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千辛万苦终聚首
梅雨莲一夜未眠，终于读完了这本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年的日记，也算是彻底明白了张淳羽为什么没有了音讯。
从日记里，她读出了丈夫的相思之苦，同样读出了他对三木一家的感激之情，还有对秀子那种难以名状的爱怜。也许对于张淳羽而言，这不是一种专一珍贵的爱情，只是一种感恩与回报。可是，梅雨莲看得出来，无论是秀子在世的那些日子，还是她去世之后，张淳羽苦行僧般的自虐行径，以及对儿子张华的那种情感，还是有着一种除去感恩以外的东西。
其实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谁又说得清楚？
梅雨莲合上日记本，悠悠长叹了一声。
那声叹息怀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既有对丈夫不得已再婚的原谅，也有对三木春户的感激，以及对秀子的伤感，更多应该还是对自己一生相守，终将盼到重新聚首的悲哀吧？
这迟到的聚首，实在让她等待太久、太久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即将重逢的喜悦。从分手的时候，到今天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梅雨莲已经等了40多年！那一年小玫14岁，她34岁。可如今42年弹指一挥间，小玫的小女儿也有30岁了。她自己已经是76岁的老妪，一头银丝、满脸皱纹。这样的聚首喜从何来？
梅雨莲披上衣服走到了庭院里，走到那株老梅树旁。
那是一株枯梅，当年是张淳羽专门从外面弄回来，就是建造这座小楼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刚刚成婚，就是梅雨莲答应嫁给他的那年。张淳羽建起这座小楼，是1930年，梅雨莲19岁。
梅桩是张淳羽亲手栽下去的，第二年就开满了梅花。除了这梅树，张淳羽还在庭院里修了一个荷花池。池子里的水竟是活的，从午后山上的山溪引进来，然后又从池子另一端流向桃花江。池子里栽满了荷花，自然也就年年都会长成莲蓬结出莲子。
奇怪的是，就在张淳羽最后一次离开青莲峪不久，那株梅树枯萎了，从此再也没有开花；可是一池荷花却还是复复年年开花结子。梅雨莲收起每年的莲子，亲身剥出里面的莲心，再用去了莲心的莲子给女儿煮莲子粥。女儿长大，就给外孙女煮，如今有了重外孙，又给重外孙煮莲子粥。
那些苦苦的莲心，她都埋在了池旁那株梅树下面。
又到了梅花开的时候。梅雨莲下意识地用手触摸着枯死38年的老梅，突然手心触摸到一簇细嫩的绒芽。她心里一阵颤抖，慢慢拿开自己的手，竟然看见就在那株盘虬的枯枝上，曝出了细嫩的花芽。
枯梅要开花了！
梅雨莲抓住枯梅泪流满面地笑起来。
“外婆，你怎么这么早？”
张燕霞听见声音，从上面走下来给梅雨莲披了一件外衣。
“外婆，料峭春寒。你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生病才好。”
梅雨莲笑笑指着那簇新萌发的花芽。
“老梅居然又要开花了。”
张燕霞惊喜之际，跑过去看。
“真的呀。外婆，枯梅开花了。这颗老梅桩一定知道外公要回来了，所以它就开花了。”
梅雨莲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苦涩。“是啊，这颗梅桩是你外公亲手种下的，还有这荷花池里的荷花。自从他失去消息那年，梅花再也没有开了，偏偏一池子荷花还是年年开花结子。我把莲子心剥出来，莲子给你们煮莲子粥，从你妈妈小时候吃到了现在阿芬的两个细伢子。那些剥出来的莲心，就埋在梅树下了。没有想到有了你外公的消息，枯梅居然要开花了。还真是树也通灵性了。”
张燕霞依偎着她，悠悠地说：“莲心是苦的，看起来外婆是把这些年的苦都埋在梅树下了。其实都深深埋在外婆心里。”
“现在好了，他总算有个消息了。只是什么时候你爸爸才会有消息呢？”
梅雨莲不由为女儿叹息。
“外公三十八年后，还是找到了我们。我想爸爸也一定在千方百计找我们。”
张燕霞说着宽慰的话，心里却是阵阵说不出来的悲哀。
“三十八年？你爸爸走了也有三十年了吧？唉，这就是战争带来的灾难啊。”
梅雨莲仰天长叹。
“究竟什么时候所有沦落天涯的人，才能回归故里和家人团圆？”
张燕霞把头靠在外婆胸前，也悠悠地说了一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实只要心里有，无论人在哪里，心都在亲人身边。老天爷把外公送回来了，一定会有把爸爸送回来的那天。”
梅雨莲摸着她的乌发轻轻问：“霞妹子，你也30岁了，我生你妈妈那年比你现在还要小几岁。你妈妈生你大哥的时候也是20岁。你是不是也该嫁人啦？”
