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第十七章:三梅画坊

“我娘究竟为何而死?”

李无楼问出这句话后有些后悔,毕竟没有人会问一个杀手为何会杀人。

“你娘,她不该来这世上。”李锡文攥着短杖,有些怨恨的说道。

“怎么?这人间规矩是你定的?来不来得是你说的算?”

李锡文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桥边,并不答话,长久望着西方落日,喃喃自语:“吾海…”

李无楼突然觉得心内某处一股阴气横生,像生了寒刺,内行气乱,心口剧痛。她心下觉出是仙机门秘术反噬,改命之术逆天而行,当初为救太子强行用了自己的午火,为东臣配印星再用三分,如今阴火之毒盛行于内,受了外界牵引,无法抑制,只是她不明白,是受了什么牵引。

毒火不容她想明白,已经来不及封住,她倒在地上,身上泛起寒光,整个人像被阴火吞噬一般,变得透明,僵硬。

李锡文转身看到她,拿起短杖念着什么,那短杖瞬间流出金光护住李无楼,他扶住李无楼的肩膀,轻声念了句经文,李无楼忽然觉得从胸口飞出了什么,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道观了。

身边只有朱颐瑾和东武担忧的看着她。

“李老头呢?”

“给你留了封信,已经走了。”

“走了?”

李无楼坐起身来,打开那封信,只有寥寥几个字“三年后正月十六,阳羡山观云台见”

他是知道三年后是她的化无之期吗?

“你是怎么了?李大人带你回来时你都要断气了?”朱颐瑾给她倒了水,递给她。

“没什么,武当山练武时染了些寒气。”

“你们俩…没打起来吧。”

“正要打起来,这就犯病了。”

“何必要这么水火不容的,到底也还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李无楼笑了,“我跟他是天生的仇人。”

朱颐瑾不好再说什么,扶起她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闲聊起些琐事来。

“被褥可定了?往下夜里风紧,我看你那屋子窗棱子薄,这两天要寻个器件好好修整一下。”

“嗯,是该修整了。”李无楼抬头看了看院中梧桐树,转眼间,它似乎长得越发华盛,斜生出许多枝丫来。“这树也该修剪修剪了。”

李无楼突然想起什么,“东武!过来!”

在屋里偷吃糕点的东武听了忙停下,使劲咽了点心,跑到李无楼身边。

李无楼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我给你找了位师傅,可以教你画画。”

东武听了眼睛瞪得很大,“真的?是那位画师吗?”

“当然,可是位绝世画师。”

“是谁?”朱颐瑾一脸茫然。

“我哥,梅三”

“你哥?…不是早就死在北漠黄沙岭了吗?”

“那是他不想跟着李老头卷进朝堂和仙机门,才故意散播的消息。”

“你哥是李大夫人的儿子?”

“是,他也是仙机门八长老之一”

“他既是大夫人之子,你还能容他?”

“那是我跟李老头的事,我跟他,既无仇也无怨。”

“你让东武跟他,怕不是又要把孩子推出去吧,你是要把身边人都安顿好了,好去跟你老子拼命吗?”

“…还是看出来了。”

“无楼,日子还长,别让自己过得太冷清。”

李无楼转了转茶碗,“放心吧,这回不远,梅三在尧东城北湖边开了个画铺,我午后时去周围转看了一圈,瞧着要开张了。东武过去连学徒带帮忙,能挣口饭吃,不入仙机门,在这市井谋个出路,安然一生,就很好了。”

“我们是两种人,互相瞧着都不真实。”

“可不是么。”

三日之后的辰时初上,东武收拾了笔墨画卷,跟着李无楼下山到了尧东城北湖,北湖上人烟兴旺,有间挂着红灯笼的小铺子,门匾上的四个大字风骨卓绝,上写“三梅画坊”,看起来生意冷清,门前靠着位嗑瓜子的女子,那女人眉目娇艳,对着来往过客眼波频频递送风情。

“这位…姑娘,请问梅三先生可在府上?”李无楼纠结了好一会称呼,最后只能挑了个万无一失的。

“不在。”那女人翻了个白眼,语气很是冷蔑。

李无楼瞅着那女人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好往外退了两步,冲着楼上喊:“李不即!奶奶来寻你了!”

女人听她这么喊,瞪圆了眼睛,“喊谁呐?你谁啊?”

李无楼正要说什么听见铺里一阵乱响,一妇人揪着男子的耳朵一路从楼上扭扯到楼下,嘴里骂骂咧咧念叨着:“你个色胚子!刚给你收了房就又找上门一个,你是怎么跟我下跪求饶没有下回的,我也是屎吃多了不嫌恶心,我竟然还信你个天杀的…”妇人揪着他到了门口,嘴里一直没停过,直到见到李无楼身边的东武,以为是梅三的风流债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来,顿时气急跳脚,怒火攻心,背过气去。

梅三急忙招呼几人帮着将妇人抬上楼去,妇人身形宽硕,几个人手忙脚乱,撞倒了几个花瓶,好不容易挪放到床榻上。

此时李无楼才仔细看他这位多年不见的哥哥,身形消瘦一身素衣,嘴边冒着胡渣,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他看了看李无楼,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见笑了,二妹。”先前门口的女子听梅三这句称呼,惊讶道:“二妹?你是…”

梅三拉了那女子的手,向李无楼介绍,“这位是家妾林氏,床上这位是家妻杜氏。”

