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中国·上编》简评

由谭佳先生推动主编的《神话中国:中国神话学的反思与开拓》一书,无疑是力图在中国神话学学术最前沿进行开拓的力作。谭先生在开篇即言“殊途同归”,因此作为历史系的学生,也谈谈自己一些浅薄的看法。

谭佳主编:《神话中国:中国神话学的反思与开拓》

该书是以“文集的形式,专著的编辑方法”进行的,在收录包括叶舒宪等当代学界代表人物的论文的基础上,分上下编从研究理论到具体案例都有进行深入讨论,全书逻辑清晰,加之每篇后附带的介绍推荐内容,无论专业学者还是业余爱好者都能有大量收获。

该书的编辑理念紧扣文化自信,立足社会需求,是本值得阅读的好书。

南橘北枳:洋理论与土实际的矛盾

本书第一篇即为中国神话学会会长的叶舒宪先生的文章,谈的是中国学术研究上的两个重大议题——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和李约瑟的“科学中国”理论。叶先生非常直接抛出了他的看法:“这是西学东渐两百年来最具表面合理性的两大假说,并在暗中主宰着讨论中国文化传统的理论话语权。”认为这些理论并不适合中国,我们应该“另起炉灶”、“自力更生”,进行我们自己的“神话中国”学说研究。

(学历史的大多知道轴心时代,但是看过此书的人有几何?)

叶先生首先梳理了下“轴心时代”理论的发展历史,并对将“轴心时代”理论引入国内的代表余英时先生批判了一番。很有意思的是,叶先生有的话其实非常耳熟。

这种对西方理论的批判自然是需要的,但因为自己的研究结果与其不相对应就否认其理论,并将赞同的学者称作“附和”,这是值得商议的。而按叶先生的看法,直到秦汉及以后,哲学思维仍然不是社会民间的主流,因此并没有所谓“轴心突破”,如果有那也是1911年帝制消灭后。

叶先生的判断其实简单粗暴的否认了中国思想史的发展各阶段了,即使今天我们仍会有人怕鬼,觉得晚上去墓地是恐怖晦气,这难道就说明中国现在仍处于迷信阶段?社会思想是个非常复杂的挂念集合,绝不是简单就发生一个影响所有人的巨变。而所谓“哲学思维”何尝不是西方的瓶子呢。

接着是对“科学中国”说的批判。在这部分叶先生将科学与神话进行了对立,并以苏格拉底、布鲁诺为例证。而且将巫术与神话一道,划分为科学的对立面。但其实早在神话学先驱的弗雷泽时就已经指出了巫术与今日之科学,并无本质区别,二者都具有理性成分,今日之科学也可能在未来被更加圆满的传说所更替。

叶先生以“天人感应”与“科学、哲学”完全对立。这种观点笔者无法认同,这是将中国古代的理性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完全无视。

之后是对“自力更生”的“神话中国”理论进行阐述,方法论上为自满的“四重证据法”。但此处仅以灵宝西坡M31墓进行方位与颜色的分析,仅此一例展现缺乏说服力而且分析十分简陋值得商榷。在考古学上对墓穴隐藏思想的分析是件非常复杂困难的事,比如天文学上的专业知识往往会发挥巨大作用。

反思西方理论,开拓自我的研究无疑是好事,但需要走的路还很长。

神的故事:从神话的概念说起

接下来有几篇是对神话学相关概念的讨论,这是学科研究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如果学者间连概念都不同,学术争论就是鸡同鸭讲,收益甚微。

神话只是“神的故事”吗?全世界的神话可以被一个通用的概念界定吗?如何定义神话的特点呢?学者们的各自理解毫无疑问让人能找到突破传统的关键点。

笔者简单想谈谈中国神话中的“神”与“人”。希腊神话中,人神的界限其实比较明晰,哪怕奥林匹斯诸神很人性化,但他们无上的权能就是神的象征,而即使像赫拉克勒斯、阿喀琉斯等半神英雄也会与奥德修斯这种凡人英雄相区别。但中国则不同,神与人之间其实很模糊。

(遂公盨[xǔ]”,高11.8cm,口径24.8cm,重2.5kg,盨盖缺失,内底铭文10行98字。)

