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在面对死亡时,嘴里嚼的是那根夹心火腿。我对那根火腿记忆犹新。那是我带去他家的,在很早以前,一个天气尚且不错的上午。我意识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这个人了,于是决定去他家。
要是以前,我会约他出来聊点什么。到烧烤店或者咖啡厅。我更喜欢咖啡厅,那样更清闲。象更喜欢去烧烤店,那里味道好。还很吵。他会点五串腰子开开胃,喝完整整一瓶啤酒,然后开始正餐环节。我趴在桌上晒太阳时算过一笔账,每次跟象吃烧烤,他一个人就能吃掉三百块钱的食物,而我一般加上啤酒,吃个四五十差不多。
如果象带上他的女朋友清子一起来吃,就要花五百块钱才行。清子并不比象能吃,但是她点的东西一般都比较昂贵。他们都没有金钱观念。
在路上我遇到了清子。她开的车离很远都能听见排气管的咆哮声。她停在我旁边,我上了她的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没有问我要去哪里。不过看她走街串巷行进的方向,应该也是去看我们的象先生。
“不说点什么?”清子目视前方说。
她拐上了大路,车流突然就多了起来,一声轰鸣后,终于逃离了车群。
我已经对她的样子了解到再清楚不过了。
“你也去那里?”我说。
“我知道你也是。”她说。“等回来后,陪我去个地方吧。”
清子已经有半年没再跟我联系了。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到深夜,之后我们都不说话,听着对方轻微平顺的呼吸声。我会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听着。等待她说要挂电话的时候。
“你最近可还好?”过了一座桥后我问她。
“你懂的。”她侧头看我。“不过,最近有报名参加一场赛事。”
“赛事?”
“嗯。”她说。“实在太无聊了。”
“可你还来看他。”我说。
“我会一直来。”她说。“除非我死了。”
“清子。”
以前我就喜欢坐清子开的车。她让我觉得踏实,安心。原因是象有赛车驾照,清子没有。也看得出,清子比象要惜命。
她拐进一条从大路上岔开的小道。开进去没多一会就进入一条灰土路上。我真怕把她的底盘给磕了。这里虽然铺成了狭窄的水泥路,但是路面起伏不定,偶有坑洼藏匿路旁,经过时屁股会被颠的飞起来。我起码有一次听见了一声“咔嚓”。她开进一个有双向大铁门的露天停车场。我们出去后往前走了三百米,在门口的小店里买了祭品。清子让我不要买。她几乎把所有用品都买了一遍,丑陋的跑车买了两台。
我和清子加上店里的伙计们,足足六个人,拖着浩浩荡荡的祭品横穿马路,引来路人的围观。我听到有人在后头议论。我忍着鼻酸一路走在中间。
象在考到赛车驾照之前我们还不认识。那时我还是学生,他已经是业余的赛车手了。我去参加一个联谊会,只认识一个校外朋友。本人性格比较内向,所以整场联谊会结束我也没说几句话。但我发现了象。他夹在一个胖胖的女生和一个黑卷发的瘦瘦的女生中间。那个瘦女生明显对他更有好感。我一直忍着笑。由于我就坐在他的正对面,所以将他的样子看的一清二楚。
中场休息自由活动时,他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还行吗?”他说。“你是第一次来?”
我说:“嗯。”其实本想说是第二次了。
“真受不了那个女生啊。”象说。
我盯着他看。没有说什么。自那以后,象和我说过很多事,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也去过很多的地方。
离开他的墓碑后,我揉着眼睛问清子:“要去哪?”
她晃着脑袋,大步走在前面。她穿着皮靴和月灰的丝袜,长发及腰,在她的皮夹克上蹭来蹭去的。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意识到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她把车开到高速收费站,我没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说。
象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准备自杀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杀这种事——被熟悉的人提出来,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思考。就是说,在此之前我对死亡有种亲切感。这个时候没有了。“必须在今天吗?”我说,“要不过完年如何?”我真心实意的说。不然我说不出更靠谱的话。
象不做声。我听到脆脆的咀嚼声。沉默后挂了电话。那已经是两年前了。我虽然很伤心,但他的死给了我什么解脱。也让我好好的活着。
清子不知道的事。象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象讲过一个故事。但我什么也没说过。
那时他情绪很不稳定。我陪他喝酒。“我说,给你讲个故事啊。”象说,“你听听看好了,没什么。我就想讲这件事,你听着好了。”
“那可真是个忙碌的早晨啊。”象说。
家里整理的很干净,地刚拖过,水也烧开了,窗户上的帘子与床上的床单都是洗过没多久的。谁也看不出,不能说这房子是乱七八糟的。“最后男人无力的摆摆手,气汹汹的把孩子叫过来,招呼他赶快走。”
他们下了楼,一路上男孩都不言语,就算遇到跟父母关系特别好的邻居他们也没有停下来。径直走向停车库。男人走在前面,里面黑漆漆的。阳光在门口戛然而止。“他先是夸上摩托车,解开车头锁,再将它倒出来。”他跟别人说了点什么。有点犹豫。他看了看孩子。
看门的是个六十岁出头,身形高大的男人。白发向后背在头顶,看起来很整洁。他跟男人说笑几句,随后拦住他。
“‘在这待一会儿。不知道外面怎么回事。’他说。”
他们听到不远处传来非常丰富的声音,叫喊声中带着划破天空的轰响、轮胎紧紧啃食地面的尖锐和警报、喇叭。
这时,落下屋里的女人站在车库门口,四处张望什么。男人朝她大声喊了一句。她加快脚步朝黑暗中走来,停在离他们和看门人有段距离的地方。一边急着朝门口探望,一边若无其事的说:“‘你们等会再走吧?’”
