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司马迁与《史记》

        对于汉武帝这人,我一直没存多大好感,尤其是对于司马迁一事。而身为太史令的司马迁终究也是一文人,本着耿直、坦诚之秉性,冒死替败降匈奴的李陵辩护,获罪下狱。

        李陵家世显赫,祖父辈曾为汉朝江山立过汗马功劳。他带领五千兵卒出居延海以北,被匈奴单于以八万兵包围,李陵血战八天八夜后,最终投降匈奴。这背后与汉武帝的出征计划和军事远援措施失当不无关系。李陵被俘匈奴后,崇尚穷兵黩武,性情残暴的汉武帝,脑子里只有战事“输赢”两字,根本不会去体恤这五千兵卒饿了没?冻了没?会不会被俘活埋?不问青红皂白,听信下属的谄言,杀了李陵三族。想当年李陵爷爷“飞将军”李广,在汉文帝和汉景帝时,曾为求得汉家天下“大一统”,抗击匈奴,九死一生。最终在漠北之战中,因迷失道路,未能参战,回朝后自杀。何其悲壮!其实李广的一生何尝不是为国捐躯。司马迁评之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古人云“伴君如伴虎”,从李陵被夷三族之事来看,汉武帝本性还是狠的,这从他对待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那事上来看,本质相似。汉武帝本身就是历史上最独裁专政的大帝之一。晚年的汉武帝愈发昏聩,听信小人谗言,对卫青家族产生了巨大的忌惮,怕自己驾崩后,外戚重掌朝政,于是在解决太子刘据的时候,也把卫青家族一并灭了。对待自己身边的亲人都如此,何况对待朝臣李陵?

        李陵对使者说:“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说:“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李陵说:“乃李绪,非我也。”

        司马迁一直认为李陵败降匈奴,肯定是有难言之隐的,其一原因可能就是为了那五千士卒的性命。北方匈奴本是蛮夷之族。古代史上有记载,“纸上谈兵”的赵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坑之就是“活埋”啊!在秦军眼里,他们可不想去喂养那么多兵马,那要很多粮草啊。而放虎归山,他们没那么傻。最终的结局是将这几十万的士卒活埋了。野蛮之程度,令人毛骨悚然。熟读兵书的李陵将军深知被俘后事,正如司马迁在汉武帝面前帮李陵说道:

        “(李)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谋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汉武帝听信谗言,朝堂大怒,所有大臣都噤若寒蝉,只有司马迁一人正直善良,大丈夫也。他没有选择虚伪,更没有像他人那样落井下石,明哲保身,而是选择了为李陵仗义执言。“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司马迁的意思是:李陵将军深知战事厉害,肯定有其难言之隐,他之所以选择败降,肯定是苟且求得全军士卒之性命,若有时机,肯定会回归故里,再次报效汉朝天下。汉武帝终究没听得司马迁的谏言,还迁怒司马迁,惩以宫刑。如果司马迁不是想着家族的使命,太史令父亲的遗愿,去继续编著一部伟大的史书,或许他早就追随父亲去了。也就不会有被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这部贯穿古今的史书,如今的我们也就不会读到如此生动丰富、惊世骇俗的历史故事。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使《史记》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

      《史记》既是二十四史之一,也是一部伟大的传奇文学,对古代的小说、戏剧、传记文学、散文,都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五大体例中的本纪、世家、列传,开创了以描写人物为中心的叙事风格,为后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基础和可能性。其文学地位可与开创现实主义诗风传统的《诗经》和开创浪漫主义诗风传统的屈原《楚辞》相提并论,甚或有超越之深远影响力。

        班固赞美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故为之实录。班彪赞颂司马迁:⽂质相称,良史之才。要说《史记》中的优秀章节,鄙人以为《项羽本纪》最为精彩。由张国荣和张丰毅主演的电影《霸王别姬》,如今依然是豆瓣评分最高的作品之一。垓下之战,四面楚歌,项羽感叹自己空有一身顶天立地的霸王力气,而不能打败敌军,于是发出“虞姬虞姬,为之奈何”的悲壮叹息。虞姬为了不拖累夫君,希望他能够杀出重围,选择自刎。乌江边, 乌江亭长义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尽管船夫等在江边多时,项羽终觉得自己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和江东青年八千人渡江西征,现在没有一个人回来,即使江东父老兄弟怜悯我,让我称王,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一代霸王终落得乌江自刎。

      读过《史记·项羽本纪》原文,确是写得惊心动魄,铿锵有力。尤其是乌江自刎这一部分,我想少有人能有司马迁那样的战斗悲情激昂之生动文笔。刻画人物形象之娴熟技巧,司马迁也是绝了。都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在《史记》中,司马迁将刘邦写成“酒色之徒”,却将本性其实也残暴的项羽写成气盖山河的霸王式英雄。文人之笔,竟有如此盖棺定论之力度,这也是一绝。 后人都对项羽有过诗评:

                  题乌江亭 ( 杜牧)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夏日绝句(李清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唐诗人杜牧和南宋词人李清照都从不同的角度来评论项羽成败一事,但他们笔下的文字无不流露出扼腕叹息的声音,如今影视作品中塑造的项羽形象也一样,败者依然是英雄。其实后人多多少少还是深受司马迁《史记》中项羽形象的影响。

        文学作家就是如此,能将白的写成黑的,将黑的写成白的,难辨真伪。一本《三国演义》将曹操写成了奸雄。一个乱臣贼子、乱世枭雄、白脸小人形象,而历史上的曹操其实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广纳贤才、屯田开荒、有才有德的政治家、军事家。一本有影响力的文学巨著能彻底改观人们对那些历史人物的正邪之影响,尤其是《史记》这样的历史巨著。但司马迁毕竟是史官,父亲也是史官,他终究还是恩怨分明的人,他没有过多地借文学来泄愤,来渲染内心的郁闷和痛苦。尽管汉武帝待他凶残之极,他却将个人的恩怨隐于文字深处,他笔下《史记》中的汉武帝还是比较客观的,这可从《汉书》等其他很多史书中可以看出。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始终是儒家的崇高理想,“立德,立功,立言”向来就是士人遵奉的三不朽。“ 晋文公流亡”、“苏秦刺股苦读”、“廉颇蔺相如列传”、荆轲刺秦王”,无数动人的故事记录下了历史厚重的一笔。忍辱负重,成一家之言,成为司马迁写就《史记》的终极精神追求。大地无言,山川静默。一代君王,一代文学大师,兜兜转转,错错杂杂,给后人留下了说不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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