辈等。由于柳氏有过一次婚姻,还有一个儿子随嫁,娘家几乎没提太多要求,什么首饰呀,镯子呀,父母衣呀,恩养费呀……都没谈,只有一个条件,要一千元聘礼。
爷老子不同意。不知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此时已近二十世纪九零年代中期,各家的条件都好了,爷老子手里有没有一千元,木石不知道。可别人不相信他没有,认为他偏心,看不起这个儿子。
木石一时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爷老子为什么不愿拿钱,也没听到爷老子说出什么理由。传说是老爷子对女人的状况没什么可说,倒是担心木石没有能力,担不起家的担子,养不活一个家。
堂嫂一时也懵了。她对木石的爷老子很是不满,也为木石抱不平,数落伯伯说,伯伯是不是真老糊涂了?木石也是您亲生的,您怎么忍心让木石一辈子打单身!您难道还舍不得钱!伯伯也不要太偏见。木石若是有了老婆,又捡了一个儿子,将来老了还有个披麻戴孝的,如果让木石一辈子没老婆,将来死了,不就被人像埋一条狗一样埋了,一点印迹都没有,不就白白来了世界上!
可是,木石的爷老子无论如何都听不进,这种固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旁人说,天下父母没有不希望子女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幸福美满的,不知怎的,这爷老子就是一根筋,真真的糊涂!
堂嫂本来还有一句话想说:事已至此,木石以后就真废了。是不是又会流流耷耷,见到女人猴兮兮,村里村外惹是生非,还老往城里跑。不过,她不敢跟她伯伯这样说。
木石也是愤愤不平,怒冲冲冲着爷老子喊:“您帮二哥讨两个老婆都讨得,我讨一个老婆都不行……”爷老子却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其实爷老子心里是有苦衷的。他记起木石出生后去庙里拜菩萨,菩萨交代,木石是庙里的干儿子,一辈子不能娶妻,否则便会大难临头。
木石从来不知这个缘由,只能大哭一场。哭过之后,木石不想吃,也不想喝,在家发了三天呆。
5、
木石再次出来的时候,有点像霜打的茄子。他挑了一担箩筐,里面装些花生,装些豆子,装些米……满满的一担子,走出山沟上班车,坐上班车进县城。他来到巫翔家里,将担子放下来。巫翔见了,不知啥意思。木石蔫蔫地说,婚没结成,礼物我得了,钱也花掉了。没什么好东西还礼,拿点土东西给你吃。
巫翔感动得热血上涌,一把抱住了木石。
巫翔留木石在家吃饭。饭后还是一杯茶。木石端着茶,眼睛无神,身体无力。订婚不成,木石意气消沉。
“我怎么想个女人都想不到?我还哇(说),而今咯社会真是好,想咯东西都想得到。我就想不到一个老婆?……巫翔,你哇,爷老子为什么不肯帮我给钱呢?他不是舍不得钱,他是真偏心么?他是看我不起,当我蠢么?“木石的声音很小,软绵绵的,像是问自己,又是问巫翔。
巫翔听到了。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好回答木石。
“巫翔,你哇,是不是我又蠢又懒,没有钱?要是我自己有钱,我就自己出,就能把女人娶回来,是不是?”
“木石,你以后再不要这样去嫽了,想办法去赚点钱吧。把钱存起来,不就好了,不就想咯东西都想得到了?”巫翔说。
木石无精打采望着巫翔:“去哪里赚钱哦?我又没半点本事!”