男人嘟囔一句模糊的话。孩子就坐在他身后的座椅上,“‘双手朝后紧紧的抓着没有后备箱的行李架。’”男孩看到女人在看他,还对他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然后转开脸继续看着门口。
“‘不知道在抓什么人。’看门的男人说。”
“‘妈的,年底了肯定紧张。’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说。”
“‘那不一定。’女人说。”
“‘你懂什么?一到年底犯事的人都想出来搞点钱,外面乱的很!’男人说。”
看门的男人随声附和了一句。女人不高兴的说着什么,然后朝外面走去。男人发动引擎,没几步就追上她了。
“‘你就比别人聪明些吗?’男人说,‘上楼去。’”
“‘那你们怎么办?’女人说。‘你给孩子放下来,要走你自己走。’”
“‘没事的,’男人说,然后他问坐在后面的孩子,‘你还去你爷爷家吗?’孩子点头说去。”然后男人骑了出去。出了大院的门,上了大路。外面什么都没有。拥堵的车流,围观的群众,还有枪战场面都没有。一切正常入故。男人笑了起来,朝着东边的方向拧深油门,“‘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路扬长而去。’”
“怎么样?”象问我。
“什么?”我看他。
“我知道啊。这哪是一个好故事。”他说。“该死。”
随后他又要了瓶啤酒。把身子转开,背对着我,定定的看什么。
我看看手表说:“怎么样,你看很晚了,我们差不多要回去了啊。”
“好啊,一会儿的。我要把这瓶酒喝完。”他说,“最后一个乐子。”
然后他就拎着酒坐到一个女孩旁边。把手搭在她的背上,又滑到她的腰上。她侧过头对他笑了笑。我就看见从他后面冲过去一个男人。我也站起来了。那个男人拨开他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按在吧台上。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内保,几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跃过我跑了过去。我推了一把被两个人架着胳膊的男人,转身又抱住象。四周全是内保的声音。在他们的陪同下,我拉着象往外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和联谊会时一样的笑脸。他对我说:“操他妈的!全都该死!”然后挣脱我和其他人,朝着那个男人和他的同伴们飞扑过去,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内保这时已经撤了。我捡起象掉在地上的啤酒瓶也冲了上去。顾不得旁边是不是还有漂亮的姑娘,还是打扮俗气的男人,也顾不得衣服被撕扯成什么样,大声的脏话和丑陋的身体姿势。我似乎忘了一切;自己是谁,在哪里,做什么,起因,后果,全忘了。
有段时期我怀疑象在租女友(我不确定那时有没有这个特殊的行业)。我们在聚会时。就是几个经常混在一块儿的人们坐在一起。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女孩子走进来,然后逗留的时间都不长。他领着一个长卷发的女孩,穿着小礼服,看起来就像刚从某个音乐会过来。也领过一个头发盘成圆髻的女孩,穿着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裸肩的针织衫。看起来怪怪的。不过我从来没问过他女人的事,除了清子。
那时我是怎么问他的来着。我大概是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他领着清子走进包房,然后与我们聊天。清子一言不发。我就是在那时仔细的观察了她的样子,没办法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这种事以前可不会发生。
“她是谁啊?”他们在街口分开后我问他。
“还用问?当然是女朋友啊。”他说,“好像,好像是叫什么镜子来着。”
“喔。”我说。“象。”
“啊?”他说。
“你还不如喝点酒。”
之后我们什么都没说。我陪他一路走过三个公交车站。到家时,他抓住我的小臂。站在他家车库边的草坪上,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死?”
我看着他的脸,很快就感到不好意思。我别过头。我捕捉着从我心里也好,脑子里也好,飞速流淌的什么根源。他手上的劲道掐的我的小臂生疼。我甩开他的手。扶了扶他。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让他回家睡觉去吧。目送他进屋关门。在门口他骂了一声。我心里觉得愧疚,几次想要叫住他。最终我离开了。
我和清子在高速上飞驰。我看见一辆辆车快速的被我们超过。她激烈的像被象附了体。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她不断地超车。甚至也不敢转头,保持着和她一样的聚精会神。似乎在激烈面前,我们都是透明的。我挺害怕这样的理解。
“去我的秘密基地。”清子说。“象都没有去过。”她就像在说,“象都没来及去一样。”
“还有这种地方?”
