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回响(下)

   第六章

     农历六月初的天气,即便是夜间,仍旧溽热难耐。繁星在深邃的天空闪烁,往大地洒下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星光,延绵山岭、簇簇草木的轮廓更显柔和。知了和其它夏虫铺天盖地的鸣叫起来。在一个废弃的打石场,细碎的石块铺平了将近一亩地的场坪。一条拖拉机到延伸到石库下方。场坪内垒着一堆杉木,皆是两三围大的,足足有两米高,两侧用木桩卡住,防止杉木滚滑下来。少年点着一把干稻草放在上风口熏蚊子,青烟袅袅地升起。他探头朝石库方向张望了一回,七八丈高的垂直的岩壁如被巨斧剁下来,露出青色或暗黄色岩石,底部堆积如石土如小山一般,一簇茅草倔强地孤零零的挺立在上方。几年前,荷塘村一个打石的男人在炸山时被埋在底下了,尸骸没有挖出来。那天中午,他们打完洞,埋好炸药和雷管,人都散开,他点燃导火索,人跑到对面的山坡闪避爆炸后的飞石,可是炸药没有按预想中爆炸。他寻思大约是导火线灭了,踌躇着要不要回去检查一下,又等了一刻,确信不会爆炸了,便放心地踅回,刚到石库下面,轰隆一声巨响,半扇岩面塌下来。他赚钱谋生、每日挥汗如雨的这个石库便成了他的文场了。每年清明他老婆孩子便会下面给他烧纸钱。因为这个缘故,夜连其他石库大石的人也不敢在此夜宿。传言这种横死鬼是最凶的。嶙峋的石璧看狰狞可怖。少年吓得一激灵,敏捷地爬上了杉木堆的顶部。杉木粗糙的皮并没削去,老人坐在杉木上,一直注视着他。等他上来,拍了拍身下的木头,笑道:还觉得瘆人吗?天一亮任务就结束了。

少年嘿嘿一笑:拿到钱吃一顿好的。老人黑粗眉毛扬了扬:我早就想好了,这笔钱做你的学费,你该接着上学了。

   少年一愣:上学?我才不上呢?再说了,我去上学,谁给你作伴。

   老人抬头望着天空,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去,坠落到西山,拖着一道绚烂的光芒。他沉吟半晌,说,你看邙县四周都是大山,我在你这个年纪,一门心思就想走出去,老古板说对着流星许愿有灵验,每次见流星划过,我都要许愿。结果一辈子走不出去。你也放了一年半的牛了,晓得种地的艰辛,难道你一辈子要窝在山里?又指了指石库,道:荷塘压在石库下面在这一带算有本事的,这么大的石库让他们给占住了。一不小心命就丢了。可是其他人还照样打石头,不是不晓得危险,是因为种田太穷了。你看大队让我们夜里看杉木,一天三块,论理,这种好事哪轮得上我们爷俩。不过是因为怕横死鬼夜里来作怪。要让你一个人来,一天五快,你干不干?

   少年头要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刚朝那边望了一眼,心里瘆得慌。一个人,别说五块,十块都不来。

  老人呵呵笑道:等你有老婆孩子了,几张嘴巴等着吃饭,再害怕也得来。你愿意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么?

  少年抱着膝盖,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山峰:我要走了,谁给你养老送终,李志明一直说等你动不了他才不管你呢。

  老人目光闪烁,淡淡笑道:我早就想好了,要死就嘎巴一下死掉,不用活受罪了。人老了,没用了,有几个子女不嫌弃的?况且我又是无儿无女的。阿田,你心肠好,想照顾我,可是你想过没有,真到那个时候,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你做什么,怎么做都不对。去吧,你要考出去了,我倒有个念想!如果活得够长,还能走得动,带我去邙县看看螯外面的世界。

  少年摇摇头:我爷没钱让我念的,何况又没人放牛。

  老人笑道:明天我们不就能拿到你的学费了。你二哥师范毕业了,你爷供出一个来了,还会想供出第二个来。你去求你大伯,让他跟你爸说,八九不离十。

   少年眼睛被点亮了,厚仔伯,邙县大不大,听说屋子都很高。

   半个月前,荷塘大队派义务工到下辖的四个自然村,每户按丁口到小华山苍云谷砍杉树,人丁一颗。苍云谷是大队公山,石库往里七八里。那几天,一两百人齐出动,将山谷里的大片杉木林砍伐殆尽,众人扛着杉木到这个石库的场坪,大队干部在这里销账。垒起高高的四堆。当天下午,一辆130的大卡车运走一堆。4天后过才能回来运第二堆。因怕村民偷,白天大队干部派一个孤寡老汉看着,夜里老汉害怕,死活不干。另找人也没人愿意。厚伯听得消息,去大队揽下这单生意。

一老一少肩并肩在杉木堆上躺下来,顶部有五根杉木并列,他们将衣服铺在杉树皮上面,在两树之间的凹槽倒下来,颇为稳固。夜风徐徐掠过,虫蛙也不再呱噪了。少年睁着眼睛望着星空,轻声问:厚仔伯,村里人说你偷听了两年私塾,对么?

老人微闭双目,手里轻摇蒲扇,私塾?不是私塾,解放前荷塘村有个完小,我家里穷,上不起学,每天跟着你们周家的大孩子去偷听,他们在教室里,我在外面的窗户边。夏天被蚊子凶,咬得浑身是包;天一冷,站得久了,两只脚都冻僵了。偷听了半年,被校长杨先生看见了,喊到教室,考了我几个问题,都答出来了。杨先生喜欢,叫我以后进教室上课,不要学费了。念了三年,我哥结婚分家出去了。我爷又得了痨病,身边离不得人,地里活我娘一个人做不过来,我只好辍学回家种地了。

痨病,不是会传人么?你当时不害怕吗?少年不觉提高声音:以前有麻风病的不是都丢进破庙任他自生自灭么。

厚伯叹了口气:自己的亲爷病了,晓得会转染也不能丢开不管。过了两年,我娘可能怕我染上这个病,四处托人让我出去做工。正巧他娘家有远房表弟在县城开米店,需要一个会算账的小伙计,包出包住,每月给家里三块钱。我娘又托人去说了。人家说要先看看人,我娘领着我去县城,头天夜里烙了两张糖饼路上吃,走小路,翻山越岭,太阳快落山时进了城。表叔让我念了一段书,抄了几个字,又考了几个算术题,见我都做出来了。人看着也老实忠厚,就让我留下了。那年我十五岁。

少年感叹道:十五岁就顶事!那,他们待你好么。

老人道:能留下来我就很感激了。天热时,早早起来,担水,洒扫铺子外面街道,倒夜壶。天冷时,生火烧炉子,烧水。反正不闲着,见活不用等吩咐就抢着做。表叔一家见我手脚勤快,人又老实本分,就慢慢地让管管账目。我打算盘的本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每月领了薪就到药铺抓药托人捎回家。原以为日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五零年军队要打进来,县城的人都往外跑。表叔舍不得米店的米,又折回去了,过两天被抓起来,跟一班掌柜的带了白纸糊的尖帽子公审、游街,押到鳌山脚下毙掉了。说着,老人停下来,沉默良久,又说,五六年在劳改农场,我也搞不清杨先生犯了什么问题,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让他开渠、担粪、打石…壮劳力都吃不消,又不给饱饭吃,做不好就乱打乱骂。唉!这个世道!

