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本是飞升之质，却一心系百姓为民谋平安，不愿去做那富贵快活的神仙。他德高望重，镇守西北一隅。
几百年来，道士斩妖魔斗魍魉，西北一番安宁祥和之气。
西北一片的百姓们一代接着一代，只知道有他这个道行极高的高人存在，却没有人知道他年岁几何，姓甚名谁。
而人们口中道行极高的道士周允却在那缥缈偏僻的无恨山顶的道观里和自己的小徒弟安笙抢吃的。
几百年来周允独来独往，斩妖除魔也不觉孤单。可那日刚刚处理完一只多次侵犯百姓的小蛇妖往山上走时，在小草从堆里看到了这个蜷缩一团的小男孩，当时天色那么晚山里又有虎狼豺豹的，周允就把小男孩带到观里，收他做了个小徒弟。
有了人作伴，周允才发现原来世界上不仅有冰冷的武器尖锐的牙齿，还有暖灯下人与人的耳鬓厮磨互相依偎。
有冤邪出没的时候，周允背上剑安笙跟在道士屁股后面，两个人就出世斩邪扶正。平安无事，二人在山上种种花打打山鸡抢抢吃的。
日子好不快活，就这样，平安喜乐的十年过去了。
那日，二人正在半山腰上种着蔬菜。几个浑身是泥血的老百姓扑到了道士面前，说几只雪狐蹿进村子咬了几个人之后，临近十几个村子的很多人都患上了疫病，现在痛不欲生。还说几个修仙世族的长老断定是万年妖神要重出江湖，阳压不住阴，将会导致一场千年难遇的邪灾。
周允听后，脸色一变就要往山下赶。后面的安笙却神色复杂，默不作声的跟了一路。
山下果然哀声一片，得了疫病的百姓浑身发烫，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都失去了意识。尸体都得按堆计算。
周允看到这场景甚至身体有点站不稳，饶是他活了几百年也没见如此阴毒的蛊病。他拼劲全身道力封住了村庄的结界，给百姓灌输灵力，暂时舒缓他们的病情，以防疫病扩展。
灵力耗费过多，连御剑都不能，甚至步行往山上走的时候，都有点走不稳。安笙紧紧扶着他不让他摔倒，也不似平时一样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周允只当他是为了这疫情担忧，心想别的孩子这么大正是娶媳妇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而他却要天天跟着自己四处奔波担惊受怕，心下一软，摸摸他头边碎发，极力挤出一个笑，道:“放心，天塌下来，我给你和这苍生撑着呢。别担心。”尽管是他也不知道这场汹涌的疫病是怎么回事，万年邪神他是听说过的，但他道行还没高到那个地步，对那不甚了解，只知道那是极恐怖深邃的东西。
安笙听后，勉力笑了笑，几不可见地往道士身上靠了靠。
当天晚上，因灵力消耗过多，周允又累又困，躺在榻上几乎睁不开眼。
安笙却反常地拖着被子要和他一起睡，周允精疲力竭，答应了就沉沉睡去了。
旁边稚嫩的安笙侧着身呆呆看了他一段时间，慢慢的幻化回了原型，一身白色羽衣，上挑的凤眼，浅红色的双瞳，以及两颗尖锐的小獠牙。
“阿允，你会容的下我吗……”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眼角仿佛有一丝晶莹。
几百年前，狐妖族大战，争夺狐王之位，整个狐族一片血雨腥风。他以一当百，寡不敌众，虽战败了几个千年狐妖取得胜利，却也妖力大损。
本来他修养几个月也无大碍，可这时候，那道士却偏偏来了。那时候的道士也不过初出茅庐，道行尚浅也看不出什么妖王不妖王的。他就幻化原形变成一只小雪狐，趴在地上。
他看着道士朝自己走来，叹了口气，轻轻把自己抱起来，抱到河边，给他细心擦掉了身上的血，撕下一角衣料给他包扎了一下带回了观里。每日给他吃食，照顾到痊愈把他送到了田野放生了他。
他可是万年妖王啊，纵是受伤了，也是法力无边的。想跑或是想那道士死都如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他没有，纵是整日在鲜血里泡着，他也渴望着这份温情这份几没受过的温暖。
看着那小道士澄澈的双眼，妖王突然冒出了一个有点荒诞的念头“他的手再也不想沾血了。”
被放下以后，他走几步往后回头，“我会回来的。”他心里这么想着。
安笙去北疆料理完妖族事务之后，几百年过去了，他急匆匆往西北赶，过了十几年梦里的人间。却不知这份安宁被打破的这么快。