“那是很私人化的地方,”她说。“那是不能被发现的。”
“就像秘密乐园一样?”
她眨了眨眼,点了根烟,“应该是‘时空缝隙’那样的。”
一路上我都在好奇那到底是什么。
五个小时后,我们终于下了高速。过收费站时,我留意了上面的名字。显然,这是一个南方的城市。清子以前就来自这里。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们到了?”我问她。
“就快了,”她说,“还要开五十多公里。”
我想今晚恐怕要住在这里了。索性继续闭着眼睛睡觉。再次醒来时,浓密的树林在我眼前快速略过。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转头看清子,她有些疲累的双手握住方向盘,背有些往前弓。车速相对并不快,可我还是感到恶心。我开始意识到我们驾驶在一条盘山公路上。在上一个急转弯时,我看见她那边的悬崖下的落差。天色已经有些灰暗了。我们一直在上坡。经常会迎面从看不见的地方快速驶下一辆大型货车,每次我都感觉要被撞了,然后清子灵巧却不减速的与它们擦身而过。
“你错过了最美的风景。”清子发现我醒了。
“这是风景区吗?”我问她,“还是我们等下要改成爬山了?”
她没有回我,看得出她在想着什么。“你看到这些竹子没?”她说。“有一段路,瓦房就建在公路和大山的山麓里。你错过了最美丽的风景。那个房子上有个烟囱,炊烟从那里袅袅升起。你知道里面一定有人开始做饭了。就像画一样美。”
“哦。哦。”
我一边忍着恶心和眩晕的脑袋,一边想着清子说的那个地方。不过我没有想过那个地方就是她的“时空缝隙”。我了解清子,就像我了解每一个没有告诉你秘密,却使你发现这事有蹊跷的人一样。只是清子的蹊跷总是好意的。
“就快到了,”她说,“做好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我们在公路的一段,有个平台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唤了我一声,然后我跟着她穿过公路对面,开始爬一条又细又窄的石梯。站在下方时,仍旧看不出它通向哪里,究竟有多高。一开始我能抱着手臂向上爬。后来我只能甩开膀子保持平衡,同时也有要借助身边粗干植物才能上去的地方。我有些犹豫了。这里很冷,很暗,四周鸟啭虫鸣,让我想起一些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建筑。可当我抬头看着她时,她身体发出的曲线律动,到某一部位的凹凸,都帮我赶走了一些负面的想象。甚至。
“能坚持住吗?”她在前面大声说。“好的东西总是要有代价的啊。”
不出我所料的是,当我们真正的爬上来之后,我确实看见了一座建筑,可是它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大有不同——那可是一座货真价实的现代别墅建筑。目力所及也都豁然开朗。我还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向下的车道,宽度与之前上山的公路相差无几。
“这里是……”我不由得发出声音。
清子率先跑到栅栏前,然后双手一攀就翻了过去。我目瞪口呆的站在身后,看着这栋别墅,和已经身处别墅范围内的清子。
她朝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不过我并没有觉察到有其他人的痕迹;院门是关着的,灯是关着的,连一声犬吠都没有。这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绿莹莹的,上面有水珠。有几棵大榉树,主干笔直,树干分叉漂亮,叶子成型,能看出有人定期养护。她躺在别墅侧后方的一棵榉树下面。拍着旁边的草坪。我摇头盯着别墅。我不再困惑了,但我不想坐下来,或者躺在这里,湿乎乎的草坪上。我想起象,如果换成他会怎么样。也许他就在这里,在别墅里的某个房间,透过窗户正看着我们。可能他正在摔烂一个啤酒瓶,但他绝对不可能出来,或者发出声音。他可以客观存在在那里,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要我愿意,他会一直被锁在那间屋子里。清子呢,她会不会也把他锁在那里呢?我想着这件事,站在她旁边。她以为我对这里感兴趣又不知如何是好。
“象结过婚。”我说。“他还有个孩子,现在差不多快成年了。”
“小水。”她说。
“他总是这样毫无责任心,”我说,“我讨厌他做的很多事,太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的那些事。”
“小水。”她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到这里吗?”我说,“我从来都没有问过他,哪怕是他在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以为这样,那样,所以这样,那样。”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小水。”清子说。
“我是吗?”我想想我自己,只是我自己。
“你当然是了。”她说。“你不仅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嗫嚅着说。
“你知道的,”她撑起身子说,“你的问题就是知道的太多了。”
我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
“我有你不知道的事,”我说,“你知不知道?”
她叫我的名字:“小水。”
我说:“清子。”
她又拍拍身旁的草坪。我吻了她。
第二天凌晨,天边开始透亮。我在晃动中醒来,然后听见一声耳语。我们从原路爬下山。返回途中,经过瓦房时她叫了我一声,但我只能看到黑漆漆的轮廓。我还觉得象站在里面。手里拿着木材,往灶台那边走。我在熹微中看见清子脸颊上泛着光的小豆子,随后我又看不见了。我很想摸一摸她的脸,只是把手放上去。终究我还是没能那样做。
上了高速就换成我开车了。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说让我开,我要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