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村置换土地的事,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已成为了全村最为热的话题。村民们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人认为把地换到了村北,粮食就打不出来,等于干吃亏。如果不同意调换,副业又干不成,想在副业里上班的愿望又实现不了。是同意换还是不同意?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令所有换地户犹豫不决。
而书记周俊田等人,这些天都没闲着,他们先用花言巧语,哄下亲友们签下了置换协议。然后再把剩下的钉子户实行“任务包干负责制”,分派给村委会成员们,逐步扩大战果,争取了一切可以争取的农户。
到了午后,大地变得苍白起来,天空也灰暗了。没过多久,轻盈的雪花就悄然飘落了,在风中忽聚忽散,像一张白色的巨网从天而降。给喧哗的东流村罩上了一层宁静,轻柔地给麦田盖上了一张白毯,也使得整个村庄变得迷濛起来。而涉及到换地的所有农户,在“瑞雪兆丰年”的喜悦背后,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
大雪是在夜间停的,雪下了很厚。天还没亮,周守义就已经将院子里甬路和晾台上的雪,全都扫了出去。这时他拿着大扫帚,正朝着大街扫去。为平吃了早饭,将车子推出院门向西骑去,厚厚的积雪在他车轮地碾轧下,发出“咯吱吱”的响声。由于路面坑洼不平,车子在雪地里迤里歪斜地扭动着。
周守义见儿子在这条烂道上艰难地前行,胸中突然冒出了一股怒火,口中低声骂道:“东流村村委会,给老百姓一点正事也不办!丁范村的水泥路都修成好几年了,可这东流村啊,唉!”想到这儿,他便甩开了膀子抡起了大扫帚,沿着为平走去的方向奋力地扫去。街坊们在周守义地带动下,也纷纷挥起了扫帚加入到了扫雪的行列中。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充足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睛很不舒服。这时村长周庆方朝着周守义走了过来,离着很远就高喊:“二叔!这么早就把道扫得这么干净啦?你号召力可真大呀!全村就你们这趟街把雪扫了,而且还这么干净!”周守义回应说:“干净是个好事,但这一干净,反而把这烂道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了!”
周庆方苦笑了一下,并没接下音。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东流村的每条街道,都是是坑洼不平的,平时颠簸一点儿倒还好说,如果下了雨,所有街道都会变成黑泥塘,村民们连自行车都骑不了。下了雪处处都是冰棱子,搞不好就会摔跤。这个问题按说早该解决了,上级究竟有没有拨款,周庆方不得而知,但是丁范村的修路款怎么就有呢?这个问题不是明摆着吗?连村里的小孩子都满街嚷嚷,修路的钱都是被周俊田搂去了,可是任何证据也找不出来,村长周庆方也是无能为力。
周守义自知刚才这句话很令庆方尴尬,便掏出烟递给了庆方一根,笑着说:“懒也传染,勤也传染,这话有道理呀。这条街如果别人不出来扫,我就一个人扫到主街上去!问题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心善,他们不忍心让我一个人扫啊,哈哈!”庆方也随着笑了笑说:“二叔说对。二叔,今天我想找你谈谈换地的事,你有空儿吗?”“好吧,进屋说去!”
这些天村长周庆方为了换地的事儿,几乎要跑断了腿,而书记周俊田,却远远地站在高处看着他的行动。不过周庆方现在感觉到,自己通过干这件事,正在逐步改善着自己在村委班子的处境,似乎得到了村委会其他成员,一定程度的认可和依赖,从大家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和善的事上,就可以看出。
以前的时候,以周俊田为首“眼镜周”和张贺等人,都跟他装葱卖蒜,什么话也不告诉他,什么事也不让他参与。也只有在排放积水,或是修理自来水管道的现场,才会见到他冲锋在前的身影,那种被隔离的滋味是很难受的。所以他想利用这次机会,来证明一下自己,让别人都见识一下自己的能力。
而周庆方也明明知道,周俊田这么多年,在村里的账务上必定问题,他也一度想为民做主,把周俊田的狐狸尾巴揪出来。然而当他踏入了村委会的大门之后,却突然觉得自己却如同跌入了茫茫雾海,令他看不清方向、找不到抓手,连迈出去的脚都不知道应该落向何处。他又感觉到自己像掉进了沼泽,越是想奋力挣扎,身体就会下沉得越快!他深刻地意识到,周俊田已经牢牢地把自己架空了,而周俊田又是那么的厉害,让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
为了自保,周庆方不得不对周俊田趋炎附势,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只有自己在不被敌人消灭的前提下,才有机会消灭敌人。但是村里有许多人,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是不理解、不支持的,就连自己最尊重的叔伯二叔周守义,也对自己日渐疏远了。但自己绝不因为别人的脸色,而去动摇自己的决心。他想利用各种机会,重新在村民面前树立起自己的形象,他要让村民们知道,自己是一心一意为村民们着想的。如果能逐渐地成了事,再搬倒周俊田为村民申张正义。