老人双目已经湿润了。少年的鼻息匀称的响起,沉沉睡去。老人用毯子盖住他的肚皮。缓缓坐起来,夜深了,群星渐渐隐去,月亮从乌云挪出来,圆内阴暗,浑浊不透亮。一阵山风吹来,他感到一股凉意,望着静默的群山久久不肯睡下。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天光微起,他就穿衣起床了,徐步到河岸边,凝望巍巍群山,清明节到了。

早饭后,阴云密布,下起了蒙蒙细雨,风一吹,雨丝像细线一样飘荡。各家各户早备好香烛、爆竹、纸钱、祭肉、一壶水酒等物,用箩筐或粪箕装了,用锄头扛着,带上柴刀,一门老幼齐齐出动,撑着伞,穿着雨靴,田地山野有一种久违的热闹。周育田用锄头扛着一一箩筐香烛纸钱跟在育山后面,因找不到雨鞋,只好穿着皮鞋,好在路面并不泥泞,厚厚的枯草如垫子一般覆盖在田埂的两侧。他从老屋翻出一只破旧的箬笠来扣在脑袋上,显得怪模怪样的,侄子们都他笑他:叔叔像拍武侠片的。

这一代孩子对农事、农具早已隔膜,也没兴趣了解,他们对喜闻乐道的某村某人在某地发了财、做了官变得跟他们父母一样兴趣浓厚。他们先到村子傍边田间的一个荒坡,沟渠上方有两座祖坟。育房一家也赶到。究竟是哪一代什么祖先现在他们没人说得清楚。人凑齐之后,男人们动手将坟丘四周的草木芟除,吩咐孩子们捡石块将纸钱压在坟丘上,以防被风吹跑。主祭的育房、育山墓碑前点燃一队红烛,插在地面,端来祭肉摆上,然后焚香,三拜,插香、烧纸。余人依次完成仪式。再筛一圈就将烧成灰烬的纸钱圈住,点一挂鞭炮。祭扫便完成了,便赶赴另一处祖坟地。

黄牛岭、小华山脚下的祖坟山一时间人满为患,坟墓挨得近,草木又繁茂,一家开祭了,另一家只能等候。炮竹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碎屑四溅草木丛里,好在下着雨,草木潮湿,不容易被燎起来。

   李姓人家在祭物上明显比周姓的更花哨,花花绿绿的冥钞、金元宝、手机、汽车、好像要故意压着对方一头似的,连爆竹也格外长,响起来没完没了。李志明大嗓门在山野回荡:老爷老娘,在那边缺什么托梦来说一声,包管让你们享福。过两天搬个新家,还要继续保佑仔孙们生意兴荣、财源滚滚。快快,烧几只螃蟹让公公婆婆尝尝!

那边充满欢喜笑语,小孩也很活泼,说笑不停。

育山低头砍柴草,鼻子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狗操的。周姓人家的祭扫沉寂多了,男人们心事重重,板起面孔干活,孩子们心不在焉履行着祭扫的程序。周育田用柴刀割着父亲坟丘上的杂草,心想像自己父亲一样寒微的农民,熬过艰辛的一生,油尽灯枯,留下的也就这么一块墓碑了,到孙子这代,只怕对墓碑茫然了。有的,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李姓人家将黄牛岭墓地祭扫完毕,李志明站到高处,用略带戏谑的口吻高声喊道:李家得祖先们,今天多吃多喝多拿,过两天搬到新家,缺什么到祠堂去拿。别忘了回家的路,祠堂的供奉常常有,每日不断。仔孙不会让你们受穷受苦!

   李志明穿着一件黑皮衣,打着一把花伞,尖尖的鼻头闪着光。这话对周姓男人们格外刺耳。然而没有谁敢站出来指桑骂槐地反戈一击。

    上午十一点种,山上炮竹声稀疏下来。不少人家已经收工下山了。周育田看着育山筛完最后一圈酒,点燃最后一挂爆竹,噼里啪啦响过之后。育田看箩筐还剩不少香烛纸钱。他将祭肉收到箩筐里,忽然对育山、育谷二人说:我去交椅形给厚详公公烧两张纸。

  谁?育山一愣,眉头锁得更紧了,不好直接训斥,不安地看着育田:要烧也轮不上你,李志明从来没给他烧过,你何必来撩这出。再说柴草早把坟丘荫掉了,哪里还找得到!

  育谷说话则没什么顾忌,哥,现在两边正争迁坟款,你可别落下什么话柄让人家抓住了。

  育田望着交椅形,斩钉截铁地说:我这次必须去,没有厚详公就没有我的今天。姓李的烧纸不烧纸是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两个见他说得决绝,不好强拦,毕竟他是一个处级干部,由着他锄头扛着箩筐晃晃悠悠去了。

  育谷摇摇头:书呆子气又犯了。育山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将锄头抗在肩上,喊了声:回家!

    雨已经停了,草木枝叶上的水珠将育田的裤腿衣服打湿。他挤到厚伯的坟丘前,放下箩筐,气喘吁吁。额头一半水珠一半汗珠。他望着密密的灌木丛愣了一会,从箩筐里拿出锈迹斑斑的柴刀来贴着地皮挥了挥,竟被弹了回来,刀太钝了,震得虎口发麻。这把柴刀是他从老屋拾掇来的,藏在了箩筐底下。一早他就筹划来厚伯坟丘前烧纸的事。中途几次想跟兄弟们提起,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奋力挥动柴刀,十来下,终于砍断大拇指粗的一根灌木,刀口如老鼠牙啃得一般参差不齐,刀把已经将手掌磨出两个泡来,再一挥,泡挤破,鲜红的皮肤卷起来,阵阵生疼。他不禁摇了摇头,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厚伯想必也会笑话了。他改用锄头削,轮起锄了一下,噌地一声响,火星四溅,翻过锄头一看,刃口卷起来了。他颇为泄气,锄到石块了。他踌躇着要不要回村借一把锋利的柴刀来,那他给厚伯烧纸的事一支烟的工夫就会传遍全村。可是没有趁手的家伙,他怎么铲除这些灌木杂草呢?

      无计可施之际,清根从树丛后转出来,左手提着一篮香烛纸钱,右手拎着一把柴刀

“育田叔叔,想不到你比我先到!清根一身上下也都被草木上的水珠打湿了。

 育田大喜过望:你怎么来了?你爸晓得你来吗?

