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热的夏天终于快要过去了,一场雨后,难得清凉,一个好觉让人解乏。
张春华睡了个午觉醒来却觉得昏昏沉沉,四周清清静静的,想来下人们都去躲着打盹儿去了。
她坐起身来,一阵头晕,忙两手撑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老了老了......
说着趿鞋,系好衣带,扶着腰踱步到窗前,见回廊上有个人影,她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是侯吉端着茶往书房去,她心道定是司马懿在那儿。她便想着去瞧瞧他做什么,自己也走动走动,活动下筋骨。
到了书房,却不止司马懿一人在。司马伦跪坐在他前方,正背着书,柏灵筠坐在司马懿身旁,笑着给他俩斟茶。司马懿接过茶,回望了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道,伦儿有出息,是你教得好......
柏灵筠低头温柔浅笑,道,老爷快别夸他......老爷夸他一句,他只怕高兴得连今日的晚膳都不用吃了。
司马懿伸手摸了摸司马伦的头,道,是爹平日太忙,疏忽了你。
司马伦抬头道,没有,儿子看爹烦心忙碌只是恨自己不能替爹分担。
张春华在门外见了他们三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换做十年前,早脱了鞋甩司马懿脸上了,而今,不知是没有了力气,所以短了气力,还是消淡了在乎和关切,所以磨平了棱角,此时此刻她仍有些生气,但已然不再冲动。
这时站在屋里的侯吉看到了张春华,笑着唤道,夫人,您来了。
司马懿望过来,怔了一下,忙起身走过来,扶着她进门,道,天气这样热,你怎么过来了?
张春华看着他笑了一声,道,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书房这么热闹呢。
司马懿小心的回道,哪有什么热闹的,不过是许久没有考较伦儿的功课了,刚好今儿有空,便看看这阵子他读书有没有长进。
张春华冷笑一声,施施然坐到了书案后的正座上,司马懿挨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道,平日里都是夫人操持家里的事,夫人辛苦了。
张春华看柏灵筠领着司马伦站在一旁抿着嘴,她接过茶一口喝了,道,没什么辛苦的,嫁给你这么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现在这些事算什么。
司马懿唯唯称是,顿了顿道,这马上就快入秋了,柔儿的婚事该筹备起来了。
经夏侯徽生病一事,司马柔的婚事是司马家埋在肉里的一根刺,谁也不曾轻易触碰。张春华想到夏侯徽,叹了口气,道,我哪天去和徽儿说说,嫁女儿啊,总要让她这个做娘的心里舒坦才是。
司马懿皱了皱眉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还是太后指婚,倒因为她闹得家里不敢提这事儿,你就是太心疼他们了,这才惯得如此不分轻重。
张春华竖起了眉,道,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懂什么,孩子就是母亲的心头肉,谁舍得把自己捧着含着养大的好好女儿就这样送出去?!你们一天到晚心里头就只有些仕途经济,满是勾心斗角的酸腐味,倒埋怨起我们的不是了?!
司马懿被张春华劈头盖脸的一通骂,瞅了眼柏灵筠和司马伦,脸上有些挂不住。张春华也看了他们一眼,觉得自己当众下他脸,卸了口气。
柏灵筠这时走了上来,拿起茶壶,给张春华斟了杯茶,笑道,夫人看重人伦亲情,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深得阖府爱重。您是当家主母,系上下安危于一身......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春华虽不喜欢柏灵筠,但她这么巧笑温言的,她也不好板着脸训斥她,只是低声讪讪道,别以为给我灌迷魂汤我就会着你的道......
柏灵筠听了一笑,道,我给夫人灌什么迷魂汤呢,只不过是想劝夫人别光心疼着徽儿,也要为昭儿、元姬,还有灵儿、炎儿他们这些孩子想想。曹爽知道司马家和过埃及联姻,便带兵逼宫,师儿当时就挡在太后身前,当时的凶险,他是最清楚的。并不是老爷不想退,老爷也亲自到了曹爽的府中,愿意交出所有职权,换一家人平安,可是,曹爽不让啊!眼下的情形,咱们进退两难,司马家跟太后得相互扶持,才能在曹爽的锋刀下保全。如今咱们家冷着这门婚事,若是让郭家寒了心,与我们生了贰意,夫人,您岂不是葬送了子孙们的大好前程和性命?
张春华闻言心惊,一眼望去,她正居高一脸担忧的俯视着她,她竟被压得回不了话。
柏灵筠接着道,夫人常年在内宅可能不清楚这些朝堂上的凶险,先前老爷派我入宫教养陛下的时候,我亲眼目睹了曹爽的跋扈狭隘、独擅专权,是绝对容不下司马家的。何况当初我在宫里和太后相处,她是一个宽和慈软的人,想必郭家家风也是如此,柔儿嫁过去,夫人大可放心。
司马懿见张春华被柏灵筠说得无话可回,朝柏灵筠使了使眼色,暗暗称许,又一边忙怼张春华道,正是正是。夫人深明大义,必能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
张春华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夏侯徽却道,柏夫人既然如此厉害,心计口才如此了得,威逼利诱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当初入宫怎么没有笼络住陛下?生生被人赶出了皇宫,令陛下成为了曹爽对付司马家的工具,闹到如今要让我的柔儿给你们擦屁股?!
