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和姆妈

文/七秒



1


“我可怜的孩子呀!”



声声哀嚎,姨妈瘫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亲友邻居围着她,递纸巾的,安慰的,大家唉声叹气,整个院子哀伤一片。


六岁的阿珂则跪在姨妈面前,被搂在母亲怀里还是不停地发抖。尽管她一再解释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却没人相信。


她和双胞胎表姐姐们去河边玩,躲迷藏时,在树林里撒了泡尿,出来后就找不到她们了。等跑回家告诉大人,找到的只有河边一只鞋子,和漂浮在水上的外套。


姨妈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阿珂非常害怕,从小给她做手打面吃的姨妈,从来没有那样的眼神看过她——眼白布满血红的血丝,瞳孔黑的像要把她定住。


姨妈是太伤心了吧,她以后还会不会做手打面给自己吃呢。阿珂被母亲拽着往家走时,还一步三回头看姨妈。



2


姨妈多年不孕,双胞胎表姐算是她和姨父的老来子。


快四十了,做了试管催卵,一下子得知是双胞胎,姨父高兴地骑摩托回家,速度过快翻沟里崴了脚。而姨妈,因为激素的原因,从婀娜苗条的身姿变成功夫熊猫的体格。


比起双胞胎女儿降生的喜悦,这些都不算什么,姨父和姨妈对女儿的宠爱远近皆知。姨父每天不管做工多晚回来,总会给她们带街上新炸的糕点或农村见不到的小吃食,惹的附近娃们好流口水。


姨妈做得一手好打面,自己和了面,拉长了条切片,提前熬好的汤汁,再浇上爆炒的菜——木耳的黑、椒的红、豆的绿,淋在面上就是一阵冒香。阿珂住得近,每每跟着沾光,一次吃两大碗,碗底都舔个精光。



而那时,姨妈看着表姐们和阿珂的眼神是一样的,充满疼爱,慈祥。阿珂比表姐们只小了两岁,三个女孩翻腾打闹,欢声笑语满院。


3


本来以为,大家会一起长大。可是,这一切被一场意外打破了。


那日风和日丽,轮到阿珂躲迷藏寻表姐,她突然肚子疼跑到树林里尿尿,等出来到处也没看到表姐们身影。


她是真切地没看见,真切地喊了无数遍,拿着大表姐的一只湿鞋子,哼哧哼哧跑回村子告诉大人。阿珂的父母格外慌张,姨父崴着脚,跑得却比任何邻居都快,忙活了一下午到天黑,也只在河流下游捞上来一件二表姐的外套。


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依然感受到投在她身上有指责的目光,她遂也对姨妈生起深深的内疚。如果那天,不缠着表姐们去河边树林躲迷藏就好了。


谁能想到,那个她们从小最爱的小树林,竟成了表姐们的生死相隔之地。

4


数年后,所有人都淡忘了表姐们的离去,唯有阿珂是不相信的,因为她始终记得,表姐们笑的像银铃般的声音——“要找到我们哦!等你哦!”


多年过去,那声音仍清清楚楚,表姐的笑也历历在目。



逢年过节回到村里,阿珂总会去给表姐扫墓,跟表姐们说说心里话。


这些年,姨妈得了癔症,她会突然放下手里干着的活,跑到河边去等表姐回家。或者端着一碗手打面,站在门口,问来去的行人有没有看到囡囡们。囡囡是表姐们的小名,大囡小囡,姨妈在河边把这两个名字喊得垂柳都要记住了。


姨父苍老的很快,也许是心不在焉也许是力不能及,在干活时从高处摔下来。临死还念着表姐们的名字。


父母陪阿珂看望姨妈时,姨妈望着阿珂的瞳孔里,少了质问和恐怖的抓取,那团黑像散了,姨妈整个人都失了神。


母亲感怀,不住抹泪。父亲沉思良久,问阿珂愿不愿意对姨妈好?