 清根走过来,摘下眼睛擦了擦重新带上:没有,我让我妈偷偷准好的,下山回家他们搓麻我就回来了。

 育田留意到他脸上起了红痘,下巴胡子茬又粗又黑,好几天没刮了,想必夜里也没睡好觉。

 清根放下篮子便俯身去砍灌木,他带来的柴刀颇为锋利,然而不甚得章法,显然是从未打过柴,砍断的灌木茬高高低低的,一会儿他停手展开手掌看了看。育田便知他手掌磨出泡来了。

  育田笑道:我来。接过柴刀来,弓步蹲下,将腰趁下来,一手扶着灌木丛,一手朝它的根本削去。嗒嗒的砍伐声在山谷回荡。不消一刻,将砍倒的柴草一拢,堆放到一傍。时间一长,手掌破处摸出血来。他咬牙不响,一鼓作气将坟丘上面和四周的草木都砍光,堆了两个大堆。

    清根捡石头压了十几张纸钱在坟丘上。育田点了一对红烛插在墓前,焚香,三拜,蹲在坟前烧了许多纸,草纸被雨水淋过,很潮湿,黑烟滚滚而起。他用两根树枝拨弄着让它们烧起来。坟丘原先一块一尺见方的墓碑,早四分五裂,上面刻的字已经辨认不出来。育田望着磨碎的墓碑,心潮起伏,一时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颤抖:厚伯,我来看你来了,三十年来,第一次给你烧纸钱。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厚伯,我听你的去念书了,从四年级念到博士,你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呢?念书越多,胆子越小,越在乎别人背后的议论。这几十年,每每闲下来我就会怀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很辛苦,却是我大半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厚伯,你跟我说过,等我学问大了,有朝一日回来改变村里人的想法。现在看来,我一点都做不到,不过让我最欣慰的,后一辈的读书人中还有明事理的,比我更勇敢。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侄孙。清根,来拜拜你的二爷爷!他站起来,腾出位置来。

   清根焚香、三拜、插好香,烧纸,看了一眼育田,望着墓碑,说:二爷爷,我昨天才从育田叔叔那里了解你。很高兴有您这样的祖先。我爸那代人理解不了您,我想从我这一代开始会理解您的,也会记住您的。

   清根祭毕,站到一傍。育田将锄头横立,坐在锄杆上,从清根张了张手:带烟了吗?清根掏出烟来,递给他。育田点着烟,缓缓地抽着。指了指一块青石对清根说,垫几张纸坐下,聊聊吧。

  清根照做,两个面对面坐着,在厚伯坟墓傍聊起来。

  我终于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一个猥琐怯弱的中年男人。自私而麻木,虚度了许多年月。虽然还活着,对社会、对别人都没有什么用处,只是一个光会消耗的酒囊饭袋而已。周育田夹着烟,语气冷静地说着,仿佛说另外一个人。

  清根大吃一惊:育田叔,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周育田吸了一口烟,随着烟雾喷出,缓缓道:本质上我跟你爸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努力走出大山。内心都充满对世俗定义的成功的渴望,权力、金钱、美女、豪宅、名车之类。不过你爸是毫不掩饰,而我,不过掩藏的很深,有时候自己都隐隐带着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以为自己有多高尚!

你爸发迹之后,有条件展露出来。我呢,是因为不得志而受到抑制。只好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把尾巴夹起来。假如我爬到副司长司长的位置,溜须拍马的人多了,我回来大约也会有衣锦还乡的大阵势。当处长那几年,每年手里过几千万,好几次也想过要伸手弄钱,想让老家人知道你发迹了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只不过念书多了胆子就小了,担心东窗事发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因此在行内落了一个有油盐不进,做事公正的名声。起初我也汲汲于名利,只不过性格木讷,笨嘴拙舌,不会说漂亮话,为人处世不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好重新掉头钻研科研和业务。记得有一年我请了一个领导吃饭,人家大概怕饭局沉闷,又喊了几个。我一狠心买了一箱五粮液,下出租车抗上二楼包间,坐下不久,有个高校教授提着两瓶茅台来了。领导钦点喝茅台。点菜、喝酒、说笑我都插不上话。一个晚上坐在那里咧嘴跟着傻笑。吃到七八分,我心想也该表现一下,借着上卫生间出来,到吧台要结账,一看账单,二万多。我惊得嘴巴都没合上,狼狈放下账单回来。

   领导提杯总结完,吩咐那个教授:老谢,去把单买了吧! 我又扛着五粮液下来,教授叫了司机扶着领导上了车,绝尘而去。

   我在路边冻得瑟瑟发抖,等了一个小时才叫到车。我搬酒箱上车,从车窗扭头望着那个高档饭馆巨大的灯柱闪烁,瞬时明白,这种地方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那以后就慢慢地熄灭了钻营之心。张岚每次跟我吵架都要拿这件事来嘲讽我。我在他们家人眼中如同一个乡巴佬,不懂人情世故。

育田手上夹着的烟烧出长长的一截烟灰,他没有发觉,举起烟抽了一口,烟灰断下来落在他衣襟上。清根忙凑进帮他拍了拍。

育田摆了摆手,又道:我人生最失败的也许是婚姻了。其实,我在大学时是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农村考出来的,人很朴实温和。毕业后在一个公司做会计,不过人长得一般。我虚荣心作祟,以为带回老家会很失面子,就跟她分了。工作几年,老乡会上认识了张岚,她刚跟男朋友分手,正到处让人物色条件好未婚男人。明明知道她没看上我,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追求她来,只是因为她有几分姿色,场面上又能说会道,为讨她的欢心,我每每屈从她的安排而放弃自己的选择。委屈而不能求全。她带着天然的心理优势至今,每每说来,倒是我耽误了她的终身。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她所要求的。离婚对我们大约都是最好的解脱。她和她家里人心里一直带着愤怒和不甘,将这些统统灌输给孩子了。我真不知道孩子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夹烟的手指有点烫了,他将烟头丢在一个小水坑里。默默地点了第二支烟,猛抽了一口,随即一阵激烈的咳嗽。

 清根静静地听着,从小到大,大人们在他面前都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从来没见育田叔叔这么坦率的。

育田请了清喉咙,又道:念书越多,越怯弱,越擅于掩饰,惮于行动。当年我跟厚伯在一起时做事干脆,从来不在乎村里其他人的口水。念书后,人家一说就犹豫了,家里人一阻拦,就放弃了。厚伯饱经风霜,历尽人情冷暖,早就觉察出来了,也许劝我上学之时就料到了。

   我在荷塘小学重新念四年级,刚开始早上上学,晚上放学都要拐到厚伯的屋子喊他一声,站住跟他说一回话,才跑着离开。上下学有了伴之后,人家不想打老巷穿过去,我犹豫了两回就跟别人走了,有时偷着拐弯去看看厚伯。又怕他会责备。厚伯从来不说你怎没来之类的话。我站在门槛上往屋里喊,他总是笑咪咪地迎出来,抓一把炒红薯片或炒黄豆给我,老师又让背课文了?今天值日扫地?老师又表扬你了?我一一作答。厚伯便催我回家,赶紧回家吧,你老子还等着让你喂牛水呢。周末我跟厚伯出去打柴,或割草回来,吃饭时,我端着碗夹了菜要往下村跑,大哥在巷子里挡住去路,你又跑下往下面乱跑,一天跑七八回,你晓得李志明说什么?人家到处吵吵你念书的学费是老厚出的。本来没影的事,跳进黄河洗不清。

