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条盛满叹息的河

2018年的那个冬天,是记忆里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也是父亲在我身边的最后一个冬天。南方的冷是那种湿湿的冷,我们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是病入膏肓的父亲。本想经常推着坐轮椅的父亲晒晒太阳随意走走,可怜一个冬天阳光仿佛躲起来似的,雨雪总是时不时的光顾,叫人心生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最后的十余年里总共做了五次大小手术。2008年7月第一次椎间盘突出开窗术,2016年5月右下肢动脉闭塞血管支架术,2017年2月右下肢人工血管搭桥术,2018年4月结肠癌根治术5月化疗,同年6月动脉右下肢动脉闭塞取栓术,8月胃出血9月动脉闭塞再次光临。同时还伴有各种基础病,如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一直给他手术的主任告诉我,再治疗意义也不大,看着CT单上那数十个诊断时,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该往哪里走。妈妈说回家,我知道回家意味着除了止痛只有熬,熬过一天天剩下的日子,熬到父亲一步步走向新家的日子,熬到所有人心力憔悴父亲灯尽油枯为止。我决定去问问父亲自己的意见,父亲说回家,回到那个平日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的家。那天,市区里早已华灯初上,车外风雨交加,车里的父亲除了疼痛来袭时皱着眉咬着牙,余下则一脸平静。雨声打在车窗上啪啪的响,也打在我的心上,心被打得生疼生疼,却也只能咬着牙不能在父亲眼前流泪。于是,就这样我带着父亲回家了同时也请了我的同事到家给装上镇痛泵。既然医学的治疗已无路可走,能做的除了缓解疼痛尽量提高一点生活质量,剩下的就只有陪伴了。那是我20年来待在父亲身边最长的日子,也是父亲的兄弟姐妹陪伴他时间最长的日子,更是我多年来对父亲最百依百顺的日子,想吃什么想干什么基本都会满足他。自打他第一次手术起,我就常常提醒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而他老人家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转身就忘了我的提醒,还不准老母亲跟我告状,不然就会很生气很生气,几天都不理睬我的老母亲。他一直告诫我做人要心胸宽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说退一步赢三分。我也常常拿这话去驳他,他就会笑笑说那不能相提并论的,不是一回事。

如果不是晚年多病裹身加之又不听医生嘱咐,其实以父亲与世无争的性格我想再活十年应该是没问题的。父亲算是比较开明的人,十年前就曾经跟我讨论过死亡。他极力赞成厚养薄葬。说人生就那么回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与人为善,不欺弱小,死后不留骂名就算功德圆满了。事实上也是如此,很多乡亲至今提起他都说那是老好人一个,怎么好人不长寿啊……父亲从小就喜欢下网捕鱼,他其实并不喜欢吃,用他自己的话说,下网是一种乐趣。下网在傍晚炊烟生起时,归来母亲饭菜已上桌,他便坐着独自喝起酒来。天刚破晓燃起一根烟便迎着朝露去收网,鱼多鱼少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每日中晚两餐前喝点酒,日均两包烟则必不可少。从十几岁偷着抽喝,到成年自由随性的抽喝,再到老年多病时偷着抽喝,时间像筛子一样,不停的从父亲生命里筛掉这个滤掉那个,独独落下了烟酒。这是迄今为止我依然最痛心疾首的地方,也是我最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对于一个几次做过血管手术的病人来说,第一条就是禁烟戒酒。我曾试过无数种办法,但烟酒就像海洛因一样深深的熔进他的血液里,无法剔除。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曾经跟我妈说,拖到今天这般苦痛地步皆被自己任性给作的。他也曾经不止一次跟我说,难为我了,这些年尽被他折腾来折腾去,劳命又伤财,他走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这些话说的人是那样心酸,听的人又何尝不心酸呢!除了声声叹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又逢蒿叶飘香,想起给了父亲最后一次做蒿粿。2018年那个冬天,那个湿冷的要命的冬天,一天背着镇痛泵的父亲突然说蒿粿好吃,我说那我去买几个。父亲说那哪有自己做的好吃,自己做的才香啊。于是我马上拎着篮子去家对面的竹林子里找蒿叶,可怜冬天并不是吃蒿粿的季节,蒿叶太难找了,只有半截手指那么大,但是特别嫩绿,一个多小时才打到一小把,心想够给父亲做几个蒿粿就行。回家煮蒿叶,和粉,炒馅,包粿一气呵成。蒸熟以后立马拿一个给他尝尝,父亲说味道不错,吃了一个就不吃了。还说人老了,病生久了,毛病就来了。不要拿他的话当真,他也就那么随嘴一说,看把我给折腾的。其实如果岁月可回头,我情愿回到小时候,回到在父亲怀里撒欢的小时候,我在笑你在跳,你一跺脚我就跑,起码那时你没有病痛困扰,日子虽清贫但我们都有期望来日方长。

我常常问父亲,下辈子还记不记得我。父亲说哪有下辈子,你个傻孩子,这辈子我心意已满,孩子孝顺,你妈把我伺候的很好,兄弟姐妹又和气,就是烟酒还未尽兴……转眼,2019年3月,春茶即将开采时父亲走了,终于挣脱了疼痛的枷锁,去往离奶奶只有几步远的新家,从此日日夜夜与奶奶做伴,与绿水青山作伴。叔叔特意给他随去了一瓶酒两包烟,让他慢慢喝。后来每次去祭拜父亲时,叔叔还会嘱咐我给他多倒几杯酒,他就好这一口。再后来人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还在原地,只是身边却少了那个最疼我的人。而我也终究明白,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来日方长。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尚留有半分来处,应谨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母在,惜时!

《百年孤独》里说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我想也许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事情太多,但不管怎样从起点到终点也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回忆是条盛满叹息的河,之于父亲,他终于完成了生命的轮回,享年66;之于我,思念及疼痛必会终生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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