司马懿听了脸都绿了,高声喝道,放肆!
张春华见夏侯徽和司马师两人进来,站了起来,冲司马懿道,你吼谁呢?!我看徽儿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夏侯徽虽然一肚子的火,但礼不可失,仍是恭恭敬敬的跟司马师给司马懿行礼。
司马懿被张春华镇住,只能瞪着司马师、夏侯徽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司马师回道,我们听说娘身体不适,所以过去看看,到了房里不见人,便往这边来寻,果然寻着了。
夏侯徽瞥了司马师一眼,心道,这谎话真是信手拈来,都不假思索的。什么听说母亲生病,不过是路过的时候听了段墙角越听越生气,她没忍住便冲了出来。
司马懿不知原委,当真打量着张春华,道,你哪儿不舒服了?找大夫没有?
张春华听司马懿那么一问,也看了看司马师,抬手揉了揉头,哼哼哧哧了两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总有些头晕没力气。
司马懿抬头准备叫侯吉派人去找大夫,却见下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司马伦扶着柏灵筠,轻声道,娘,你怎么了......
司马懿见柏灵筠泫然欲泣的样子,正要说话,司马师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拱手道,爹,我有些事要跟您说。
司马懿见他一脸肃然,皱着眉瞟了瞟西边,司马师知道他说的是西山藏兵的事,便点了点头。司马懿一听,哪还顾得了其它,牵着张春华下了座,道,你先回去,我让侯吉叫大夫来看看,咱们都老了,一点小病都折腾不起的。
张春华看着他也花白的头发道,啰嗦,我比你清楚。
夏侯徽接过张春华,扶着她出去了。
柏灵筠最知情识意,见司马懿望过来,便牵着司马伦的手道,你爹还有事,咱们回去吧。
司马伦不死心,望着司马懿唤道,爹......
司马懿却挥了挥手,道,扶你娘回房去好好休息,不要淘气再惹她生气。
司马伦望了望站在司马懿身旁的司马师,他正冷眼旁观毫无波澜的看着他们母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知道,在司马懿心里,他永远赢不了他大哥。这才握紧了拳头,随柏灵筠出去。
司马伦、柏灵筠两母子朝西院走。夏侯徽搀着张春华慢慢的往东院去,长长的回廊,似乎没有尽头。她心头翻涌,默默无语。这时,张春华却把手伸了过来,覆在她手上,紧紧握住。
夏侯徽抬头诧异的望着她一脸的怜惜,满眼的慈爱。张春华看着她,道,徽儿,你想做什么都别害怕,娘会支持你的。
夏侯徽湿了眼眶,有些哽咽道,娘......
张春华笑了笑,全然没有了对司马懿的粗硬,浑身都是做母亲的慈柔,宽慰她道,柔儿他们不止是你的女儿,也是我如珠似玉般养大的孙女,我对他们的心虽没你多,但也不少啊。
夏侯徽吸了吸鼻子,强笑道,我知道。家里有您,纵然我不在,柔儿、灵儿他们我也放心。
张春华佯装生气,拍着她道,你不在?你去哪儿?日后我可是要把司马家交给你的,你不许偷懒啊。
夏侯徽笑着连声应好。两人收了笑和伤感,才继续往前走,速度虽不快,脚下却轻便了许多。过了会儿,夏侯徽才悠悠开口,道,娘,柔儿出嫁,我会用心准备的。
张春华望着她叹了口气,道,徽儿,你不必把柏灵筠的话放在心上,也不用为了顾全我为难自己。
夏侯徽笑道,我哪有为难,我是高兴的。柔儿是长女,我还有四个女儿,我要好好的置备,让大魏的人都知道,哪怕是皇亲国戚,咱们司马家的女儿,也是不好娶的。
张春华听了,少时的豪情涌了上来,硬气的道,好!
夏侯徽看她笑了,也陪着笑了会儿,才低下头,掩下黯然。适才看到张春华因为护着她被人怼得无话可说,夏侯徽哪里忍心,便下了决心,既然无法推拒这场婚事,那她要走出来,让她的柔儿风光大嫁,任谁也欺负不了她!
夏侯徽和张春华回到东院时,司马伦他们脚步快,早就回西院。司马伦回房换洗了一身,他正准备去找柏灵筠,走到房门口,听到柏灵筠在抚琴,琴声抑抑,不似幽怨,更像满腔愤懑。
司马伦站在门口听了会儿,见小沅轻手轻脚的退出来,便拦住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小沅瘪了瘪嘴,道,我哪儿知道,一回来就这样。你们在外头发生了什么?
司马伦回忆道,跟夫人争辩,娘没有输,倒是被夏侯徽堵了一嘴......
小沅啧了一声,道,果然还是栽在大公子夫妻手里......
司马伦有些奇怪,问道,这话怎么说?当时大哥也没说什么啊。
小沅愤愤不平道,没说什么?哼,软话硬话,大公子早就说过了。若不是大公子那时候拿你的前程跟你娘做筹码,不然你以为凭你娘的心气、才情,能这样居于人下?
司马伦不知道前尘往事,只是想到这么些年来柏灵筠受到的白眼和冷语,不由得恼恨起来,望向屋里,皱着眉,一字一句道,我的好大哥,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