神话学者们喜欢依据晚成的帝系去研究起源的黄帝等人,但从历史学者角度,这个问题的考察重点在于商人的“帝”与周人的“天”。如遂公盨铭文释出后,学界再次以禹为神还是人作出争论。裘锡圭先生认为“天命禹敷土”与尚书的《洪范》、《吕刑》呼应表示禹与尧舜无关并非人臣而是天神。但谢维扬、沈长云等人表示反对,认为“神性”是可以与人臣的身份兼容。这么看的话,禹治水的神话到底是神话还是历史?因此本书中学者提出的“帝系神话”概念是非常有价值的。

复归诸神:对神话主义的思考

正如书中杨利慧女士所言,神话主义与新神话主义是个暧昧的词汇,这里的神话主义指当代社会中对神话的挪用与重构。其本身可以带来更多的社会价值。

叶舒宪先生总结的神话两大社会作用其实非常形象:一是让精神紧张、心灵困顿的现代人重新体验灵性的召唤与幻想飞扬的奇妙乐趣;二是符号经济时代的文化资本矿藏,是一种“文化炼金术”。而神话主义无疑与第二种结合,神话变成一种与时俱进的东西。如《千面英雄》开篇《神话的复活》所言:“俄狄浦斯最新的化身正站在第五大道和第42街的交叉口等红绿灯,将续写美女与野兽的浪漫故事。”

我们今天生活中其实早已充斥着神话的因子,主流的作品如《指环王》、《哈利波特》还是小众的游戏、网络动漫小说创作都不可胜举。我们在利用神话创造价值时,该用什么态度去看待古老的神话本身呢?我们如何看待新兴的神话呢?

(新兴的克鲁苏神话)

首先对于古老神话,笔者并不提倡过度发掘它们的价值,比如把炎黄神话用于中华文明探源的研究,并在社会上大力宣传。这种行为其实是将本来就困难的探源研究变得更加混乱,融入更多外部因素。

神话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很多结论是无法验证的,比如早在百年前就有不少学者提出炎帝与蚩尤重合,逐鹿之战就是阪泉之战的说法;再比如盘古神话与盘瓢神话到底关系如何,这些几乎都是无法验证的了。过度挖掘神话的社会价值只会带来历史研究的困扰。

而对于新兴神话,毫无疑问它们更有市场。首先它们与今天的文化断层更小,我们更容易体会其中的情感思维;其次它们更加直观,缺少时间层累导致矛盾更少;最后它们没有那么多宗教民族感情的限制可以更自由的发挥创作。所以相较鼓励发掘传统神话,更应该重视现代创作的神话。

读后余论:对文史不分家的思考

中国的神话学发展,至今不过百年历史,“神话”一词都是源自日本的引进。而回顾早年进行开拓的诸位前辈学者,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史紧密结合的景象。

以文学出身闻名的如茅盾、闻一多、周树人作人兄弟、郑振铎、陈梦家,以史学出身闻名的梁启超、胡适、顾颉刚、吕思勉、杨宽等,他们无疑都做到了贯通文史,开拓神话学的研究。

但之后正如我们所知,因为学科分科管理,神话学成为了文学下民间文学的管辖范围,今天我们大学中开设的神话学课程,也几乎都是文学院的老师进行讲授。

(闻一多先生)

虽然在本书中各位神话学者们依然在尽力强调着自己在用多元的研究角度进行着研究,但其学说中已经没有了历史学的那种时间感,也没有了那种精密的文献学考据。

如书中提到在讨论关于蚩尤神话时,引《史记·殷本纪》中疑似孔壁古文的《汤诰》部分,这本无问题,但居然把《汤诰》视作商代初年的作品进行文法分析。再比如全书浏览后,我只看到传统的经典文献使用,对新出土的文献没有任何谈及,如果说此书代表神话学当代学术最前沿,那的确有些遗憾。

神话学的研究是个无比广阔的天地,我们在进行探索时,穷其一生也未必能窥得一鳞半爪,何须那么快的想实现突破呢?“神话中国”理论,需要走的路还无比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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