已经警校毕业的阿珂自然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自己是独女,姨父走后,姨妈一个人过得不好,老来肯定是需要照顾的。心里对姨妈的爱,内疚,又随陈年往事翻搅了起来。


阿珂重重地点头。


母亲搂着姨妈肩膀,两个女人在房间坐了好久。第二个月,姨妈便搬到阿珂家。


阿珂端上一杯热热的白茶,从此改了口:“姆妈,请喝茶。”


5


住到阿珂家后,姆妈仿佛精神头好了一些,虽然还是不多说话,却喜欢打扫阿珂的房间。她发现阿珂其实是喜欢画画的,小时候的画都卷在了一起收了起来,抖下灰尘,映入眼帘的山鸟鱼虫,充满灵气。


从小,阿珂想做个画家,画出比小人书上还好看的画。让阿珂改变小时候的理想,也是在表姐离去后。她真的很想,把表姐们找回来,她不相信人可以在世上消失的这么干净,活不见人,死总要见尸吧。


阿珂被分在某公安局,也结婚了。她性格要强做事吃苦,总是冲在一线,频频被嘉奖,也频频被丈夫担心。


父母留在乡下,姆妈跟随阿珂住到城里。她做所有家乡菜,唯独不做手打面。尽管有服药,阿珂还是担心她的癔症再犯,特意请了保姆,不让姆妈过度劳累。一有空闲,就陪姆妈散心。


姆妈对阿珂极好,每日吃穿都尽心照料,她总盯着阿珂的肚子,说的最多的就是:“阿珂,你该要娃了。”


一日阿珂下班回家,进门就听见姆妈和保姆争吵。保姆委屈地告状,姆妈不让她干活,说她洗碗不干净,做饭掉头发,甚至诬赖她偷卫生纸。


姆妈则不争辩,默默地去了自己卧室,把收藏的阿珂的画擦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画上那条河。阿珂叹气,终究姆妈放不下,也许她只是想霸占照顾自己的机会。把对表姐的爱寄托到了自己身上吧。


给保姆提前结清工资,阿珂从背后抱住瘦小的她:“姆妈,没有保姆,你以后可就要辛苦了。”


“不苦,不苦。”姆妈回过头,第一次看阿珂的眼神里有了光:“阿珂,你该有自己的娃了。”


6


阿珂怀孕了,姆妈像变了个人。她做更多好吃的给阿珂,甚至开始做手打面。


只是,阿珂怎么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看到姆妈又在擦拭自己的画,阿珂流泪了,她再次给姆妈道歉,并保证,如果表姐们还活着,自己有生之年一定找到她们。


姆妈呆呆地望着窗外,喃喃着:“回不来了,面都凉了。回不来了。”



阿珂问:“姆妈,我会找到她们,你相信我吗?”姆妈去厨房做面,不回应阿珂。


在一线奔跑,已经救助过很多孩子,国家的数据库也在完善,办案需要的话各省资料都是可查的。虽然姆妈不懂,但阿珂还是想要给她希望,又不敢确定,毕竟过去这么多年。


她是满怀期待,为了这个希望付出了这么多年,更改了人生航向。姆妈呢,她不知道她怎么想。


7


终于生了,是个女宝宝。阿珂觉得,长得和丈夫很像,丈夫也是视若珍宝,抱着不愿撒手。同时也拿女儿叮嘱阿珂,做母亲了要多陪陪宝宝,把工作放一放。


阿珂嘴上答应着,一满月就奔向单位,她极放心宝宝,因为有姆妈呢。姆妈把宝宝照顾的很好,每晚都和宝宝睡,看宝宝的眼睛里闪着小星星。


丈夫疼宝宝,阿珂不在,他请了假,在家抱着女儿怎么也看不够。偶然回头,姆妈拿着扫帚,冷眼看着他,也不说话。


阿珂下班回来,丈夫跟阿珂说了,阿珂对姆妈更加心疼,安慰丈夫:“你看姆妈这些年把我照顾的多好,许是她现在把关注又移到了宝宝身上。她多爱宝宝一些,我们就少操些心。”


