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世界第一章烈火之城

    “碰!”城门碎成了四大块,摔在地上,外面挤成一团的士兵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前进的空间,争先恐后地踏入这座孤城。坚守足足一百二十余天后,这座城终究是破了。攻进城的帝国士兵们在宣泄着这几日围城的煎熬和苦闷,而守城的兵丁们却无力地享受着最后的生存时光,城里早已没有了百姓,甚至已经没有除了士兵以外的其他的活物,数日之后或许连士兵也没有了。高宇骑着战马,在高高的城外高地上注视着战场,黝黑的头盔面罩下他的任何表情都化成了冰冷的模样,厚重的铁板甲伴随着战马的活动不时发出着“喀喀喇喇”的声音。作为这支军队的统领,他挥师南下横扫了叛军占领的数十座城,历经大大小小上百余次战斗,却未尝败绩,随着征途的深入,高宇在军中也逐渐被神化,士兵们都知道,只要高统领没有说失败,那就一定可以胜利,这几乎成了这支远征军最坚定的信仰。

  眼下的小城,无名,荒凉,但是却成为了这支远征军最后的一块硬骨头。四个多月前,溃退的叛军慌不择路地往这个毫无人烟的小城涌过来,在乱世中原本就自顾不暇的这片大漠里的绿洲几乎在一夜之间走到了崩溃的边缘。高宇不傻,他知道小城不可能容下这么多人,不出数日定会城破功成,而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但是高宇终究是失算了,这座小小的城池竟然坚守了足足四个月,这个时间虽然不足以使城内的叛军们逃过一劫,却已经让这位百战百胜的高统领产生了疑惑。站在在城外的高地上,看着城内的狼烟四起,耳畔回响的是密密麻麻的刀剑碰撞的声音和撕心裂肺地呐喊,高宇愈发想要进到城内一窥究竟。这时一匹快马飞奔上山来,一名身着薄甲的轻骑兵滚鞍下马,大声禀报道:“高统领,城内残敌几乎被全歼,目前正在肃清各处民居,请统领入城检视!”高宇不发一言,挥鞭抽在马背上,这匹神骏战马刹那间便冲下山坡,载着高宇奔入城中。

  城内,四处弥漫着黑色的烟雾,道路两旁的民居有的早已成为一堆瓦砾和废墟,有的还在熊熊燃烧,漆黑的道路上到处能见到双方士兵完整的尸体,以及早已被马蹄踩成肉泥的人体组织,血水混杂着守城用的火油在地上低洼处聚成了一个个小水洼,空气中除了人肉烧焦的臭味,还有混杂着建筑物燃烧产生的灼热空气和血液与火油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些黑色的絮状物随风飞扬,伴随着热浪在城中不断地沉浮。高宇骑着马快速地掠过这一幕幕犹如地狱深处的惨烈场景,径直奔到了小城的最中央。昔日的小城,城中央是一大块空地,每逢西域的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前来,这个地方就会成为整个城里最热闹的集市。各种瓜果蔬菜,奇巧珍宝都会在这里被一一售出和买入,曾经这里的人们都带着幸福的微笑,总是在享受着数不尽的快乐。如今,这里早已被烧成一片焦土,地上布满了血水形成的水洼以及人类的残肢断臂。空地中央还站着几个士兵,叛军的残余之一,五六个人面黄肌瘦,拿着剑的手都在瑟瑟发抖,一群身着重甲的帝国重骑兵包围了他们。高宇勒住马,远远地看着这一群犹如惊弓之鸟的叛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一群重骑兵隶属于中军前锋营,此时他们的头领看到了高宇,这位百夫长拨转马头来到高宇身边,帝国的重骑兵是帝国军队的一把利刀,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每一位重骑兵都身着厚重的黑色玄武铠,佩戴着由黑色钢铁厚厚包裹着的兜鍪,唯有那白色的帽缨最为显眼,也是给敌人可以逃命的信号。他们乘坐的马匹也是由铠甲包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的破绽,甚至是马蹄上也有一层锁子甲覆盖,加之以厚厚的马蹄铁,整个士兵看上去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重骑兵们每每在帝都的皇家校场阅兵和紫云宫前列队听训的时候,就是这两处地方的地板整修的时候。同样的,在战场上,当这一群钢铁丘陵开始冲锋时,连大地都会开始震颤。伫立在高宇眼前的这名百夫长名叫徐白兴,是高宇亲自把他从一名士兵提上来的,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个家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他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从不苟言笑,也不会有任何胆怯与懦弱,甚至于和高宇说话也是毫无感情:“统领,有何吩咐?”黑烟袅袅伴随着热浪将那几个残兵恐惧的脸扭曲,高宇看着他们,半晌,说了一个字:“杀。”

