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的疫情改变着我们的生活轨迹,很多人因此几乎重新定义了对生活及生命的认知。
当胜利的焰火如灿花在夜空中绽放,我问自己:在这场和病毒的极速较量中,我做过些什么,我看到了什么,我记住了哪些人哪些事。
没错,我又想起了那次别有深意的重逢。
那天4月23号,是我参加志愿服务的第二天。我的工作很简单:用手机先扫描试管上的条形码,再逐个扫描待检者提供的条形码,将他们的身份信息与装有核酸采样标本的试管依次对号入座。虽然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操作,但我并不觉得乏味,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他们细微的表情,虽来不及揣摩,但只要瞧上一眼,再播报一遍对方的尊名,心头一闪而过的便是窃喜、惆怅、无奈。防护服、N95口罩、面罩将我遮掩得严严实实,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更看不到我的表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时我像一个偷窥者。
这一天,我被派到万兴社区紫丰小区继续配合核酸采样人员做信息录入工作。
完成固定点的采样工作后,社区干部告诉我们说,还有七八户尚在隔离期,需要上门采样。说完,他在前面引路,我和两名采样人员义不容辞地跟着,另一名社区工作人员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一路上,我为我们五人明确而细致的分工感到诧异。来到第一家,向导隔着栅栏扯着嗓子喊着主人的名字。他们出来后,把各人的条形码的截图递到我面前,听到我报出姓名后,就张开嘴来到采样员面前。采样员有模有样地消毒后,抽出一根咽拭子,在他们的咽喉处搅几下放进试管里。我们每个人像流水线上的机器复制着同样的动作。
因为没有长队带给我的压迫感,这时我有充足的时间来观察每一个人。两名采样人员把更多的注意力用在她们的手上,不停地喷消毒液,不停地搓着手掌。另外两人和栅栏里面的人搭着话,好像在极力替此处的闲与忙找一种平衡。
大约四十分钟后,社区干部告诉我们说,还有最后一家,这家的老太太是一名退休教师,刚从省城医院回来。
伴着裤管摩擦裤管发出的沙沙声,和着裤底踏着地面发出的嗒嗒声,我的目光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位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们,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妇人扶着轮椅推手也是背对着我们。听见向导的声音,妇人推着轮椅,和老妇人一起慢慢转过身来,像电影里印度女郎揭下面纱一样神秘。
我怔住了!那是两张即便三十多年未曾见面,而不需要到记忆库里搜索任何资料,依然能脱口叫出名字的熟悉的脸庞。
我一生敬重的张水荣老师和张丽萍老师。
她们是母女俩。
母亲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数学老师。
她的课堂无比亲切,她叫学生名总是去掉姓只唤后面两个字。
她讲应用题喜欢鼓励学生用不同的方法解答。
她从不跟我们讲大道理,只拿她以前的学生作例子来让现在的学生明白好好念书的重要性。我弟就说过,张老师教他时,就经常拿我作例子来教育他们。
她有时也刚烈。与她年纪相仿的校长,因为酒后和她讲了一句不成规矩的玩笑话,她气得要命,隔了几天不来上课,非得校长登门赔礼才肯罢休。
如今,她已是耄耋之年,但气色很好,不像刚从病榻上扶起的人。
她女儿是我初中三年的英语老师,唯一教了我三年的初中老师。
我们那个班是她带的第一批学生。也许是她母亲的缘故,我不久就感受到了她的关注。每次叫我读书或演板,她都能恰到好处地让我沾沾自喜地回到座位上,绝不会让我难堪。
她年轻有朝气,她是全校第一个穿牛仔裤的女老师,而且是前面带拉链的那种。
她读定冠词the时,与其他老师发音不同,后来我知道她的发音更标准。
她上课时,总喜欢把一串钥匙压在打开的自由夹的左上角。
她有时也会被比她还高的男生气得哭鼻子,但是她从来不任性地丢下我们不管。
不知哪一年,听说她调去了二中。后来,又听说她去了上饶。
已经整整34年不见的张老师,短发中已夹杂了很多白丝,但还是那么爱笑。
我郑重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为了表达我未曾来得及表达的敬意,我又叫了一声,张老师!
此时,我认为提高声音的分贝不足以表达我的情感,我激动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能从母女俩的笑容里判断她们是否记起了我,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你不能指望所有的记忆都是相通的。在我看来,这次重逢让这个下午变得超级有仪式感,也让我这几天在城市里的游走,变得更加刻骨铭心。
从小区里出来,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我突然有点想念我的父亲母亲。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问:姆妈,你们好吗?
母亲说:我们好得很!米和面我都囤了一些,园子里还有好多蔬菜,足够我和你爹吃一阵子,你们放心。
我又问:爹爹呢?
母亲说:你爹爹是聋子不怕雷响,诊所不能开门,他上午在社区卡点值班,下午在我们村里的卡点值班,忙得很喏!
我心里说,这老头儿就是闲不住!
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段话: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