  我娘追出来,说:田仔,以后少往他家跑。你也大了,要顾及家里名声。

  我只好蹲在巷子里闷闷吃完饭。

  五年级,我考到草桥乡中心小学了,住校了,每周三下午下课回家带菜,周日下午再背米和菜回学校,往后三年皆是如此。见厚伯面就更少了。

   育田抽着烟,叹了口气:住校后,每次路过老巷我畏首畏尾,像做贼一样,害怕被人看上。年节有心帮厚伯做菜,畏于人言,终不敢去。暑假本来要帮厚伯搭把手,踩打谷机、插秧之类的,家里人一拦就去不成。有时候路上碰见,只好低声叫声厚仔伯。回学校倒是如释重负了。而厚伯待我始终如一,从来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丝愠怒。念了高中,上了大学,我渐渐的忘记了厚伯。只有路过老屋的废墟才想起往事,愧疚之情也就越来越浓,然而我连来这里上个坟的勇气都没有。这几年人生失意,对厚伯的想念就越发浓烈。负疚也越来越深。

现在想来,其实怯弱只是一个借口,内心深处不过是极度自私,我害怕被厚伯连累。根本配不上厚伯对我的殷切期待和厚望。

其实我当初就是不顾他们的议论和家里的阻拦,像辍学那一段一般照常跟厚伯来往,他们也不至于打我骂我,也不至于放火烧我们屋子。至多众口一词说我:憨子、蠢子。可是我落得心安理得。就算念高中之前不敢。可上了大学呢,已经走出乌溪村了,他们要嗡嗡的,也是在村里的短暂时间,为何扁扁没有勇气去上个坟呢?中考时,我爷一门心思想让我读中专小师范,早点出来拿工资减轻家里负担。教育局一纸文件,中考前一百名必须上高中。我全县第三。念高中的学费都是找不同的亲戚借来的。为平息流言,我爷每次去村中场坪跟人抽旱烟带着这个本,跟这个说一说,让那个看一看,直到我念大学。而流言从未停止过,可谁想得起厚伯这个人来呢?

这两天,我想明白了。当初无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会有人说长道短,有些人压见不得你有出息,过得比他好。况且日子这么无聊,没有一些流短蜚长如何打发。如果你高高在上,那么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厚伯生活年代,他没有机会走出大山,他仍能表里如一始终不渝坚持自己朴素的是非观。我呢?身子走出去了,脑袋还留在这里,本质上跟村里其他男人没有什么不同。

   一阵风吹来,吹得烧尽的草纸灰烬四处飞舞。育田咧嘴笑笑:厚伯听见了。

   清根说,应该带壶酒来把纸钱圈起来。育田摇摇头,厚伯不会这么自私和小气。将手里的烟头在地上捻灭。乌云消散,天色开朗起来。清根手机响起,茶英喊吃饭。育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回吧。

   午饭,育石也从驻村回来了,育山愤懑地说,上午筑路公司的代表和大队干部找了现世宝了,让每户的户主签字,签完就发补偿款,协助将坟迁过去。筑路公司跟各村农民打交道多了,早学的猴精了,怕补到村集体,有些农民回头还闹,先让签字画押。人家说缺一个没签的,就搁下这段修下一段,反正工程也得干一两年。到时候补偿款是不是这个数目就不知道了。李志明放出风来,李家人不等用钱,一年两年等得起。

         第七章

冬日的夕阳悬挂在西山之顶,惨红惨红的,感受不到一丝热度。北风凛冽,刮到脸上犹如刀子割过一般。田野萧瑟,满眼都是枯黄的稻茬,走近看时,稻田里都洒了一层猪粪或牛粪。十七岁阿田独自一人翻过一座荒秃秃的山岭,站在山顶,村口七八株枝繁叶茂、经冬不凋的樟树和暴露在外的一道道老旧的黄土墙收在眼底。他大步沿着蜿蜒的山径下山,路侧隆起的黄土被霜雪冻过之后格外松软,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他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衣,里面套了一件毛衣,下身穿着三件单裤。即便穿了这么多,一眼也可以看出他身体单薄,面容消瘦,颧骨突出,看上去很久没吃上饱饭了,营养严重不良。他琥铂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前方,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嘴角和下巴长出焦黄稀疏的胡须,干瘦的右手上领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有他带菜的玻璃瓶。风呜呜地刮着,他迎着风冲下去,皮肤被寒风撕扯的刺痛感仿佛让他更能发泄郁闷的情绪。他冲到坡下,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鼻涕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摸了摸面颊,冷得几乎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大吼两声,几滴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山脚一条小河,跨过去就是田埂。一股水流缓缓地往下流,下游水潭快似乎凝滞不动,一半结冰,一半没有。

他来到水面窄的地方望对岸一跳,一脚落在水里,水打湿了鞋面,一注水从烂缝里灌进去了。鞋里面顿时滑腻腻的,脚面一阵寒冷刺骨。

他咬了咬牙,顶着风在窄窄的田耕路疾行。

初三上半学年快结束了,寒假还需要补课,过年才会放几天假。经过这么几年的苦读,他已经成为草桥乡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每逢从荷塘村穿过去,坐在门户边聊天的男女老少就会指着他议论,说,乌溪村有仔的四仔,整个草桥中学第一名,早晚丢掉七斤半的锄头。

他是草桥中学的模范和骄傲。然而校长和老师并不关心他在食堂吃得半饥半饱。同班的成绩靠前的同学们一直在跟他拼谁读得更苦,却不知道他内心羡慕成绩靠后的那些学生,可以略无顾忌的找吃找喝,上街游玩,而老师们不大敢管来。而他,必须做出模范学生的架势来,老老实实听从学校的安排,即便饿了肚子也不闹不叫,10点熄灯之后,还得去小卖部买蜡烛苦读到十二点或凌晨一两点。

 他记得最高兴的就是年轻老师带去县城参加各科的竞赛,下馆子,吃到撑得翻白眼。饭店的吃米饭是不要钱的,有一次他们六个学生把饭店晚上那顿米饭都全都一扫而光,店老板目瞪口呆。

他没法跟爷娘说,隔两周就背二三十斤米去呢。

在草桥中学他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很多心事无人可以倾诉,他很想回家说给厚伯听,可是每回路过厚伯家如同做贼似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让人心神不安。有些事情,即便对厚伯也不能说出来,比如生理上的变化,喉结越来越粗了,下面长出了一撮黑毛,忽而满脑子都是某个女同学的影子,夜里在被窝里遗精。他对食堂卖婆子嘴脸极为厌恶,对老师公然剥削学生们的口粮也令他愤怒,然而这一切他只能装在心里,一个好学生是不能被校长点出来罚跪示众。胸中的积郁只能到空无一人的林子里大吼大叫发泄一通。

   他显得很不合群,而又郁郁寡欢!

   除了考试成绩,没人关心他怎么想?

   人们以为尖子生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

   走到樟树下,天已经黑了。几户人家窗户透出星星点点亮光来。水塘静像一面泼过墨的宣纸。打小庙前经过,火炉里的一炷香香头明灭,映照神龛上樟木雕的菩萨颇为狰狞。

    靠村口住着的几乎都是李姓人家,男人们没什么能耐,没能力盖新房,只能将老屋翻修一下。一家老小都是邋里邋遢,叫村里人看不起。晚上除了做饭吃饭开电灯,其他时间屋内外乌漆墨黑,因此巷子里看起黑咕隆咚的。他走得熟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厚伯大门。他快速穿过一家人家的门户,没看见女人往外张望,松了一口气。女人嘴快,瞧见没,有星家的老四又来我们房哪个老憨了,偷偷摸摸的,不晓得又去干什么。其他女人会遐想连篇,用脚后跟想都晓得,无非是找老憨要钱去了,哄他高兴,把钱拿到手。老傻子,人家考出去了还能想起他来,会给他养老送终?过继给自己的侄子倒一个子都不给!