安笙深深叹了口气，将手轻轻附在道士后背给他灌输灵力，免得他身体透支。
看着周允紧皱的双眉，瘦削的蝴蝶骨，几缕长发散在耳旁，虚弱的让安笙心里针扎的一般疼，多想抱抱他啊。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为难。”
第二日，周允醒过来觉得身上轻松异常，却也没多想，就带着安笙下山了。
经过周允呕心沥血十几天的治疗，疫病算是控制住了没有扩展，得病的人却始终也没有痊愈。
正当周允焦头烂额的时候，几个世家大族的长老到了。他心下一喜，本以为他们是来助他控制疫病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一来针锋就直指他那不经事的小徒弟。
“万年邪神妖王，怎么躲在一个道士后面像个缩头乌龟，做事敢作敢当啊。”为首的一个修士大声道。
此言一出，不仅当地百姓吓了一跳，连周允都差点打了个寒战。
“长老您说什么呢，这是我从小养育的徒弟，怎么会是你说的什么妖王。”说完他把安笙往身后揽了揽。
“哼，相信周允后生是在什么犄角旮旯里捡的的孽障吧？”
安笙闻言不禁攥了攥拳头，周允往后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怎么说安笙也是个万年妖王了，这种场面经历的太多也不过那么回事，也就安定下来了。
“不知长老说我徒弟是妖，有何证据？若长老说的是真的，我定……我不会姑息作恶的妖孽，但我也不会任由别人欺我师门。”
“哦？周侠士侠肝义胆为民请命，我们自然相信你定不会因为私情而包庇妖孽。万年妖王虽然法力无边，变化多端，腰际却有一红色狐狸状印记无法掩盖，如今让这小生脱下衣服一看便是。”
闻言，周允不免心思一沉，从小安笙就跟着自己，他是知道他腰际有一红色胎记的。却不知……他周身一震，连安笙也感受到了他的反应。安笙也跟着心下一颤，不知道他会怎么看自己，又怎么待自己，他不想让周允为难，正要说话，周允开腔了
“我的徒弟是不是妖，我心里自然有数。希望长老们不要欺人太甚，如今疫病泛滥，还是抓紧救百姓要紧。”
“哼，不除妖王，你就算再怎么救也不过抱薪救火。你看看这些百姓们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百姓们闻言，仿佛都忘了是谁这么久在帮他们，转口就纷纷指责周允包庇妖孽，瞬间全场都在指责，甚至还有辱骂他的。
果然，人总是会习惯别人对他们的好，并把其当作别人的义务，殊不知那并不是别人天生应该做的。
周允心下一凉，深觉苍凉，却也没多说什么，部下结界。就在一片声讨中带着安笙离开了。
修士们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也都拂袖而去，留下了不知真相的糊涂百姓们。
一路上，安笙的心七上八下的。回到观里，安笙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期望他说什么。
周允来回踱着，叹了很多口气。
“你是不是那妖王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场疫病和你有没有关系。”
安笙一愣，他不在意？他真的不在意？？
“如果我说没关系阿允你信吗？虽然说万年邪神降世会造成血雨腥风，但只要我意志清明不屠生灵，我就不会变成邪神，我身体里的邪神就永远是死的。”
“嗯……安笙……不过……”周允吞吞吐吐也没说完这句话。安笙自动理解为他还是不信，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坐了半晚上。
不过……你能一直一直清明吗？我敢拿这万千生灵做赌注吗？我能保的住你吗？
可是他明明就可以做个邪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可是他却选择克制自己，陪自己过了十年的月明风清。
安笙拿过一件长袍批在他身上，“你还记得几百年前你救的那只受伤的白狐吗？”
闻言，周允一震，仿佛知道了什么。
“师父，阿允啊，我本是个杀伐无度的人，我手上沾满了鲜血，我看到我不满意的我就会动杀心。可是，你不喜欢，你不喜欢嗜杀，你的眼里是朗朗明月。你所愿民生安乐，我就想如你所愿。几百年来，我去了北疆，作为妖王却杀了无数作恶的妖魔，为的就是成你的梦想。你所愿是众生，但你就是我的众生！”