丈夫不再说什么,假期完回单位上班。


风和日丽的上午,姆妈推着婴儿车出了小区,上了公交,来到城郊一座桥边。以前她刚进城,为陪她散心,阿珂和丈夫带她来这里钓过鱼吃农家餐。


她推着婴儿车沿着桥边的小路,走了一圈又一圈,路边的人造树林没有家乡的好看。垂柳掩映里,很多爷爷奶奶哄着自己的孙儿,笑声弥漫。


近晌午,日头烈了起来。人群散去,河面只剩波光粼粼。


姆妈走到一处长长的高坡,松了握婴儿车的手。她呆呆看着婴儿车顺着坡往下走,当年自己的双胞胎是这样落河的吧?


她就那样木木地伫立着,看着婴儿车缓缓地前行,坡很长,不是特别陡,但尽头——就是宽阔的河床。



宝宝大概醒了,看着旁边新鲜的景色,伸出小手摇晃,多好看的阳光啊!她笑了,发出咿呀的声音。


平时她一醒,姆妈就要去冲奶,再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满足地吞咽,每次她都吃的格外香甜,吃急了,白色奶汁从嘴角流到胖嘟嘟的腮帮子。看着姆妈的黑眼珠,盛着满满的信任。


姆妈依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嘴唇也在抖。


婴儿车越来越远。


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她挪不动双腿,她发现自己没有力气转身。好像有什么,在她的胸口里血淋淋撕开了——


“救命!救命!我的娃啊!”


她终于喊出声,不顾一切,狂奔。


8


除了雷雨天,钓鱼的人是不惧怕烈日,不逃避黑夜的。


“咕咚!咕咚!”


很快就有身影跳进河,婴儿车在碰到河面的刹那被举了起来,一双粗壮晒黑的手臂把它举得高高的。


汉子转过黝黑的脸安慰奔跑过来的老人:“老人家别害怕,我抓到它了!”


姆妈鞠躬说了谢谢,把宝宝抱出来紧紧搂在怀里,亲完额头亲脸蛋,亲小耳朵亲手,怎么也亲不够,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汉子帮忙检查紧固了一下车轮子,和刹车,叮嘱了几句要小心之类的话,继续钓鱼去了。


姆妈找到凉亭,拿出车里奶瓶和温水,娴熟地冲了奶,搂宝宝在怀里喝着。宝宝还是咿咿呀呀。她泪眼朦胧地问:“宝宝,你自己可以回家吗,你一个人回去好不好,我想去陪我的囡囡。她们也会像你一样饿。”


她定定地望向光洁的河面,半生的盼将她的心冻的比这河水更凉,所以,她不怕。


就在这时,老年机的来电铃声震耳欲聋,电话是自动接通的,阿珂的声音在免提里狂喜奔涌:“姆妈姆妈!我找到表姐啦!我找到啦!她们是被拐卖,她们想吃你做的手打面,宝宝睡了没,你赶快下好面,我现在就带她们回家!”


姆妈哆嗦着把手机贴到脸上,“阿珂,你,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呼喊:“妈,是你吗,你好吗,我们好想你。”


“请你不要怪阿珂,当年我们捉迷藏,她去树林小便时来了两个人贩子,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晕了,醒来后就谁都不认识,全是陌生的地方,我们好怕,好想你啊!妈,妈……”


姆妈连声答应着那头的呼唤,利落地收拾好,把宝宝重新放回车里坐好,就像来时那样。


她抬头挺胸地推着婴儿车,几乎是小跑,可一点也不觉得累。





作者简介:七秒,愿余生,可以仗键走天涯。


联系方式:微信zyq18872409611



邮箱:[email protected]

你可能感兴趣的:(阿珂和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