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烟雨一城人(三)

四月十七、十八和十九连着三天的庙会对大营镇的村民来说是个举足轻重的节日,简称四月十八。

十六那日大早,一群操着外地口音的生意人会陆续出现在西小河东面那片空旷的平地上。那儿没有草,也没有树,只有一片暄腾腾的绵土地。

他们里多数人是以家庭为单位驱车赶来的,车斗里装着他们赖以谋生的家伙事儿。争得一片有利的地形后,那些人便开始了层次分明、井然有序的忙碌。

女人们站在车顶将袖口高高挽起,露出黝黑健硕的皮肤,把几绺碍事儿的头发在后脑勺扎成一颗仙人球似蓬乱的模样。她们中间不乏一些干活儿的好手。马戏团搭台的钢管有粗有细、有短有长。我曾见过一位别人称她为“润毛”的女人,她可以双手叉腰仅用两只脚就能把车顶的钢管分门别类的送到需要它们的那些男人们的手里。

说来也奇怪,如此隆重的节日我翻遍县志、村志竟然找不到它的源头出处和起始年份。百度上倒有一些资料可供参考,说四月十八是指北方不少地区的奶奶庙会。这使我将信将疑,因为在大营街心往西二百米的地方确实有一座奶奶庙;可庙会既然是为供奉菩萨奶奶特别举办的,那是该虔诚向善、毕恭毕敬的,但我确切的知道在夜间马戏团里会有低俗粗鲁的脱衣舞表演,花样女子团队东施效颦一般模仿着维多利亚的秘密在舞台上扭来扭去,朝着台下人头攒动的方向搔首弄姿,时不时还要拽着用来栓猴子脖套的钢管儿挤胸摆胯。这样每张二十元的入场券常常一票难求,而且看客中绝非全是男人,被冠以贤名的女子混迹在其中也不是罕见的事。所以说,对于百度来的资料我不太能信奉。

那天是周五,我们小学生只有上午半天的课程。前一日,校长已给班主任下达了死命令:每名学生第二天必须带一元钱,经班主任交由校长保管处理,集体去马戏团观赏一场人体飞天杂技和五十分钟锯了牙齿的大老虎。我们乐不彼此,因为自己去售票口要花两元才能购得半场表演的门票,下半场就会被强制清扫出门。再者,占用上课时间去参加一些念书之外的活动虽说也是家常便饭,但马戏团表演一年仅此一次,着实叫人心驰神往。

第一个出场表演的是一位来自白俄罗斯的年轻姑娘,她穿着着一件浅红色灯芯绒面料的贴身踩跟儿裤。她柔软的脚尖在舞台上轻盈一点,身体优美的弧线立刻像一只展开双臂的小鹿。我的心随着她在半空中的两只秋千之间飞舞穿梭而变得跌宕起伏。

接着,撩起黑洞洞的幕布走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样貌,各自穿着一件挂满银饰吊坠的彩服。他们分别将一根从天而降的红色丝绸绑在自己的两只大腿处。我透过潦草建成的天花板看到屋顶悬着一个绑着彩绸另一端的转轴,它沿着钢轨徐徐开启。只见二人像是骑在马背上似的开始缓慢转动。随着彩绸不断上升、转轴加大马力,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惧怕的异样。不仅如此,在最高点时,他们竟然撒开双手仅凭腿部与彩绸的勾连就能保持平衡,同时扮出一副鬼脸或向观众敬礼致意。台下立刻爆发出一阵震天撼地的欢呼声。

再精彩的马戏表演也绝非是我的最爱,甚至连之一都不能算。因为我替我不能亲身参与其中而感到遗憾和无趣。

西小河是指大营镇的西片区而非一条河,当然西小河再往西走确实有一条漂满水藻和水华的小溪,但那不过是老一辈村民为了浇地从滹沱河引来的一条旁支,是“西小河”这名字出现之后的事儿了。

负责西小河片区治安的左明旭在那群做买卖的外地人面前可谓一言九鼎,点个头或是几句话便可轻而易举的揣回一皮包碰碰车、土飞机的门票。

他的儿子左伟宏是我的同班同学。那几日,他的身边会围满平时不太喜欢跟一起玩游戏的伙伴。蓝清远还曾吃过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依然不计前嫌的蹲在其脚下乞求能赐他一张海盗船的入场票。