  高宇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他更想知道这群人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在小小的一座城里却可以坚守足足四个月,他更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想要看着这群人,这群石头被踏碎在铁蹄之下。包围着这群人的重骑兵仿佛一瞬间活过来了,马槊高举,重盾顶起,这一群小山一般的骑士缓缓开始向中心收拢,包围圈里的是兵士们没有动,他们面若死灰却没有移动一步,仿佛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很久了。重骑兵并没有任何砍杀,只是不停地收缩、收缩。圈子越收越小,战马之间的碰撞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四周火燃烧着这个城市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重甲骑兵们的呼吸声,一切都是那么安静。终于,随着一匹战马将白气喷在一名士兵的脸上,这群叛军士兵已经被挤在了一个小小的圈子里。又是寂静,高宇静静地看着,身边的徐白兴也没有说话,黑色的骑士们也没有再移动。良久,不知道是谁举起了长长的马槊,刺下,没有声音,一支又一只马槊举起,刺下,还是没有声音。这无声的屠杀仅仅持续了十来秒,高宇看不见包围圈里面的情形,只是看到一股股鲜血从马蹄之间流淌出来,慢慢汇成了一个个小小的血洼。一声牛角号响,包围圈迅速散开,仿佛是突然绽放的黑色花朵。四五个叛军还站立着,高宇看着他们,他们血红色的眼睛也看着高宇,注视着,然后慢慢倒下,一个接一个,甚至有人倒在地上后就碎成了几大块。看着这一地的残尸、内脏和血浆,高宇突然有一种恶心感,他拨转马头,迅速加速离开了这里。周围房屋燃烧冒出的黑烟随着风一路袅袅尾随其后,仿佛不散的冤魂在哭诉着世间的痛苦。

  高宇不知道跑了多久,整个城池里到处都是修罗场,空气中随处都能闻到血肉的腥臭味。这一条小巷没有人,高宇停住了马,看着里面,安安静静的巷子与周围聒噪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马蹄在这里的回声很大,高宇看着身后跟着的护卫,淡淡的说了一句:“四处搜搜,看看有没有叛军残余。”“诺!”护卫整齐一声答应,四处散开在巷子两旁的民居中。高宇发着呆,看着这一城的残破,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现在的我只怕是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更不用说她了吧?”思维却早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两年前,帝都,初春,城墙边上的一条小径。两个人影相对站立着,初春的寒风吹过,路旁早开的桃花被吹起片片花瓣,围绕着两人飞舞旋转,然后渐渐飞向远方。郡主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高宇,多少话语都在嘴边,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自从郡主被自己的父亲永襄王许配给高宇,这位高挑美丽,却又面若冰霜的女子就一直没有给过高宇什么好脸色看。郡主芳名在外,十岁始习武,十二始习文,待至十八出阁已是文武双全。尤其是那一手绝世无双的铁笛技艺,甚至于连在郡主之前自诩笛技天下第一的国相文景涛大人都拜称不如。豆蔻年华的郡主,身形虽如永襄王那般高大,却体态婀娜,才貌双全,在十八岁那年因为拒绝了嫡皇太子的求亲,大帝一怒之下降诏永襄王将郡主许配给了当时正是军武堂毕业考核第一的高宇,作为对其考核成绩出众的嘉奖。高宇第一次见到郡主的时候,正是在军武堂毕业考核第二天的庆功宴上,也正是那一晚,永襄王宣布将郡主许给高宇。高宇闻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他转而盯着郡主,却看到郡主脸上忽白忽红,随即愤然摔杯离席。自此,高宇再没有见过郡主一面,甚至连王爷府都没有了动静。而此时,正值大帝颁旨要出师扫荡南方叛军,年轻的高宇作为王爷驸马,自然被帝君委以南征军的统领,这一天的清早,高宇刚刚梳洗完毕就看到一辆华贵的车马驶进了武校场,来人正是郡主的贴身侍女,她转交给高宇一封书信,那是郡主的亲笔信,约高宇在城墙下相见。眼下,高宇看着这位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子,心里却没有半点柔情,她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陌生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郡主希望找到的男人,当然他对郡主也没有太多的期盼,毕竟这只是一个大帝表达自己不满的一个惩罚,只不过对于他高宇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所以这么突然被郡主约到这里来,高宇心里也满是疑惑。

