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严寒,木叶尽脱。外公带着小小的我,走在纵横窄小的田埂上。橙红艳丽的晚霞,在天边肆意流动,映在我们身上的金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田野里,隔不多远就有水沟,小短腿的我站着不动,软软糯糯叫一声“外公——”,外公便回身弯腰抱我过去。
再走一会儿,外公在一块田边停下。他招呼我坐在高高的田埂上,自己下到略高于田土的狭长田基,把上面干枯的茄子树和辣椒树全部拔出来,再到田中捡拾零星的稻草,集结成束后,将茄子树和辣椒树扎成一捆,丢到相邻的田里。
一只黑乎乎的猪屎鸟(八哥的一种)落在田埂上。“外公,鸟——”我爬起来,就要去追。
“莫动,莫吵,我帮你捉。”外公缩起身子,张开双手,放轻脚步,慢慢往鸟的方向靠拢。还没等他到跟前呢,猪屎鸟展开双翅飞走了。
“这鸟太聪明太难抓了。有把汽枪就好了,外公打了它给你烤着吃。”
“那明天去圩(乡村集市)上买一把!”
“圩上不卖汽枪呢,国家看了汽枪要没收的。算了吧,晚上要外婆给你煨个鸡蛋吃。”
想起鸡蛋的焦黄喷香,我再也不去想鸟的事儿,只盼着外公早点带我回去。
可外公马上捡起带来的锄头,对着田基上干枯的野草一顿刨。锄头所到之外,野草如打了败仗的士兵,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外公弯下腰去,揪着他们的脑袋用力摇,誓要将他们的老窝端掉。一把把野草的根拱开干燥的土壤, 蹦出地面,在外公的大手里晃荡。外公地毯式地一路清缴,终于把田基拾掇得清清爽爽。
“外公,回去。”
“等一下,外公点个火,把它们烧掉。”外公抬手擦着额上的汗,说。
外公用锄头将野草勾到一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取出火柴一划,“滋——”一小簇火苗燃起。外公把火苗放到野草下,那火焰突然放大了好多倍,火焰的顶端冒起青烟来。
外公又从裤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放上一些烟丝,一边卷一边压,最后他用舌头在纸角一舔,再用手指将纸角一抹,一支圆圆的锥形旱烟便卷好了。
外公含着旱烟,捡起一根燃着的草,对准点燃,随即坐到田埂边“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一根烟抽完,野草也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
外公用锄头挑起那捆辣椒、茄子枯树放在一边肩上,另一边的手抱起我往家走去。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天地泛着湖蓝色,田野间错错落落地闪着火光,一柱柱青烟随风摇摆。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趴在外公肩头,摸着外公硬硬的灰胡须,念起唐诗。
“唉呀满崽都会背诗啦。谁教的?”
“满姨教的。”
“唉呀,我满崽比鸟还要聪明呀,以后好好读书,考学堂飘洋过海呀。”
“好,外公和我一起去。”
“那还说什么?外公可享我满崽的福了。”
“咯咯咯咯——”
(二)
外公把那捆辣椒、茄子枯树放进灶角。外婆从中抽出几根茄子树来,把它们折成短短的小段,洗干净后放进灶上大大的铝锅里。
余下的茄子树在灶里熊熊燃烧,明黄色的火焰忽忽上窜,带着细微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外婆慈爱的脸。我的鸡蛋在烧得通红的茄子树下。
我守在灶边,听着铝锅从“嗡嗡嗡”叫到“噗噜、噗噜”,鸡蛋的香味从一丝丝到一缕缕,越来越浓。
铝锅里的水开了,外婆把圆圆的洗脚盆从前阶拿进房间,从锅里舀出冒着热气的开水放进洗脚盆里,兑上冷水,招呼我和外公先洗。
热乎乎的水烫得我脚直往外公脚背上搭,外婆一把抓过浸到水里,一边轻轻搓捏着我的小脚,一边说:“这茄子树的水可得多泡泡,冬天不生冻疮呢。”
“快点,外婆,我要吃鸡蛋了。”
“莫急,多煨一会更香更好吃。”
灶间的香味越来越浓了。我咽着口水,跟在外婆身后,看着她用铁铲一层层将红色的火炭铲出来,放进四方形、带铁丝网盖和手提的木质暖手炉的炭钵里。铲了表面的两三层,外婆手里的铁铲向下斜着深深地一挖一抽,红红的火炭上便滚着我那圆乎焦黄的煨鸡蛋。
我细细地咬,慢慢地尝,一边吃一边咂嘴,还时不时把鸡蛋凑到阿姨和舅舅鼻子底下给他们闻香。
吃了美味的煨鸡蛋,挨着外婆的头躺在枕头上,暖手炉将被窝烫得热乎乎,外婆的手挠着我的小脚心,“咯咯咯咯——”我撒下一串串欢笑......