然而,左伟宏是个十足的铁石心肠。他不仅对我四根圆珠笔芯的贿赂无动于衷,竟然把两个星期前我赠送他弯月小刀这事抛诸脑后。这令我耿耿于怀,发毒誓将会加入到孤立他的队伍中去。

要说拿两元钱买六根羊肉串吃妈兴许会大发慈悲,要说用五元钱去坐十分钟碰碰车那是连想都没门。于是我心生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骗妈说昨天伙伴请我吃了羊肉串,我很难为情,想回请他。妈跟我对视几秒后忽然“噗嗤”笑出了声,仿佛在说她已识破我的计谋。这时妈从夹袄的侧兜掏出一小把零钱,仔细地捻出五张一元的递到我手里,还吩咐让我看紧别丢。

金钱从不会使我忘乎所以,我必须要让五元钱乖乖地呆在我的裤兜内,不能如此轻易地将它们消费掉,尤其不能再让挂羊头卖狗肉的羊肉串老板用猪肉串给哄骗走。

家当实在不多,我得将它们花在刀刃上。

飞镖扎气球的老板是个污名满载的奸商。他可以用任何不齿的名义去构陷他人扎满十五只气球的事实,从而迫使客人从一等奖玩具熊降级为二等奖的纸扇。我在他的摊位前站了足足一个钟头为的就是识破他的诡计,从而达到保护我兜里五元钱的目的。

不仅如此,我还专门用半个钟头解开了另外一场骗局。规则中,五元购买一次投球的机会,如果球没有被弹出白桶就可获得十五元的高额回报。我曾痴痴地幻想,要是我投球时恰好掌握了一种轻巧的力道跟完美的角度,那我兜中的五元钱岂不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鸡?我几度犹豫着将手颤微的伸进裤兜,甚至有两次已将五元一张不差的攥在手心儿,赌誓等下一位客人投球结束我必大展身手。久而久之,我惊愕地发现那是一只神奇的白桶。无论客人如何发力变换姿态,那只小球都会被白桶嗑瓜子似的狠狠吐出;但换作老板时却能够着魔一般的百发百中。因此,我开始打退堂鼓,以一种不信任的眼光将它定义为一场诱人的骗局。

旋转飞机跟我们在学校里玩的一种叫“土飞机”的游戏很像。强壮的高个子男生展平两只有力的肩膀分别架在两位伙伴的肩上,这就搭起了一架简陋的土飞机。这时旁边的“小乘客”们排好队去享受飞机翱翔的殊遇。他们将一只脚高高抬起架在两侧伙伴机翼似的手臂上,等核心的三人高速旋转时两端的乘客便可享受离地起飞的刺激,降落时还不忘送你一嘴土,因此我们叫它土飞机。

旋转飞机倒也物有所值,只可惜售票员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亲眼看见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爷爷讨价还价失败后带着满脸失望的孙儿离去的场景,爷爷临走嘴里仍不停地抱怨她是个不会做买卖的糊涂蛋,少一元又穷不死等话。我决计不能让我的钱跑到周扒皮的手里,因为在我的心里埋着一个惊天大阴谋。于是,土飞机再次与我无缘。

我趴在海盗船的栅栏外向里观望。我曾在电视剧里见过海盗,他们头上带着一只插了鸟毛的牛仔帽,常常要用绷带捂住一只被海员射瞎的眼睛,手中至少也要拿一把吓唬人使的火铳。但,就在这儿---西小河---自家的地面上出现的这帮冒牌货竟然连一顶海盗帽都不见有,简直就是抢银行用木棍儿---太不专业。

在海盗船售票员扫来扫去鄙夷的目光中,我将头卡在两根刷了绿漆的栅栏之间定定地观望了三刻钟。一位穿着粉坎肩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士引起我极大地注意。她像一只小小的麻雀依偎在最后一排座舱靠中间的位置,两腮像是抹了一层妈常抹的那种粉底发出淡淡的红色。