周允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为了自己竟然杀了自己那么多同族，为了自己变幻人形十整年，为了自己活生生克制自己的杀欲……
那一刻，周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保住他的清明，保住这芸芸众生，保住他。
周允想了想走过去，抱了抱那个少年。少年暗淡的双眼瞬间有了光，仿佛一把热烈的火。他反客为主，紧紧抱住周允，双唇附了上去，舔舐着他的唇舌，颤抖起来……
“阿允，你不要丢下我……”
第二天，周允本想带着安笙先去村子里看看病情，然后去世家大族解释一番。一出去，却发现整个山下乌黑一片，挤满了人。
有山下的百姓，官兵，修士……他们吆喝着交出妖王，惩治黑道士。周允从来没想到自己斩妖除魔这么多年竟然没留下一丝功劳，却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心里不禁苍凉一片，就如狂风吹过，片草不生。
周允心下一定，往前一走，却被一道屏障打了回来。他们竟然在无恨山部下了阵！
“周允，这么多年来，你也算是正直护民的侠士了，只要你交出那妖孽，我们替天行道，是不会有人碰你的。”一个年老的修士大声道。
“不可能，他又没做错什么，身为妖却两袖清风，你们又凭什么抓他？你们凭什么替天行道，又行的是什么天道？”
安笙听他这话愣了一愣，这么多年，他的师父一直坚守正邪不两立的原则，如今却为了他，自动把自己和众生之间画了界限，他心里会有多难受，安笙连想都不敢想。
“放肆，大胆狂徒。竟然敢助纣为虐。”说完，阵法一动，周允整个人被震了出去，大吐了一口鲜血。
“我看你们今日谁敢碰他。”
安笙见了这一幕，三魂七魄顿时灰飞烟灭。整个人瞬间幻化回了妖王原型，双目猩红，獠牙仿佛要滴出来鲜血，浑身散发了一股阴冷的红色妖气。
他长袖一挥，那可笑的阵法瞬间消失殆尽，在场所有人都震倒了，哀声四起，鲜血四溅。
那些世家长老们虽然知道妖王妖力必定高强，部下了专门克他的阵法。却不知道他禁杀性那么多年，此一发作，几乎灭世。
“何来正义？凭什么他几百年来斩妖伏魔却要受万夫指？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却在这颐指气使？你们口口声声道为了替天行道，还不是制造疫病残害生灵，嫁祸给我，为了我这万年邪神的妖丹？”
此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趴在地上的周允也是一震。
安笙本就杀性大发，现已有走火入魔之势，但他杀心已起，身体里的万年邪神已然复活了，眼看一场灭世的灾难就要降临。
周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不要，安笙，你答应过我的。”
安笙闻声稍微双目清明了一点，却为时已晚。他现在满心里都是嗜杀，鲜血，死亡……
周允见状，拿起长剑，插穿了自己双手，溢出的鲜血让安笙有了短暂的意识，只见他用双手吸取着自己的妖力。
不！他在干什么？他那么明月清风的一个人，他那么个正直的人，现在妖力却在往他身体里转移。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安笙他无能为力，他反抗不了。
只见周允淡然温柔的对他笑了笑:“我虽恨极了他们逼你，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生灵涂炭。我不能把你从地狱中拉出来，那我就陪你下地狱好了。”
周允轻轻吻上他的唇，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尔尔。
妖力盛极，邪神降世。却夭折在了两人缠绵而爱意深切的吻里，他们的嘴角流出了几滴鲜红的血珠，染红了这片无恨山，染红了这片天地。
安笙笑着低声对他说:“阿允，来世我们别来这污浊的人间了。”
从此，这片江湖上最正和最邪的两个人同时没了，但他们的身上落满了寂寂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