周庆方通过这次开展换地的事,让他深刻地感受到,河东这一百多家农户的工作,不是那么好做通的。主要原因是老百姓对村委会不信任,再具体点说,就是对书记周俊田的不信任,这给自己开展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阻力。虽然他对周俊田也不太信任,但他觉得自己坐在村长这个位置上,换地这种大事情,量周俊田也不敢太出格。
周庆方知道,如果拿下了周守义兄弟五人的地块,再拿下“张大嗓门”和李进喜两大家子的地块就容易多了,而剩下的那些零散农户,他们一定会跟风签字的。所以拿下周守义五兄弟,却是事情的拐点。
两人来到正房西屋,庆方直截了当地说:“二叔,换地的事还需要你带个头儿,乡里也很重视这件事。你跟我大叔再好好商量商量,如果有啥特殊要求就尽管提出来,我尽力给你们办到。”周守义低声说:“这个会都开过去这么多天了,我也一直在琢磨,如果不同意换地,这等于螳臂挡车,换吧?又是明显吃亏。上次开会时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总的来说,开这个砖厂是个利村利民的好事。我也不想当逆民,凡事儿能过得去就行了,我想跟你大叔再商量商量,可是你大叔出门儿还没回来……”“回来了!我刚才还见到他扫雪了!”周守义听后振奋地说:“真的吗?”庆方说:“千真万确……”
正在这时,周守仁的儿子周为前进了院子,高声喊:“二叔——”周为前今年二十三岁,身高体阔,大圆盘子脸,扫帚眉、单眼皮,两个眼角向下耷拉着,塌鼻梁、厚嘴唇,面色比为平的肤色还要黑上一成。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军勾”皮鞋。让人一看,感觉就是个骨健筋强的小伙子。
为前目前在市里干临时工,挣钱无论多少都留做自己花,加上他爸的资助,穿的、玩的丝毫不逊于城市青年。他爱玩录音机,七百多块钱的“星球牌”双卡录音机,四年前就喜欢到手了。更是吸引了村里众多的小伙伴儿,都围着他做小伏低的。从几年前,他那里就成为了全村流行歌曲最大的“流转站”,如果谁弄到了新磁带,一定会先拿到他那里去,Disco音乐一度搞得他家里笙歌鼎沸的。那时村里所听到的邓丽君、高凌风和刘文正的歌曲,都是从他那里翻录出来的,就连哪里有断音都是一样的,为平也一度成了他的“小迷弟”。
为前进了屋子见到庆方在这儿,恬不为意地叫了声大哥,然后大大样样地坐在了炕沿上,对周守义说:“二叔,我爸回来了,让你叫你去我家一趟,我再去叫下我三叔和四叔。”周守义问:“叫你五叔了吗?”“我怕我五叔走得早就先叫了他,他说一会儿就到我家。”“嗯,那你就去叫一下你四叔吧,我去叫你三叔!”庆方见周守义一家人有事,便起身告辞了。
为前看着庆方出了院子,朝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说:“这个见利忘义的人,当上了村长许的诺就不兑现了,尽拍周俊田的马屁!”周守义摆了摆手说:“他可能也有他的难处,往下看吧。”说着,爷儿俩一起走出了院子,朝村西头的周守仁家走去。
周守仁家的房子也是四间的院落,也有四间倒座,装修得非常体面,比守义那四间房的院落档次可高多了。前后的墙体一律是水刷石的,勾画着漂亮的几何图案。高大的门楼要比邻居阔气得多,屋里的地面也是村里少有的水磨石的,用金色铜条规整地格着不同的色彩。像这样的房子在全村,也只有书记周俊田等少数人家才有的。
守义和守礼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正赶上为前的妹妹为红,急着出院子上班。为红是个小巧玲珑的个子,面容倒很娟秀,只是肤色跟她哥哥为前一样黑,却也只能靠化妆品弥补了。她长长的披肩发散在肩上,发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描着亮莹莹黑中透蓝的眼影,抹着紫红色的口红。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风衣,把束带在腰间扎了一个蝴蝶结,又搭上了黑色的高弹裤,彰显出了她的杨柳细腰,而她的脚上穿着那双黑色高跟鞋,鞋跟足有三寸高。满院子白皑皑的积雪,反衬着为红今天的穿戴,让人看上去不禁感觉全身发冷。
这个为红临时工不好好上,总是拿粗捡细。一天到晚地把心思都用在了如何打扮上,每天下班一到家,不是把着电视追港台剧,就是抱着本儿《大众电影》啃来啃去,她就是喜欢模仿港台明星的穿戴。为红妈妈秦爱珍常说她太臭美了,而爸爸周守仁却说:“年轻不美,老了后悔!”
此时为红正推出一辆,天蓝色的“飞鸽”牌女式自行车向外走,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跟妈妈妈妈分辨着什么。秦爱珍长得很胖,头发乌亮,面皮泛着油光,手里正举着一条红毛线织成的围脖儿。她见守义和守礼进来,便娇情饰伪地说:“让你两个叔看看,就想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上班去,还不冻死啊?把这条围脖围上再走……”
为红向两位叔叔打了招呼,看了看妈妈手里的围脖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打上了车梯又跑回到屋里,再出来时,脖子上多了一条浅灰色的细线围巾。随后,对着木嘎嘎的妈妈秦爱珍,做了一个鬼脸儿,便骑起车子扬长而去了。
秦爱珍望着她的背影,脱口骂了一句:“这个小死丫头!冻死你就得了……”守义笑着说:“年轻人啊,臭美都不怕冻!”秦爱珍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老二,老三快进屋吧!这个小死丫头,再过了年都二十二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真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