张燕霞淡淡笑着说：“外婆，时代不同啦。外婆是不是因为外公要回来，不要我啦？”
“傻话，外婆怎么会不要你？再说外公要回来了，看见你还不知道怎么喜欢？当年他把你妈可是当成掌上明珠。外婆是替你发愁啦，孩子你该找个好男人了。”
梅雨莲搂着外孙女，边说边朝屋里走。
“我看你这些年，总有些忧思，猜到心里一定有心事。问过你妈妈，她也对我说了。孩子，男女情爱天注定，凭缘吧。若你心里想的人心里也有你，天涯海角千山万水也是挡不住的。可你要先想好，你一心在等，他又是不是也在一心等你？”
这些年来，梅雨莲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这番话让张燕霞不得不震动了。是啊，是要想想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一个确切的消息吗？还是一个人？
其实，张燕霞自己也搞不清。
接下来的日子飞快。
张华将梅雨莲一家接到长沙，重新住进清水塘，把姐姐张玫也从银阳接了来。
然后，他和付春华去了北京，拜见了付春华的父母。
让付春华先留在北京，自己马上飞往洛杉矶。
本来打算早一点将消息告诉父亲。还是张燕霞提醒他。外公年事已高，不宜大喜大悲。他现在身边无人照顾，还是舅舅回去慢慢告诉他的好。张华也觉得张燕霞这个建议很有道理，便在临行前一家子拍了一张照片先带回去，另外又专门在清水塘安装了一部电话。
他打算回到父亲身边告诉他之后，让他可以马上与家人通电话。
张华走了五天以后。
梅雨莲坐在客厅那只电话旁边的椅子上，问忙着准备晚饭的女儿张玫。
“阿玫，电话你试过吧？线路是不是通的？”
重外孙李春月跑过来，摇着她的大腿。
“太婆婆，你每天都问。外婆每天都打电话试过的，电话好的，线路通的。”
屋子里都笑起来。
张燕芳轻轻在儿子头上拍了一下。
“小鬼头，你都会打趣太婆婆啦。”
张燕霞走过说：“外婆，是心急，想早一点听到外公声音。”
梅雨莲摇摇头自我调侃着。
“真是没有出息啊。几十年都等过去了，几天等不及了，让小辈笑话啊。”
张玫插进来说：“阿妈，没有人笑话你的。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三十八年没有听见阿爸的声音，我真的好想他……”
说着说着张玫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梅雨莲也不由得老泪横流起来。
张燕霞忙着给外婆擦眼泪。
张燕芳连忙过去搂住母亲。
“阿妈，别哭啊，咱们是大喜事，是阖家大团圆，要笑，开开心心的大笑。今年外公回家，明年阿爸也会有消息了。”
她这句话反而惹得张玫放声大悲起来。
张燕芳慌了手脚。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张燕霞也赶过去劝母亲。
“妈妈，别哭了。其实阿姐说的对，外公有了消息是个好兆头，接下来一定也会有爸爸的好消息……”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响起来。
梅雨莲颤抖着双手拿起电话，放在耳边里面传来张华的声音。
“阿妈，我是华伢子。你等一下，阿爸要和你说话。”
梅雨莲双手捧着电话，一脸的老泪不停流淌下来。
张燕霞不住给她拭去眼泪，低声安慰。
“外婆，你不能哭，哭了会让外公伤心的。舅舅说过，外公这些年心脏不太好，不能激动。”
张玫已经奔过去跪在母亲脚下，嘴里不住声地呼唤：“阿爸、阿爸，玫儿想你……”
张燕芳拉着两个孩子围在母亲身边。
她蹲在那里给母亲擦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在管不住地流下来，惹得怀里的小春娥放声大哭，连春月也一起哭起来。
“雨莲，我是淳羽……”
话筒里终于传来了张淳羽苍老的声音。
他颤抖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眼泪开了闸。
“雨莲，你好吗？玫儿，爸爸想你。还有……”
张淳羽顿住了。
传出了张华的提示声。
“大姐身边大女儿叫燕芳，小女儿叫燕霞。大姐的儿子叫春月，女儿叫春娥。燕芳的丈夫叫李楚江。”
“哦、哦，这么多人啊，好好啊，雨莲我们已经儿孙满堂了，你比我有福气。这么多年我身边只有个阿华。你那里又是女儿，又是外孙女，现在还有重外孙了。呵呵，好福气。”
张淳羽显然已经渐渐平静，说话也条理清晰起来。
“淳羽，我老太婆好福气，膝下儿孙满堂了。”
梅雨莲也平和了许多笑起来。
“淳羽啊，我不多和你说话了，让给孩子们吧。先让阿玫和你说几句，都一把年纪居然哭成泪人了。”
“妈……”
张玫被母亲说的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抹着眼泪从梅雨莲手上拿过话筒。
“阿爸，我真好想你……”
张淳羽在电话里长叹一声。
“唉，想不到这一声阿爸，隔了三十八年。我那年走的时候，你还是14岁小姑娘，现在居然是外婆了。”