   厚伯家大门关上了,他轻轻摧了一下,没插门栓,吱呀一声两边徐徐展开,屋里黑洞洞的。他很是奇怪,这个钟点应该是吃饭时间。厚伯不在家?他一般不串门。走亲戚?也从未听他说起过。他喊了几声厚仔伯,没人答应。他一只脚跨过门槛,踌躇着,寒气从领口往衣服里灌,冻得他不由身体抖了几抖。浸水的左脚快没知觉了,他抬起来跺了跺。要不要先回家去烤烤火,吃饱饭,身体暖和了再转过来呢。然而想到又要跟家里费一番口舌,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待要进去拉开电灯开关线看下,若有人看见,有星老四一个人屋里,好说不好听!

   厚伯住在靠近厨房的那间房间。他又喊了两声。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接着是几声激烈的咳嗦。他赶紧跑到厨房边的壁板摸到点灯开关线,拉着点灯。为省电费,厚伯在房间内没有庄灯泡。灯光昏黄,他回身带关上门又折回来。只见厚伯扶着壁板出来。身上披着一件黑棉衣,下身穿着睡觉的单裤。颤巍巍迈出来。一手扶在梁上,用声音嘶哑问他:阿田,你回来了?今天不补课了?

   阿田大吃一惊,半个月不见,厚伯竟然变成这幅模样。满脸病容,憔悴不堪,头发胡子乱糟糟的,两眼无光,平日面颊上结实的肉松弛下来。连两道黑而修长的眉毛毫无神气。

   厚仔伯,你怎么啦?他紧着走几步上前扶住他。厚伯的手凉凉的。他感觉他牙齿在打颤,他强忍着。

   我得病了,怕冷,本来想躺一躺就好了。不想两天还没见好!厚伯中气很虚弱。

他才想起厚伯身上穿的少来,快躺回到被子里去,忙有搀着他床上躺着。帮着掖好被子。他听见厚伯身体在被子里颤抖。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厚伯老了。需要人照顾了。

“喊古仔了么?吃药了么?他连声问到。古仔是荷塘村的赤脚医生。

厚伯摇了摇头。

“我去喊!” 阿田转身要出来,厚伯伸手拽住他:天都黑了,人家不愿来,明天你回学校,我还不好,你过荷塘跟古仔说一声。我现在想烤火,你帮我下挂面条,火笼里铲点火我夜里好烤一烤。

他答应着,到厨房来生火。久未生火做饭,手脚生疏了,他擦了好几根火柴都不能将放在灶眼的松针点燃。他又狠狠地擦了一根,火苗蹿出,摇曳着,他拿起一撮松放在上方,一股黑烟滚出来,他使劲用嘴吹了吹,还是没着。他有些泄气了,骂了句:狗操的!

不要急,松针有点受潮了。厚伯仿佛在一边看着他,只是声音软绵绵颤悠悠的。他吸了口气,沉住气,再点划着一根火柴,伸到松针堆的下面点着,然后双掌捂住,趴在灶口耐心的吹着,黑烟滚出来,然后松针忽悠闪亮,燃起来,火苗一会就蹿起来。他在上面加上松枝,着了之后,用火叉推到灶膛,火旺得旺起来,映得他的脸一明一暗,烤得浑身慢慢暖和起来。厚伯的橱柜他以前是熟悉的,打开来,哪个搁油盐、哪个搁鸡蛋、哪个搁挂面,他一眼就能找到。他先烧了一锅开水。舀了一碗端到房间。厚伯把手电筒打开照亮,见他回来,明显振作了很多。

喝口水,我就下面条,打个鸡蛋。他端着碗,屁股坐在床沿。厚伯坐起来,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吃完。将碗递回来,说:吃完热水肚里就暖和多了。

他沉吟了一会,说:厚仔伯,你病了两天连个看你一眼的人都没有,也许你该和李志明搞好关系。

厚伯摇摇头,苦笑道,没用的,我哥嫂从来没管过我爷娘。他们教出来的仔女能会来管我?!我又不能像别人一样到处吵嚷,恨不得整个村子都晓得,让他们一家难做人。退一步说,就算有晚辈来服侍,心不甘情不愿,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给你甩脸子使性子,还不如不来。我见的太多了,早想开了,能活就活,要死就死。活到这个岁数还怕什么。你不要担心我,我的身子骨自己清楚。

他犹豫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煮面了。

多煮点,你也吃一口暖下肠胃。

他经常看老娘下面条。辍学那会年节也给厚伯下过,水烧滚之后,下面条,煮软捞出来,刮起水,放两勺由,舀一勺凉水,水滚,打鸡蛋,打成蛋花,将捞出来的面条下去再煮,放盐。煮得,用一个大碗盛了。摸一摸碗,很烫。他踅摸一圈,搬了两把条凳进房间,凳腿错开合拢了,与床沿拼排,他将面碗搬在条凳上,扶厚伯床沿坐着。床沿比条凳只矮几分寸,这般坐着很不舒服,需要弯腰低头,将面条挑起来吃。他将电筒搁在桌上照着条凳。厚伯挑起一根面来,送嘴里,稀溜溜吸进去,满意地点点头。嗯嗯,好吃,这是我今年吃过的最香的面条。

他挠挠头皮,笑道:那是你好几天没吃饭。一拍脑门,坏了,我忘了铲火笼了。慌忙出来找到火笼,将上一层白灰倒到灶眼的下层,将灶膛里的烧红的柴块都铲进火笼。提着进屋放在厚伯脚下。回来准备收拾灶台,锅里还有些面汤,他用锅铲了送嘴里尝了尝,盐放多了,便冲里喊道:咸了。

  我嘴里淡,咸了正好。你快回去了吧,省得你老娘惦记你。厚伯说,声音亮堂了不少。

 阿田将锅里的剩余的面汤盛起来,他怕厚伯吃得干,便盛了端进屋,放在条凳上。

 厚伯停下筷子,抬头看着他:你也饿坏了吧,先垫一口吧。

 他摇摇头,我回家就能吃,你怕冷,多喝点汤。

 那你回家去吧。我吃了两口面,脚下一烤火,感觉好多了。快去吧,去吧,明早你打我门前过,我早起来就是好了。要还没起,你过荷塘去喊下古仔来。去吧,去吧。

   他已经饥肠辘辘,双脚虽然在灶膛烤了烤,这回仍旧感到寒彻透骨。他踌躇着,左右看了看:还是等你吃好,收拾完,睡下了我才走吧。

 厚伯摆摆手: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一会吃完我自己能收拾。

  那我走了!他迈步出门槛,扭回头又问了一句:我吃完饭再来。

 厚伯摇摇头:不要不要,留着等我老一点你再来服侍我。快去吧。

 他快步到大门口,开门,在掩上门。巷子黑洞洞的,他摸着墙,一脚高一脚低回家。推开厨房的门,老娘正在灯下洗碗,见他进来,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晚回来,还以为你今天不回呢?又去下面了?