“你可以去捡破烂呀。”
木石眼睛大起来:“哎呀!是啊!哈哈,是个好办法!我那里好多破烂,天天有得捡。”
木石回家真的去捡破烂。房屋旁,道路边,水沟里,见到破烂他就捡起来。邻里乡亲,老亲戚,但凡有红喜事白喜事,他一面去随礼帮忙,一面收捡遗弃的东西,卖个二十元三十元收起来。
然而,木石还是留不下一个钱。一方面,随礼的开支很不少,余下一点点钱,他还要往城里跑。四十多岁的人,正是茂年,荷尔蒙依然旺盛,本能的冲动让他忍不住。他身上揣不得银毫子,有几个钱就痒痒的。现在捡破烂有钱过手,木石进城就进得更勤了,往往是有几个小钱进城,回来必定精光光,巫翔没有少接济他。
木石有点钱就进城嫽,村里人人都知道,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嚼舌头的话题。堂嫂更加不满,只要一说到他就恨不得要掌他,说他让自家人把脸丢尽了。
过了二年,木石的爷老子死了。临死前,爷老子用最后一口气,叫木石从床底下搬出一个旧箱子,对着木石说,崽嘞,你爷老子对你不住!庙里说了,你是不能有老婆的……这里给你留了三千块,我死了,你想怎么用怎么用吧……木石抱着爷老子大哭不已。
爷老子断了气,大哥拿了一千元钱来奔丧。木石在村里订了一头二百七十斤的大毛猪,杀了,二哥付了杀猪款。作为老爷子的小儿子,木石从来没有和爷老子分开过,他便负起了安葬爷老子的主责,唱起了主角,请来和尚,摆起道场,披麻戴孝,将爷老子送上了山,送进了天国。
埋葬了爷老子,木石欠下了一些债务。
又过一年,木石结婚成家的机会又来了。
媒人来说,说隔壁邻县,离此三十里,一个女人老公没了,养着三个孩子,想要招亲,问木石去不去。那个女人父母也是早没了,全是她自己做主。木石过去住了三天三夜。女人说,只要木石拿出二千元,他就不用回去了。
女人开价不高,木石可以接受。他回家里找兄弟亲戚筹钱。可是,木石的大哥说,你敢过去么?我是不放心!你过去了,举目无亲,没有人来帮你,三个孩子你担得起?到时你被人家欺负了怎么办?
木石想要一个女人,想要结婚成家的梦想终成泡影。
木石从此再也提不起精神。他对人说,而今我一个人吃,全家人饱,白天没卵事,晚上卵没事,还有什么味道呢!有一天过一天吧,于是更加放开嫽。
木石依然捡破烂,有了钱也想过吃窝边草。可是,木石也要面子,怕人说三道四,怕人指指点点,就尽往往城里跑。
木石有时唱着歌:“而今咯世界真是好啊,想咯东西都想得到……”
有人接口补唱道:“就是不知老婆在哪儿讨。”
6、
木石住进了乡里的敬老院。
木石让院里的领导头疼。他好管闲事,但凡院里的事情,他事事都要关心。每天晚上,关大门是院领导的职责,木石天天抢着去关门上锁,然后必定跑到三楼向院领导报告:“门我关好哩哈,你哩放心哈。”领导表扬他,他便满足地回房休息。不过,领导表扬归表扬,他看见领导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或者他认为不对,必定缠着领导,唠唠叨叨提意见。领导安排干什么活,他心里牢牢记着,到时间必定要去。秋天,领导头天安排割红薯藤,然后挖红薯,第二天下了小雨,领导决定改期。木石吃完早饭就跑到楼上找院长,喊着要去割薯藤,问院长怎么还不出工。院长说,下雨天,不挖了,等天晴再挖。可是,雨一停,木石又跑上楼去喊,雨停了雨停了,可以割薯藤了么?院长又说,地上湿湿的,打滑,怎么割?莫瞎操心!他就质问,决定的事怎么能变?如此三番五次,院长烦得不得了。
木石在敬老院既闲不住,也呆不住。旁人的说法,他一天在院里吃三餐,在外面嫽两昼,
路上遇到熟人说半天话,前八年后八年,重三倒四没个完。他也还去捡破烂,卖个三十五十就到县城去。他体内的荷尔蒙仍很活跃,仍然不断折磨他,不去县城嫽一嫽,他就很不安乐。