(三)
“......老婆,老婆,你做什么好梦呢?大半夜笑个不停,莫把崽吵醒来了!”
被老公推醒,睁开惺忪的眼,看着朦胧的周遭,我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半晌,我恍过神来,“噢,梦见小时候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事情了......” 还想和老公细聊,他却发出轻微的鼾声,重新进入了睡眠。而我的思绪,一直沉浸在那个受尽宠爱、温暖无比、无忧无虑的“满崽世界”。
这个世界上,只有外公外婆会宠溺地叫我“满崽”,他们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毫无条件的爱。
六岁以前,我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那时候,刚刚实行分田到户,粮食还不丰裕。收早稻前一个月,外婆家米缸就要见底,得煮红薯片接粮,但是,外婆总会用所剩不多的米单独给我蒸白米饭。每隔一段时间,外婆会把家里的鸡蛋拿去市场换钱,但每回都会给我留两个鸡蛋。在别人家吃酒席,外公外婆每次都用口袋兜着瓜子花生,用碗装着分席的肉、鱼回来, 这些都是我的专享。冬天里,外婆隔三差五会在灶下煨出整颗蒜子、红薯、洋芋、毛芋子,偶尔也会给我煨鸡蛋,等我吃饱了,她才允许阿姨和舅舅沾边。
早晨和傍晚,外公喜欢带着我满田野走,他干活的时候,我就在田埂边玩。农闲的时候,外公常把我放在他的脚背上一上一下地荡秋千。他也会用手护着我,让我从他的膝头滑下。每逢哪个村里唱大戏、放电影,外公总是让我骑在他肩上,而我总会在散场的时候从他的怀里醒来。
晚上,我和外公外婆睡。外公外婆给我讲傻蛋祝寿和走日本的故事,他们教我数数,教我儿歌。绝大部分的儿歌我都记着,多年以后我吟着这些儿歌哄女儿。
我一直对闺蜜说,我的童年以六岁为界分为截然相反的两段。
六岁后回到自己家里,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对自家的陌生让我变得敏感不安。小我两岁的弟弟一直在爸爸妈妈跟前长大,虽然妈妈对我和弟弟一视同仁,但我的内心再也没有在外公外婆身边的那种笃定感,年纪小小的我开始懂得小心翼翼地表现。而我的童年记忆中,爸爸对弟弟态度亲热,经常逗他玩,可爸爸却不怎么和我说话,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嫉妒、伤感和哀怨。
最让我痛苦的是,小学时爸爸妈妈总吵架,这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动荡和恐慌。因为内心偏袒妈妈,我对爸爸怀着很大的怨恨,很多年后,这怨恨才消解。三四年级时,爸爸妈妈吵得最凶,妈妈成日以泪洗面,坐在教室上课的我天天担心她会不会趁我上学的时候自杀!那种恐惧,多年之后的现在,我都不愿意再去回想。
何其有幸啊,那样敏感不安、痛苦恐惧的我,还有两个无条件爱我的人,还有一个最温馨的去处。每当我回到外公外婆的怀中,我就能重获那熟悉的宠爱,那宠爱能抚慰我心中的伤痛,填满我生命的沟壑,让我做回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外公外婆的爱,像一把火,温暖了我生命的寒冬。无论现实多么不堪,无论我受多少伤害,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被外公外婆那样疼爱过,我的心里就充满幸福感,我就觉得这个世界我没白来。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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