他默不作声。两只眼睛往桌上踅摸。

他娘又问:没吃饭?

桌上空空,什么都没有。他脸色暗淡下来了,带着一股怨怒。

他娘又问:你没在他家做饭吃?光聊天?

他有点不高兴,提高嗓门吼了一句:厚仔伯病了了,我给他下了一碗面。

他娘道:他病了有他房里亲戚去照看,你操这份闲心干什么,老弟,好好念书是正经。

他怒气冲冲:没厚仔伯,四年前我早绝食就饿死了。我给他煮个面算什么?

他娘也有了点气:你给他煮面,连累我们全家被人说闲话。

他眼眉立起来,苍白的脸一片红潮,大声道:进这个家门就烦透了,我回学校了。转身就往外走。他娘跑过来一把扯住他:这么大的气性,我不过劝你一句。乌漆嘛黑的你去哪里?快坐灶边去,我下面条给你吃。

他娘很快将面煮好,大海碗装在桌上。他坐在条凳上,伏着吃面。有星走进来,坐在儿子对面往烟袋锅里装旱烟,火柴点燃纸媒,将烟嘴衔口里,点着,猛吸一口,烟丝嘶嘶烧得明亮。他挥灭纸媒的火苗,鼻孔吐出两股长长的黑烟。在堂屋听到娘两个的对话,他想跟儿子谈谈。自从儿子绝食被厚伯劝的回心转意之后,他就很少干预两个的往来,闲言碎语他也听了不少,不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碰上厚伯,两个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敬一锅烟。但话题从来不涉及阿田,说说虫害,说说旱涝,说说地里来年种什么品种。他清楚厚伯在儿子心中的分量,他不想像以往那样粗暴地命令儿子不许干这个,不许做那个。

他以罕见的耐心审慎地挑选词句,以饱经世故的口吻对儿子说:仔呀,爷跟你讲,你去给厚详煮面算不什么?就像两个人交朋友一样,有难处,你帮我,我帮你。没有什么不对。娘个屄,问题是乌溪村周、李两个姓历来就不对付。没影的事都能说得有模有样。李家队的人都传你念书的学费是厚详出的。你有八张嘴巴都说不清。传到别的村影响我们家名声,你姐姐要嫁人,你哥哥要娶人,都受影响。爷不是不让你去,你先少去几次,等你考出来了,自己吃了工资再去就理顺多了。你想想,你自己有工资还图他什么呢?别人反倒会说你人不忘本。

他觉得爷老子这话颇为中听,默默地点了点头。有姓吸完这锅烟,敲掉烟灰,又装了一锅,将纸媒放嘴边吹燃了点着烟丝,牙齿衔着烟嘴,褶皱丛生的脸凝思着,烟雾缓缓从嘴角和鼻孔漏出来。

他看了一眼儿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厚详,人是个很正派人,整个乌溪村找不出第二个来,只不过时运差了点,不然也不会回这个烂穷地方种地。

他娘在另一边斩猪草,坐在一个小竹椅上,弓着背,伏下身抡起刀噌蹭地斩着。这时直起腰,插了句:都说他脑子有点不正常,好好的水泥厂不干非要回来。

有星冷冷说道:这是他两个侄子放出来的话。他嫂嫂经常骂他老娘老不死。他不回来老娘能活怎么久。卢花倒是还没活婆婆得长。

     女人自顾自地说了句:仁详倒老实,被芦花捏的死死的。国明像爷,老实一点,志明像娘,嘴巴会说,逮谁跟谁来,不是善茬!

     夜里他和育谷两个睡一张床。育谷去年主动不念了,嫌弃学校管得紧,饭吃不饱,成绩也不好。寻思着大一点当兵去。有星说当兵也要初中毕业证,育谷说花三十就能办。有星一想,倒是省学费,随他去了。育谷跟村里的后生厮混的倒熟,偷树、偷瓜、赶集、打群架、吃酒都带着他,很快带了一股二流子气。

育谷夜里出去看赌牌九,还没回来,他一人脱下外衣钻进潮乎乎的被褥,半晌才焐热一点,浓重的寒气浸得脸生疼。辗转反侧中朦胧睡去,却又做了一个梦,衰老的厚伯拄着木棍扶着门框要出来,李志明气势汹汹从墙角转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老不死的,还不滚蛋,老子要娶媳妇了,赶紧把屋子腾出来。扑上去要挥拳要打老人。他上前要欲加阻拦,被志明叉手一推,仰面跌倒。蓦然从梦中惊醒,只见房间内一片红彤彤的光亮,扭头一看,是从窗户外映进来的。只听外面人喊狗吠,一片混乱。他激灵坐起来,有人大喊:老屋着火了,着火了!一阵急促嘈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从巷子跑过去。他爷娘兄弟也都爬起来了。他慌忙穿衣服,爬起来。一家人面面相觑,跑到巷子外往下一望,老屋那片火光冲天,半边天都烧红了。将村子照如白昼。这时育谷咚咚跑来喊道:老厚住得老屋着了,傍边的都烧起来了,快去把我们老屋屋檐打湿,一会就燎过去。有星说:打湿有什么用,快带梯子和刀,要把屋檐掀开,火才燎不过去。

育田听得老厚两只,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大喊一声:厚仔伯,迈步就往下跑。他娘反应过来,跟了上来。

跑到老巷,烈焰飞腾,一群人慌慌乱乱提着桶或盘往里火场跑。他跑到墙角,被他娘一把扯住衣服:老弟,你昨天夜里去过他家,喊喊哭哭的,说不清楚,莫让人家赖上。他泪眼朦胧,前面一团火彤彤的烈火,梁柱毕毕剥剥的烧着,热浪滚滚,隔着十几丈犹能感到。李志明嚎啕传来:老不死的,你跟我结了一世的深仇,把我家当一把火烧光,让我怎么拿什么娶媳妇?大家也顾不上他,有几个格外胆大登梯子爬到傍边房屋的屋顶,下面递了水上去,往火里泼去,又将相邻房屋的瓦片掀开,将架瓦的木条砍断。育山提了桶来,瞥了育田一眼,还不回家去:他现在跟疯狗一样,你喊一声他就会赖上你。他娘拖着他回去了。

大火烧到天明才被扑灭。 他扛着一袋米,提着一罐辣椒腌菜,两眼红肿,往学校去。家人告诫他不要打火场进过,他忍不住拐到巷子的另一边,远远望了一会,厚伯的老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倒塌的乌黑梁柱还冒着白烟,临近的墙壁都被熏得黑漆漆的。李姓男人围着立在废墟里说着什么。他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见有人往这边来,抹头拐出巷子,走到村口,回头又看了看,心里一片空荡荡的,愁云惨淡,阴风怒号。

大约是怕他回来引起李志明的猜疑,有星特意叫育谷中间给他送了一次菜。育谷跟他说李国明、李李志明兄弟原本不想把厚详埋了,房里人说横死鬼太凶,不能放村里,才凑了几个钱,买了一口薄棺材,瓦砾里挖出烧得焦黑的尸体,敛了,抬到交椅形下面挖坑埋了。