其实,木石有了新秘密。他在县城结识了新朋友,朋友带他在县城城郊认识了一个中年妇女。那个妇女起先在家里接客,二十三十都愿意,来者不拒,一来二去,木石就成了她的常客,又似乎成了她的相好。一天,妇女对他说,木石,你身上有多少钱,都给我,然后你舍高去捡破烂赚钱,多赚点钱,我好嫁给你噢。
木石信以为真。他也体会过家里有个女人的好处,想了就有,有就过瘾,不用跑来跑去,不用偷偷摸摸,不用提心吊胆,回去果然不顾起早摸黑,拼命地捡破烂。如果谁家需要搭帮手,抢收抢种什么的,或者上山扛木头等等,多少工钱他都愿意。村里人说,木石怎么变勤快了?木石只是笑。木石赚到一点钱就进城,就把钱一个不留交给那妇女。
谁知,木石给不了女人希望的钱数,满足不了她贪财的欲望。他身上的钱一次次精光光,妇女还一次次要他回去拼命赚。再后来,女人说,儿子不准她嫁给木石了。
木石人财两空,人也有些力不从心,去县城的次数渐渐少了。
然而,又起风了。院里来了一个新厨娘,五十上下。厨娘来的第一天,木石远远看见厨娘一身整齐,似乎还有点姿色,跑过去就去找话说。他冲着厨娘说话,说一句进一步,说一句进一步。敬老院门口有一条水沟,木石进一步,厨娘退一步,退着退着,厨娘一失脚,跌水沟里了。
不久,突然有人传说木石喜欢厨娘。原来,木石天天围着新厨娘转。厨娘在水溪边打水浇菜;木石跟着去浇菜,厨娘去担水,木石跟着要去帮她担水;厨娘煮饭烧菜,木石抢着去切菜烧火;厨娘扫地,木石跟着要去扫地。同院的一位老人似乎也喜欢新厨娘,也来凑热闹帮忙,木石和他吵架,把他赶走。有一次,厨娘一个人在猪舍里搞卫生,木石跟在厨娘的后面,诚诚恳恳的样子,硬要帮厨娘铲猪粪,厨娘又好气又好笑,挥起铲子赶他出去。木石悻悻出来,反把把厨娘反锁在猪舍里。厨娘从猪舍里出来,狠狠对木石道:“你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放尊重些哈。不是看你年纪大,我一脚鞭踢废你!”
有人说木石是老变态,笑他道,木石,你想偷到厨娘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
木石道,额、额、额,我是看人家长得好看,就想多看看她。人家是有老公的,怎么看得上我!
直到有一天,木石去偷看厨娘洗澡。那时是新世纪之初,敬老院还是老房子,砖木结构的。厨房的隔壁就是洗澡间,洗澡间是简易的砖木棚子,一人多高有一个小窗。天渐渐黑下来,厨娘拿衣服去洗澡,看她关了门,木石偷偷搬一条矮凳,悄悄来到窗下,站上凳子,伸长脖子往窗内看,不想弄出了声响,厨娘大喊一声,穿着短衫短裤冲出来,木石陡然一吓,把一条腿跌断了。
……
木石渐渐老了,行动也不灵便了。他的腰弯下去很多,脚也天天痛,痛就抹点万金油,抹点风油精,抹点红花油。他的腿明显瘸了,走路一崴一崴的,可还是闲不住,照例关门锁门,照例一天上楼下楼找领导好几次。虽然政府给他每月发送85元的老人补助,他还是去捡破烂。他说,他还有人情打送,村里的,亲戚的红白喜事,他一个不落都要去,随礼虽然少了一点,但不能没有。一句话,不能欠人情。
木石偶然也还去县城。
那天,木石领到两个月,一百七十元的老人补助费,揣到怀里就要进县城去。还是唱着那句歌:
“而今咯世界真是好,想咯东西都想得到。”
7、
忽一日,巫翔觉得有些日子没有看见木石进城,就开着车子去探望他。
在敬老院,巫翔没有看到木石。问院里的人,都说他去挖土去了。所谓挖土,就是帮附近的人家挖菜地。劳动力强一点的人,每天工钱百、八十元,木石以前是五十,现在是三十。
正是盛夏。巫翔在地里找到了木石。远远地,巫翔看见木石佝偻着腰,吃力地、缓慢地挥着锄头。走近去,只见木石满头大汗,一身淋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