起初,她浑身展现出一种老练水手身上独有的镇定自若,跟身旁的男伴谈笑风生,高谈阔论。我极为佩服她有一颗勇敢的心,因为越是靠近海盗船船尾的地势会被抛的越高,基本可以到达俯瞰西小河全貌的高度。

那时我的两只眼珠拥有一项特殊的技能。在我脸庞静止不动的前提下,它俩可以精准地捕获海盗船并自由的跟随它一起做摆幅运动。那么一瞬,在那位女士细长洁白的脖颈上我忽然觉察到那儿有些抽搐,跟反胃似的打了一记饱嗝。

伴随着“海盗们”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尖叫,那艘被岁月腐蚀了容貌的海盗船越荡越高,几乎快要冲出它的滑轨。只见,女士的右手叠着左手牢牢捂住嘴巴,跟嫂子怀丝丝时孕吐的模样实在惊人的相似。

我身后一位男子扯着嗓子大喊“着怕就闭着眼睛喊出来”,显然是在给那位女士献殷勤。

在我千折百转之后,夜色悄悄降临,太阳下沉至杨树林子后。离我实施阴谋更近了片刻,我不断叮嘱自己要耐得住性子,不能让任何人看穿我筹备已久的计划---尤其是他。在这个临门一脚的当口,我必须定在海盗船外半个钟头。

果然不出我所料,就在海盗船船尾被荡至最高点时,那位我刚崇拜为神的女士将脖子连同脑袋公鸡打鸣似的直直伸出,精致圆润的小嘴巴瞬间成了水龙头吐出一条五彩斑斓的“泉水”来。

这便是我要的东风。

即使售票员已将污秽物粗略的清理干净,可正如你永远嫌弃展示柜里别人试穿过的鞋一个道理,堆在售票口外本要跃跃欲试的看客们竞相起哄,摇摇头、摆摆手尽数扭头走去了。

可我偏偏长了一张爱讨价还价的嘴,三颗萝卜老婆子非要我一块八毛钱,我就愿意挑三颗带坏斑的给她一块二毛钱。大不了跟妈说我别无选择。六毛钱的回扣我可以轻易地说服羊肉串老板卖我三根带肥肉的猪肉串,嘴巴舔干净在回家。

经过我一番轻巧的游说,海盗船的售票员爽快地同意了我三元钱坐两场的无理要求。

其中这场谋划的走向并不是如此。碰碰车的售票员才是我最先设定的下手目标,因为我发现他是一位性格大方的男士,常常不拘泥于门票五元一张,八元两张有时也会敷衍的点头通过。

只可惜,海盗船的魅力无可代替,突如其来的彩蛋砸中了我,我将势必好好珍惜。

当然,四月十八绝非只有玩闹,飘香四溢的小食品会像雨后春笋那般占满街道。

我避开羊肉串老板,多绕半里路从市场院走进南北主街。原本只做炸糕生意的老板多起了口锅炸糖饼,大营话叫麻叶。麻叶的醇香是可以看得见的。心灵手巧的老板娘将一块裹着红糖的面块儿抻(chen)开,再用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掐住两端,最后用左手一转一拧,一个外八字长相的麻叶就此成型。丢进油锅里两分钟后,一根金灿灿、红愣愣、酥腾腾的麻叶便可问世。

剩下的两元我义无反顾的选择了面皮。

留着锅盖头的小胖阿姨是我同桌刘佳雪的妈妈。我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小胖阿姨的名跟姓,因为身材偏胖,她喜闻乐道的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小胖儿,所以背地里我管她叫小胖阿姨,当面是佳雪阿姨。

小胖阿姨在街心支摊儿卖了将近八年的面皮,味道可口,是货真价实的远近闻名。她知道我的味蕾,不放香菜,不放辣椒,多放面筋跟大豆瓣(蚕豆)。

用袖口抹一抹嘴角残存的醋汁儿,掬一把小胖阿姨临别时附赠的一把大豆瓣边走边吃。

要真仔细数一数,我罢别大营镇的四月十八至少有十一年了,经常在睡不着的夜里去想那些之前经历过的人跟事儿,它们大概早已不是了曾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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