  “很惊讶对吧?”郡主缓缓开口道,语气依旧是冰凉冰凉的。

  “是的,末将没有想到。”高宇头一低,声音里也没有了自信。

  “此行一去经年,再回来,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不是我心中的得意郎君,但是你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他们都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不能违背,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缘分吧,你若是真的有心欢喜我,收下这根铁笛,用你那握惯了刀剑的手去奏出一首曲子吧。等你回来,若你能奏出一首凯旋的曲子,则大婚之日可期;若不能,你我注定也就是陌路人,我宁死不会托付于你。”郡主盯着高宇的眼睛,冷冰冰地说道,手里将一根崭新的铁笛递给高宇,目光中也透出一种无奈。

  高宇看着郡主,半晌说不出话来。郡主拿着铁笛的手悬在半空,高宇也没有伸手去接,他看着郡主,心里却突然涌上来一股怒意,一种被轻视的愤怒。郡主见他不答话,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也罢,你若不愿意则罢了,这样的豪气都没有,难道还要建立什么功名吗?”说完转身欲走。“且慢,郡主,末将不是不愿意,”高宇连忙跪下说道:“只是末将一向愚鲁,向来不识音律,恐辜负了郡主的一番好意。”郡主转头,看向跪着的高宇,嘴角间的冰冷似乎有些许融化,她缓缓走近,扶起了高宇,淡淡地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将军莫不要折煞小女,古云君子当有所求,将军若不曾试过,如何知道自己不行?”寥寥数语,吐气如兰,高宇看着近在咫尺的郡主的脸庞,听着这话语,竟也痴了。待回过神来,郡主的车马早已消失在远处的街角,手里留下的只有那一根崭新的铁笛,以及淡淡的余香。

  思绪飘忽,高宇看着这条破败的巷子,仿佛看到了两年前帝都那条桃花飞舞的小径,只是这里是一个修罗场,而那里却是温柔乡。这时候,一声惊呼“统领,这里有情况!”高宇闻声,轻轻催动了战马,缓缓绕过这一排破败的民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土坑,土坑里面烧得焦黑,到处都是一些黑色碳化的东西,走近坑边,一股浓烈的气味强烈地冲击着高宇的鼻腔。士兵们都站在坑边,看着这一大堆的黑色焦炭,面面相觑。高宇下马走到坑边,看着这些碳化的黑色东西,随手捡起一块,回身在旁边一堵破碎的砖墙前一砸,异物应声而断,露出的,居然是一截断骨!高宇皱着眉头,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恶心,他看向周围的士兵,大喊道:“给我一个铲子,快点!”旁边的侍卫不敢怠慢,很快一把铲子递到了高宇手中,随后他下到坑中,开始不停地挖掘,随着一铲铲的恶臭的黑土被翻上来,下面涌现出了更多的属于人类的东西,腐烂的头颅,残破的衣物。高宇注意到,从翻出来的衣服和首饰上看,绝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女人的,高宇不是不知道军队中的一些传闻,人都是有饥饿感的,那是本能,也是天性,这里的尸骨应该是这群叛军在天性驱使下造成的。军中杀人为食,早在先帝立国之时就曾经明令禁止,然而当真正的战争来临时,又有哪些人会在意那一句句所谓的规则道义?