“见过小嫂,大哥多年不见,原来妻妾俱全。”李无楼忍不住笑。

“这是…”梅三看见东武,有些诧异。

“我替你新收的弟子,东武。”

“别闹了,你哥哥我从来不收弟子,你是知道的。”

“你若不收,那仙机门早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有什么理由独善其身呢?”李无楼盯着他,想要看看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已经被李老头提前控制了。

梅三露出一副无奈的神色,看了看床上的杜氏,对东武说:“小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这门可不容易学,拜了我就得都听我的,将来若有一日有了危险,你可得替为师挡上一刀。”

“师傅在上,小徒必定一切以师傅为先,若有危险,我定在师傅身前。”

李无楼着实有些惊讶,东武平时绝无这副神情和言辞。

梅三看着磕头的东武,少年风采,心中喜欢极了,白得一挡刀的,还赚个便宜,以后这家里可终于不是他一人受折磨了。

东武磕完了头,冲着梅三一阵笑,恢复了以往天真的面孔。

不多时那杜氏终于转醒,得知前后缘由也是欢喜,梅三成亲多年无所出,如今得了个徒弟跟得了个儿子一样,午时张罗了许多饭菜,几巡酒菜过后,梅三和李无楼说起从前旧事。

“前些年听说你已不做掌门,得道避世,怎么如今又替仙机门收徒弟了。”

“有些事始终未了,总得有个结果。”

“怎么?还是为你母亲的死过不去?”

李无楼没说话,只喝了口酒。

“璟王的事,我听说了,也是因为这个你才给人改命了吧?”梅三有些微醉,瞥了眼不住给东武夹菜的杜氏。

“看来,改命一事李老头也是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当年…他为当今圣上改命时,我亲得见,几年后他被秘术反噬,差点命丧黄泉。”

梅三说这话时虽然有些口无遮拦,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李无楼听得不太真切,但也明白了几分,李老头不是无缘无故来尧东城的。

“我见过李老头了。”

“什么?”

“三天前,他来了尧东城。”

梅三皱起眉,“他在这时来尧东城是为什么?他没来找我,那就是不知道我来了,那是…”梅三突然看着李无楼,“是为你而来?”

“他帮我过了命书反噬,还约我三年后阳羡山观云台见。”

“你是为谁改了命?改了何种命?”梅三忽然有些慌张,声调大了起来,桌上的杜氏和林氏一脸愕然。

梅三见李无楼没说话,沉下脸,“跟我来。”

他带李无楼到了二楼一处小书房,是他平时单独作画的地方,两位家眷不会轻易进来打扰他。

“所以你们是做了同样的事,准备赌一局看这天下是谁的是吗?”梅三说着激动起来,“你如果是为了你娘,杀了他便好,也不必至于此。”

“光是死,阻止不了他。他可知道他为什么当初给蘅王改命,为什么一手促成清罪案?”

梅三一时语塞。

“仙机门中有一本秘术,叫《白龙书》,其中记载一种重生之法,此法需用百人献祭,用命书为自身续命,每过百年,需重启阵法。”

梅三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李无楼说出口却有些后悔,她不该和他说的,可不说出来,又觉得压在心底像要生了毒疮。

两人沉默一会没说话,梅三琢磨了半天,坐下来,两眼空空的望着窗户。

“他是为了做这些吗?”

李无楼没说话,窗户没开,窗外站着一只喜鹊,悠闲地整理羽毛。

“百年之期快到了,又逢命书反噬,除了我,已经没人可以阻止他了。”

“仙机门当年一分为二,风禾一死许多人都成了他的傀儡,要打败他还需要联合八大长老,可是如今,八大长老有些已经听命于他了。”

“盘局在人,成势于天,不管是为谁,我都要赌一局。我知道你为难,只求你将艮计一门传授给东武,最后成与不成,仙机门与你再无瓜葛。”

梅三想了想,点点头,“我必倾囊相授。”

“你这画坊生意可好?”

“不怎么样,达官显贵我不愿接,江湖之人又不懂雅趣。”

两人站起身来,重新闲聊着走到饭桌旁坐下。

午后饭过,李无楼简单嘱咐梅三,“记得去衙门给东武入籍,不可用真名,恐怕得花些银子…”

杜氏打断她,“放心吧,这不是什么难事,既到我家必然前后都会打点好,决不能让他受委屈。”

李无楼在门口望着依旧笑的天真的东武,“小武,常回山上。”

东武点点头,李无楼再说不出话,最后看了眼喝的醉醺醺的梅三,转身朝巷口长街走去。

北湖桥上,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李无楼坐着听了一会,仙机门,京城朝堂,山间田地,长街巷尾,也不知道哪一处是真的。

“风禾,这人间哪一处教你非来不可呢。”

转过街市,取了前几日定的被褥,李无楼路过午马的馒头铺,他仍用黑布蒙着双眼,摊案上整整齐齐,再没人掀他的摊子,他也好像努力证明即便没了末羊的小银钗,即便没了双目,他也依然在这市井方寸过得自如。

李无楼看了他一会,他揉面团的力道十分均匀,和来客热情的搭着话,街边有几个孩童打闹,边跑边晃着手里的糖人,一个不小心摔了出去,糖人飞过蒸屉,竹签直冲午马脸上飞去,眼看就要砸在午马脸上。可他不经意转身递给来客包好的馒头,竟闪过了那糖人。

糖人砸在案摊上,又掉在地上,摔了个细碎,小孩的哭声传来。

李无楼看着看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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