“阿爸，快点回家吧。”
……
数日后，张华陪着父亲张淳羽回国了。
团聚后的张家小楼充满喜气。
张华按照父亲的意愿，本打算把所有人都办好移民移居洛杉矶。梅雨莲却执意不肯走，说自己习惯了，故土难离。张淳羽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留下来。
问到李楚江夫妻未来打算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是喜欢留在国内。一是自己几乎完全不会英语，很难在异国他乡打开局面。二则是自己在国内，尤其是湖南地区，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放弃得不偿失。
张淳羽很赞同他的这个观点。
马上告诉张华，让他注资李楚江的公司，合并到南华国际作为国内第一家公司，就由李楚江担任总经理，交给他们夫妻管理。
张淳羽另一个重大决定是，自己卸任南华国际董事长，由张华接任，并兼任总经理；让张玫担任副董事长和副总经理。张华却提出姐姐年纪比自己成熟，已经在国内有很丰富的管理经验，应该由姐姐出任董事长，自己只担任总经理一职。张淳羽想了一下，觉得儿子有道理，便修改了一下，仍由自己担任董事长，张玫出任常务董事长履行董事长职权。
张玫想表示反对。
却被张淳羽拦住了。
“别多说了，就这样决定吧。玫儿，爸爸亏欠你已经很多，现在也不是让你去享福，反而是给了你一番很重的担子。爸爸老了，阿华的确太年轻。最关键还是南华未来是投资国内市场。湖南公司只是试点，以后还要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都市立足。阿华从来没有在国内生活过，连汉语都不过关，现在虽然有春华可以帮助他，可是对比下来还是你的优势大许多。这个常务董事长非你莫属，我都要听你的意见。”
张玫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
梅雨莲笑着摆手。
“别看我，我不懂生意。你们父女父子姐弟去打官司。”
张华笑着说：“姐姐，我懂你的心思。放心吧，其实南华大部分资产都是父亲积累起来的。三木仅是提供了最原始的部分。那些都已经留在日本，分给了我的那些日本亲属。再说，我是华人，姓张，现在也是阿妈的儿子，是你亲弟弟。你没有什么好顾忌。”
张淳羽最后才来询问张燕霞的打算。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外孙女，拉着手她问：“霞儿，你告诉外公，你到美国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然去管理南华的工艺博物馆吧？那地方适合你的兴趣吧？”
张华笑着说：“这真是好建议。我们这些人除了父亲本人，只怕就是小霞最适合了。”
张燕霞想了想却说：“外公，我想去读书。”
“读书？好好，你说你想在哪个国家读书，读什么专业？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外公都一定可以满足。”
张淳羽笑着回答。
“我想一面读些基础课，一面攻读绘画，到法国去读可以吗？”
张燕霞羞答答地表示。
“可以，一点问题没有。”
张华已经开口答应外甥女：“南华在巴黎有公司。这一点事儿交给他们就是。”
张淳羽想了想。
“可以。这样玫儿，你兼职一下巴黎的总经理，先陪霞儿在法国生活一段时间。你也可以先熟悉一下南华在海外的业务。其他具体事务，让张华先通知巴黎去安排一下。”
张淳羽安排好一切之后，留在长沙准备与梅雨莲安享晚年。
张华陪着张玫、张燕霞，还有自己新婚妻子付春华飞往洛杉矶。
张燕霞登上长沙飞往洛杉矶的国际航班旋梯，即将跨进机舱的那一瞬间，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西北方向。
她知道此一去很可能将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过去那个生活在阴暗里的张燕霞，将不复存在。从这一刻起，一个崭新的张燕霞诞生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到这片土地？更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这里的那些人？等待她的是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
张燕霞默默在心里为心中忘不掉的人祈福：箫潇，我终于真的走了。这一次走得太远了，恐怕真是此生无缘再见了。我只能衷心祝福你一句，愿你前程似锦！永远忘不了你的那个霞妹子，会在大洋彼岸年年送上最真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