  高宇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这个坑洞,他不愿意再看着这片惨绝人寰的现场,满是黑烟的周围弥漫着一股死气。天空中开始悄无声息地下起了雨,一点一滴打在高宇的铁甲上,他没有骑马也没有招呼自己的亲兵,就这么默默地向前走着。“统领!”一个士兵拉着高宇的马追上来,这是他最贴身的两名护兵之一——千鸟。“统领,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千鸟几大步便赶上了高宇,眼见着高宇面色苍白,目光涣散,似乎和平时那个战神一般的统领判若两人,于是奇怪地问道。高宇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又自顾自往前走去。千鸟愣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别担心统领了,他心里不好受。”千鸟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是另一名护兵——白羽。白羽比千鸟大不了几岁,但是不同于千鸟是从百万军队中细细挑选出来的,白羽的身份要神秘得多,千鸟到来的时候白羽就已经是高宇身边最信任的护兵了,而且与千鸟不同,白羽几乎从来不穿甲胄,一席白色大氅倒是把他衬托得很像一名达官贵人,他不配刀剑,也不见他练习武艺,却总是影子一样跟随在高宇身后。千鸟初来时还经常去和白羽套近乎,然而白羽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如果不是高宇有事询问他,他几乎一整天不说话。因此,在这个时候白羽突然的一句话,反而让千鸟觉得莫名的心安,如果白羽都说了没事,或许就真的没事吧。

  白羽慢慢往前走,走过千鸟身边时,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有空吗?咱俩也走走。”千鸟一阵愕然:“可统领一个人在这个城里,叛军余党都还没扫清完,不会有危险吗?”白羽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千鸟着急了,他疾走两步拉住白羽:“统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担待不起!”白羽回头,一脸懒散地看着他,嘴里不耐烦地说道:“统领、统领、统领,你要说多少遍?你真以为你可以帮到他?高宇是什么人,需要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你要是还是放心不下,那你就去吧,去找他,看看你能做什么。当然,现在你还得找得到他。”说完,白羽自顾自又往前走了,留下千鸟一个人站在这里。千鸟心里也清楚,高宇在困扰的问题也不是他可以帮忙解决的,而且现在雨不知不觉已经下得昏天黑地,高宇早就消失在雨幕中,能去哪里找呢?看着前面慢慢走着的白羽,千鸟叹了口气,牵着马追了上去。

  白羽感到身后的千鸟跟了上来,嘴角微微一笑:“还好你还不算太蠢。”千鸟看了白羽一眼,心里一阵不快,但是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反正和白羽也没什么好说的。两人一直沉默不言,走过破败的街道,倾盆大雨使得整个城市的硝烟与死亡的气息淡了很多。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翻找东西的声音,叛军被屠杀的惨叫,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随着这条街道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沉默的街道和沉默的两人,雨滴打在青石板上“噼噼啪啪”,屋檐上留下的水连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千鸟终于没有忍住沉默,开口道:“好想回家,战争终于快结束了。”白羽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走,千鸟见他不答应,又问道:“白羽,你想家吗?”依旧是沉默,千鸟还想再问,白羽突然扭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家!”刚说完,白羽忽然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雪白的大氅消失在雨幕中,千鸟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两个人似乎都那么神秘,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统领,一个是自己完全无法了解的同僚。这偌大的城里,似乎一切都很令人揣摩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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