周末下午他回来,特意跑到交椅形,一做新起的矮坟丘,高不过两尺,窄窄的墓碑,一尺见方,上面刻着:李厚详之墓五个字,一行小字是生卒年月。

他往捡了一些石块垒在坟丘上,天色黑下来,空山死寂,唯有北风凄紧,他叹了口气,离开坟丘下山。

村里传言是厚伯夜里拿灯笼放在床上烤火,夜里蹬翻火笼,引起这场大火。只有他知道厚伯从来不会这样做。

     他睁开眼睛,阳光茫茫的有些刺眼,浑身被烤的暖洋洋的。他竹椅子上起身,掏出手机来看了看,下午三点多,这个盹打了一个多小时,顿时困乏消除了不少。他立在栏杆边,望着交椅形的方向,万物复苏,春山叠翠。楼梯响起一阵蹬蹬的脚步,他嫂子走到他身后,喘着粗气:你大哥和房里几个人去祠堂和李志明谈判了,我刚才在外面听了听,吵得很凶,你赶紧过去吧。

   育山一愣:我不会吵架,谁也吵不过。

   大嫂说:你身份在这里放着呢,李志明总得忌惮几分。她鼻头皱其几条深纹,眼神中带一丝恼怒。

   育山虽不情愿,不想拂了她的意,低头默默地往下来。他走老巷子,未到祠堂,老远就传来激烈的吵嚷声,嗡嗡嗡响成一片。他心忖,自己进去能发挥什么作用呢。各家各户利益攸关,谁肯让出一分一毫,往常乌溪村人争水争急眼了,经常说一句:和尚没仔,大家绝代。他若不好,谁都别想好!他帮着周姓说话?以处长的威势压住李志明?站在公正的角度给双方掰开揉碎了讲道理?

    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口,两扇大门大开,一阵浓浓的烟雾滚出来,他踌躇着在门口立了几秒钟,犹豫地迈着脚步进去。偌大的堂屋坐满了人,乌压压一片,大约周、冯两姓的成年男子都来了。现在大约是吵嚷的间隙,男人们脸上的怒容还没有消散,涨着脸,抽着烟,一面心中暗自盘算。他进来时,居中而坐的李志明冲他点点头,他倒是一幅不愠不怒,谈笑风生模样,大背头梳的油光,黑呢子衣,黄色的皮鞋锃亮,敲着二郎腿,嘴角上扬,瞥一瞥这个,看看那个,颇有大哥风范。相形之下,周姓任何一个人的气势都被他盖过去了。

  金星咳嗦了两声,用夹着烟的两指了指,说:志明,老古板传下来的,你不能不认账,东北两面的山一直就是周家队的。老牛岭的坟山就是借给你们李家的。现而今,刘备借荆州,有借没还。你像你在外面租别人的房子,要拆迁了,你不能跟房东一样要补偿吧。

  李志明笑道:金星叔,你年纪大,老古板的事就你晓得多。不过就算是借的,也得有个借据吧。大家都出去混过世界,凡事要讲证据,这不要我再讲吧。你们说山是你们的拿出证据来。我们房里的老人一直告诉我老牛岭还是李家的,周家人多,抢占过去。

  金星被噎得一愣,说:早年间人少山多,谁先占了就是算谁的,我们看下两边的墓碑谁最早不就晓得了。

  李志明反问:谁先占了算谁的?我说交椅形的山是我的。修高速占交椅形的面积比牛头岭还多,我们让修路公司量量看。

  周姓众人质问:凭什么说交椅形是你的?

  李志明冷笑:我继父李厚祥埋在那里,上午你们的田仔处长和我儿子还给专门给他扫墓。大处长,你来得正好,你给大家做个证。

  众人目光齐刷刷打过来,周姓的多恼怒,冯姓的多嘲讽

  周育田没有躲避畏惧,目光顶着巡视了一番,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想想三十年过去了,厚详公公又被你们挖出来再利用一次,埋汰一次。其实大家根本不关系祖先迁坟魂灵会不会安宁的问题。如何拿到更多的钱才是每个人最大的问题。不过你们想想,吃完这次,下次吃什么,把乌溪村卖了?当年开山禁砍山多过瘾,一两年的有好柴火烧,一两年后呢?树根都抛得光光,以前到处能见到的杨梅、野栗这样的野果,现在还能见到吗?泥鳅黄鳝用电瓶电过之后,现在还能看到吗?蛇啊、青蛙啊。

   厚伯活着的时候,晓得村里人自私、狭隘、鼠目寸光、一盘散沙,见不得别人好,没人说公道话,劝我去念书,将来有出息有本事来改变这种局面。三十年过去了,有什么改变吗?当然,我没出息没本事,钱赚不多,官做不大。就算我有本事,官又大钱又多,我能改变什么?那倒不是我改变你们,而是你们改变我。我没有变成你们,所以一直还是跟厚伯砍柴那个样子。

   当年厚伯正直,敢站出来替别人将公道话,你们说他憨蠢,不晓得躲一边看热闹。当年厚伯讲原则,不能给你们谋好处,你们说他六亲不认、不通情理。当年厚伯大度,忍让那些闲言碎语,他们欺负老实软弱,败坏他的名声。你们从来不会反省自己有什么不对,做错了什么。从来不会想过乌溪村为什么变得乌烟瘴气?从来不会去想周、李两姓过去究竟有什么恩怨,为什么延续到现在?同在一片屋檐下,为什么就不能团结起来?

  你们出去闯荡过,也赚过钱,也见过世面,没有把外面好的东西,诚信、合作、包容等等带回来,带回来的是更坏的,蒙哄拐骗、寡廉鲜耻、争名夺利。统统传给乌溪村的子孙,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更有出息更有本事吗?

   老实说,我现在要彻底抛掉乌溪村给我带来的包袱。你们怎么议论我都无所谓。恨我怨我也不所谓。我今天彻底和这里决裂了。此生再也不想来这里多看一眼了。

   说毕,他未等大家有所反应,转身出门。他大步来到老屋从床上提起背包准备离开,胸口一阵激烈的疼痛,脸上虚汗冒出来。他脸色苍白,扶着墙喘气。他心中暗想,这回可能要交代在这里了,那可真是不得好死!

  一辆摩托车呼呼地响着,驶进巷子,清根停住车,跨腿下来,跑过来扶他:田叔,我送你!



         尾声

育田叔至死都没有再踏上乌溪村的土地。当年周、李两姓闹闹哄哄争迁坟款的余波至今未了。年节回来,两边人见了面也都是淡淡的,上了年岁的如此,年轻的也是如此,隔阂莫名其妙延续下来了。

钱,最终还是按坟墓数分到各房下。周姓人家内部吵了无数的架,有的如同仇家,相互不再来往。第二年他们还是凑钱在老门楼的旧址上修了一座新门楼,把公认的有出息的子弟用一块碑单独刻出来,几个赚了点钱的,做点官职的。育田叔没在上面。周姓念书的子弟们大约也没人知道育田叔在行业内的影响力。当然,就算知道也未必知道他是乌溪村人,年轻人谁愿意关心上一辈的事情呢?

那年清明,育田叔回北京不久就到南方一个不太知名的高校就职了,院长是他博士生导师,素来对他青眼有加,让他主持一个新成立的研究所。不到十年,出了不少国家级的成果,蜚声国内外。他彻底放下包袱,回归了书生本色。没有复杂的人际,简单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原本可以更有名,当然也更有钱。每年不少场面盛大的互联网大会请他出面登台讲座,他都婉拒了,他真真正正地放下了名利。

我研究生毕业时,宇田叔把我推荐给秦总,和他谈得来的博士生师弟。当时融到一笔钱创业,秦总自然格外器重我,刻意栽培。如今我是集团公司的副总裁。村里人说,李家老的衰落了,新的又起来了。传言我薪水几百万,股票值很多钱,上市就是亿万富翁。

邙县人才办公室每年都要给我打电话参加回乡投资会,恳谈会之类的。驻京办搞商会活动总想拉我去,邙县官场和老板圈子也要我参加,我一概婉拒。我对这些一概不感兴趣,我宁愿在办公室和研发小组讨论技术难题。我在公司不负责赚钱,秦总不需要我到处应酬。这让我感到很自在。和育田叔一样,我在邙县地界没有结交一个有钱有势的朋友。每次回村,南昌做长途大巴,荷塘高速路出口下车,走三四里山路就到村里。堂兄弟笑话我,一个大公司领导不开个豪车返乡,让人家小瞧。我不需要什么豪车、什么前呼后拥证明自己吗?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怎么说我!

大概因为我这层光环,族里人和外面的亲戚们对我爸没有落井下石,那些理不清的烂帐也没有追上门来讨债。

拿到迁坟款的第三年,他的生意便无可挽回地败落下去了。投在房产的那些钱因为烂尾楼成了烂帐收不回来,借贷搞得养殖基地因为还不上债,被人收回了。自然,那些官场、商场上的朋友一个个弃他而去了。树倒猢狲散,他一倒,素日跟着他的故旧自然各谋出路。破产后门庭冷落,他承受不来这种心理落差,终日沉迷酒精,有事没事找我妈的茬,一腔怒火都往她身上撒,有次酒后按着她打的鼻青脸肿。我请假回家让我妈跟他离了婚。我对他说,你什么时候都是我爸,我照样孝顺你,给你养老送终。愿意去北京,我给你租个房,不愿意我寄钱给花。我便带我娘回北京了。他来北京找过我两次,要本钱翻身。我说:爸,你的时代过去了。踏踏实实享受退休生活吧。我不愿把工资给他打水漂。他不甘心,把城里的住房子卖了,意图东山再起,不到一年赔光本钱。我妈可怜他,让我劝他来北京一块住。他觉得颜面尽失,回老家在祠堂住着。我每月给他微信转两千生活费。他自己种点菜吃,每顿必喝,喝醉了骂大街,村里谁都躲他远远的,把他当疯子看待。

前年年前,我是准备回来跟他一起过年的,小年夜他喝得烂醉,骂完一通之后,不知是祭祖的蜡烛燎着了神龛,还是他故意打翻的,撩起了大火,把祠堂烧成一片废墟。他还不到二爷爷的岁数。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么一个父亲,他聪明、勤奋、肯吃苦,有胆魄,能抓住机会做事情,然而他心胸眼界始终没有走出乌溪村。他得意时的张狂让他忘了本。乡下繁琐的葬礼我都没用,叫了殡仪馆的灵车将遗骸运气火化之后,送回骨灰,将骨灰盒放到公墓的墓穴里,泥水匠将提前刻好的墓碑竖起来。一挂鞭炮,一筐纸钱。族里,连金根银根都没来。我表兄弟帮衬着料理。后来不知谁传言我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族人们又跟我亲近起来。

育田叔是在去年年底猝离世的。那天他照常加班到深夜,走出办公楼的大门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等同事发现送到医院已经晚了。他常常觉得前半生荒废大多时间,抱着抢回来的态度如饥似渴地工作。虽然辛苦,但他无疑是愉快的。我在跟他通话的时候能够感觉出来。他对自己透支的身体大约又有某种预感,提前立好遗嘱。我得到消息和秦总匆匆飞到学校参加了低调、简朴的追悼会,他生前的同事们、学生们真情意切地回忆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他无疑受到了周围人们的钦佩和爱戴。遗嘱里,他把我当作唯一的遗产执行人。十年所剩的财产包括工资、奖金、成果转化的奖励、著作版税等七七八八,五百余万。一百万留给他儿子,纾解生活之困,合适的时机才给。其余款项在邙县两个中学设立厚详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家庭困难、学业优秀的学生们。

他跟前妻和儿子沟通大概很不顺畅。前年张瀚育从市里一个二本学校毕业学校毕业,我把他找到公司,做最简单的测试岗,今年转研发岗,虽然有点吃力,但总算能跟得上。他父母离婚时,她妈将他的名字改了,周思莼改成张瀚育。

他在上大学时,我特意去找他,说是跟他爸是一个村的,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他没搭理我,我又去他家里又找过一次,张岚和老太太警惕地盯着我,怀疑我有什么企图。我表明只是想照顾下育田叔叔的儿子。她查户口似的问我这个那个,我一一回答,她听过我们公司,又听我主管整个后台,立刻觉得我将来用得上,态度大变,她们母女两个殷勤留我在家里吃饭,忙了一上午做了一桌子菜。那天以后,她们鼓励张瀚育多跟我来往,有时我叫他来办公室聊聊,让他多看看哪方面的书,顺便讲一两句他爸的事。有时,张岚让他请我去她家吃饭。虽然我感到不舒服,但只要有空还是会赴约的。她肥胖而憔悴,头发灰白,一说话满腹牢骚,语调很尖锐。离婚不久,她单位领导也换届了,她忽然就靠边站了,像打入冷宫一样,再无人巴着了。人一走,茶就凉,这让她至今还没适应过来。老太太皱褶丛生的脸上长满老年斑,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然而一双浑浊的老眼冷不丁打量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底细。育田叔说过,老太太操心这个那个,无微不至地照顾外孙,事无巨细替女儿拿主意,以其饱经世故的人生阅历替他们把人生方向。老太太喜欢女婿顺从女儿的意志,也是她的意志。一两顿饭,我就能感受到育田叔以往的压抑。

那年清明,我骑摩托车送育田叔到县城坐大巴。天近黄昏,我们找了一个小饭店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他不断重复厚伯是因他而死的。他疑心是他毛手毛脚将灶膛火星带出来溅柴草堆里的。他到死也没有放下这个包袱,他买了两块相邻的墓地,另一块墓碑上刻着:李厚祥之墓。修高速时,铲车从交椅形推过来,挖出两根骨骸,我捡了来收集好,放在我祖奶奶的坟茔里。过两天清明,我打算将骨骸带到属于他的墓地去。

水坝上,胖嘟嘟的张瀚明坐在我身边枯草上,嫩芽正从地里挤出来。他瞪着大眼睛望着高速急驰的汽车,嗖地一声如飞而去,长满痘痘的脸上写满迷茫。

这是一个平淡郁郁的故事,没有邙县流行的升官发财的荣耀与成功。

然而,它去伪存真,拨开世俗流短蜚长的重重迷雾,露出了本源。

也许他现在还理解不了,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理解的。

就像寂静空山,许多年前逝者的一声呐喊,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响,只对用心聆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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